哑舍(全集)
时间:2023-05-28 来源: 作者:玄色
“这个到底是做什么用的?应该是个摆设吧?但都是纯金打造的也太土豪了。而且看起来年头挺久远的,我当时收下来,也是觉得对方要熔掉做金条太可惜了。”大师的收藏也很多,但他只是专精于古物修复,不可能每一样东西都知道来龙去脉,当时杂志的访谈就谈起了这事,这个奇怪的古物也是他当初拿出来举例用的。
老板伸手摩挲着那古物,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在许久许久之前,他好像也曾问过这个问题。
公元前228年
“大公子,此物乃何用?”才十二岁的绿袍少年还未到束发的年纪,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耳后,就像是只有八九岁的模样。只是那充满稚气的面容上,却一直挂着严肃的表情,让人忍不住想要逗弄他。
真想去捏捏对方面无表情的脸,扶苏按下蠢蠢欲动的手,看了眼少年所指的物事,淡淡笑道:“这些都是纯金打造的一套兵器模型。”
他们现在站着的地方,是练武所用的半步堂。
《国语·周语下》曰:“古以六尺为步,半步为武。夫目之察度也,不过步武尺寸之间。”武本是和步一样的量词,但在扶苏看来,半步之内便是一个人的禁区,就是可以拔剑相向的距离,这才有了半步为武的含义。
半步堂便以此命名,是一间宽敞的练武堂。不同于礼、乐、书、数等课程单独有夫子给扶苏授课,御和射都是很多人一起上课。
扶苏有二十三个弟弟,除了才刚学会走路的几个外,所有人的练武课都是一起上的。再加上各个将军大臣家的公子们,几十个人吵吵嚷嚷乱成一团。所以一堂武课,总是让喜静的扶苏烦躁无比,推脱不了才会偶尔过来上一次。但对于别人来说,武课恐怕反而会很受欢迎,因为这是少有的可以接触其他人,并且拉帮结派的机会。
看他那些自以为聪明的弟弟们,在几堂武课下来之后,果然都各自呼朋唤友,形成了一个个小圈子。
身为大公子的他反而不能这样,因为他的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扶苏环视一圈,发现能理直气壮站在他身边的人,竟然也就只有这十二岁的甘上卿了。
“大公子,臣是问此物。”少年并未在意扶苏敷衍的回答,而是固执地指着那面墙壁说道。
半步堂的一面墙壁上,挂着一排用纯金打造的武器模型,一来是彰显秦朝的富强,二来也是暗喻一切财富都是源于强大的武力。扶苏顺着少年纤细的手指看去,知道他所指的是最前面的那一个,勾唇一笑道:“那后面的武器,甘上卿可知否?”
少年眯了眯那双还未长开的凤眸,明显有些不爽扶苏的态度,但沉默了片刻,还是轻启双唇,一个个清脆的词语如冰珠一般蹦了出来:“戈、弓、矢、刀、剑、矛、弩、戟、斧、钺、锤……”
“认识得蛮多的嘛!为什么不说那第一个?”一个嚣张的声音从旁边插嘴,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少年的话语。
扶苏往旁边一看,发现是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此人年纪大概也和他相似,有十四五岁左右,相貌粗犷,眉眼已经初见精悍的武将雏形,穿着一身宝蓝色的窄袖胡服。这种衣短袖窄的胡服自从赵武灵王亲自带头推广以来,受到了武者的欢迎,就连扶苏他们上武课,也都是换了一身窄袖胡服。只是扶苏身份尊贵,穿着一身玄黑色的胡服,而他的那些弟弟们也都穿着差一级别的深色胡服。
而这位嚣张到可以直接跑到他身边来插话的,果然是摸不清楚状况的生面孔,指不定是被哪个心眼多的弟弟拿着当枪使了。
还没等扶苏开口问对方的身份,他身旁的少年就已经平静地开口道:“此乃王离,十四岁,王翦将军之嫡长孙。”
哦,对,扶苏恍然想起之前内侍顾存曾经跟他说过,和这位甘上卿一起,秦国上将军王翦的嫡长孙也同时入宫侍读,只是他之前一直都是由夫子私人授课,武课也是逃了几次,这回没什么借口才过来上课的,所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小王少爷。
王离显然不相信自己进宫这么长时间了,大公子居然还不认识他。他瞪了一眼那位介绍他身份的绿袍少年,认为是他刻意多嘴扫他面子,口中嗤笑道:“甘上卿博学多才,区区十二岁就封了上卿,怎么连‘大动干戈’之‘干’都不认识呢?”
绿袍少年倒是没有在意王离口中的讽刺之意,对他来说,求知才是最关键的。只听他喃喃自语道:“《诗》中有云,载戢干戈,载櫜弓矢。原来,此乃干的模样。”
在上古时代,干乃是树干状的防具,戈便是攻击的武器,是以用“干戈”二字来作兵器的通称。绿袍少年一直只是读过书中文字,戈倒是知道军队一直在用,但干却早就在战争中进化为盾,所以今次倒是第一次看见实物。
其实这半步堂中也不止绿袍少年一人不识此物,但只有他一人敢于直截了当地问出口罢了。那王离乃是出身于武将世家,得知这物事的名称,倒也不足为奇。但显然这两人之间的对话,引起了他人的不满。
“此物在秦国称之为‘盾’,其余六国称之为‘干’,上卿不知者不怪也。”扶苏瞥了王离一眼,开口回护道。开什么玩笑?就算他也觉得这才十二岁的小甘上卿太年轻了,但好歹也算是他的人,别人哪有什么权利讥讽?还是当着他的面!
王离被扶苏这句话堵得满脸通红,刚想说盾和干哪里一样,却赫然发现这面墙上居然没有盾的模型。
扶苏在心中暗暗发笑,之前就听说父王抱着小弟胡亥来半步堂玩的时候,那才刚会走的小孩子一眼就看中那面金光闪闪的盾牌模型了,父王当场就让人把那面金盾拿下来给小弟带回房玩去了。这才两三天的工夫,根本来不及重新打造一个新的金盾模型。更有可能是在等小弟什么时候玩厌了,就再送回来。
他们这边的谈话,也成功地让半步堂内的众人都静了下来。实在是大公子扶苏的那句话虽然听上去普普通通,但细琢磨却是大有深意。这也是王氏家族祖祖辈辈都是大秦国的子民,根正苗红,否则这句话落下来,王离不断根骨头肯定也要掉层皮。
扶苏也是看准了这点才说的,倒也没人说他言语刻薄,知道的只会赞他一句学识渊博。见众人反应果然如此,年轻的大公子殿下略微自得地弯了弯唇角,又重新恢复了一脸淡然。
不一会儿,授课的将士便到场了,众人也没再说什么便分年龄层次列队开始上课。
绿袍少年在站队的时候,只觉得如芒在背,回头一看,发现隔壁方阵中的王离正一脸怒意地盯着他。
他面无表情地扭过头。
他的大公子永远都是那么任性,永远都不知道他轻飘飘说的一句话,会造成怎样的后果。
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再回到在宫里所居住的鹿鸣居,发现本属于自己的房间被弄得乱七八糟之后,绿袍少年的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站在门口端详了半晌,像是要把这个画面牢牢地记在脑海中一般,随后转身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有节奏的敲门声响了好一阵,房间里才传出一个微弱的回应声,房门在“嘎吱”一声后,只开了一个很小的缝隙。
门内黑洞洞的,根本没有点灯,片刻之后,才有人在缝隙之中期期艾艾地回答道:“不……不是我做的……”
“我知道。”绿袍少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做出平易近人的亲近模样,只是不善此举的他笑得有些僵硬勉强,“可否借住一夜?”
门内的少年一听对方并不是来追究责任的,顿时松了口气,把门缝又拉开得大了一些。
月光照了进来,绿袍少年可以看得到门内的少年比起他还要高上一些,只是瘦削得厉害,身上穿着的绛紫色袍子明显都已经不合身,短了许多。仔细看,那上面还有些不起眼的补丁,颜色洗得也有些泛白,一看就是穿了很长时间都没换过了。这怯懦的少年顶着绿袍少年审视的目光,也没有什么勇气打量回去,低着头侧身让了让,示意他进屋。
待绿袍少年走进屋内,脸上的表情就更加木然了。触目所及,除了生活必需的桌椅和床铺上面的一层薄被之外,整个房间空空荡荡,竟是连照明的油灯都没有一个。他沉默了片刻,转身而出。
怯懦少年的头低得更深了,单薄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这样的陋室,也怪不得对方嫌弃。
只是还未等他关上门,脚步声又再次响起,绿袍少年抱着坐垫、油灯等东西走了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我那边还有些可以用的东西,不如都搬过来吧。”
怯懦少年一怔,抬起了头。他面黄肌瘦,眼眶下陷,像极了逃荒的贫民,真是少有在宫中还能受到这样待遇的人。
这怯懦少年名婴,是当今秦王的侄子。他的父亲成蟜是当今秦王唯一在世的弟弟,当年也曾有希望继承王位。只是在婴刚刚出生的那一年,成蟜叛秦降赵,并没有带走还在襁褓中的他。根据《释名?释长幼》中所说:“人始生曰婴”,随侍的人便随意地给他用“婴”命名。
这么轻贱的名字,正暗喻了婴在秦国的尴尬身份,虽然拥有高贵的血统,却在宫中宛如隐形人一般存在。
绿袍少年一直都知道有婴这个人,也知道就住在他隔壁,只是两人都没有什么交集,不亲眼所见,根本不知道对方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婴不擅于拒绝人,当然,绿袍少年心忖他八成是不敢拒绝,只能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地把他房间里可以用的东西拿了过来。当然,在看到血污遍地的房间时,婴显然被吓得浑身颤抖,被告知应该只是鸡血后才重新平复呼吸。
其实绿袍少年也有些佩服那王离,他们一起下的课,他也不过是送扶苏出了咸阳宫之后就折转回来,这么短的时间内还能破坏得这么彻底,能说真不愧是家传渊源吗?
“还是在我房里睡吧,他们不敢惹到我。”婴难得地同仇敌忾起来,他说的倒是真话。虽然他在吃穿用度上被内侍克扣,但最起码他的身份在那里,谁也不敢真正欺负到他头上。
绿袍少年难得地勾了勾唇角,月光正好洒落在他的面容之上,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看得婴一呆,手中拾起的竹简差点重新掉回地上。
这么好看的少年都欺负!那些将军的少爷们真是恃强凌弱!很久都不曾生气的婴头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怒发冲冠。哦,虽然他还远远没到及冠的年纪。
被鸡血浸透的被子早已不能再用,被特意劈成两截的案几也成了废品,屋中堆着的竹简也被扯断了线绳,变得零零碎碎不成卷牍。还好油灯是铜制的没有摔碎,填上柜子里备用的灯芯也还可以再用。两人收拾了一会儿,把还能用的东西搬到婴的屋子里,倒是把他家徒四壁的房间填满了一些。待点上油灯之后,整个屋子跳动着温暖昏黄的光芒,竟让婴产生了些许鼻酸的感动。
原来,还有人愿意为他点一盏灯……
“那小王少爷太过分了,明明是他讽刺在先。”下午的事情,其实婴也在场,他一贯躲在角落里,却没有漏看事件的一分一毫。
“无妨。”绿袍少年倒不以为意,只是这点毛毛雨,他还以为要挨顿打呢。这股气出了就好,怕的就是对方隐忍下来,那以后下的绊子可就多了。
想到这里,绿袍少年也忍不住轻叹了口气,这些天之骄子们他可伺候不起。不过他为了振兴家族,就必须要学而优则仕。没想到秦王还是看他年纪小,虽然封了他为上卿,但实际上还是没委托他做实事,直接把他派到大公子身边当侍读。
婴握了握瘦弱的小拳头,不忿对方漠然的语气,但也不爽地知道光凭自己也没法替对方出气。
“作为交换,我教你习字吧。”绿袍少年拿起一旁婴殷勤搬到这屋子里的零碎书简,淡淡地开口道。
婴忙不迭地点头,心里却想着,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可不要放过了。
这种租金,租他房间一辈子也甘愿啊!
“小娃子,你总这样躲着也不行啊?都让人欺负成这样了?居然不还手?”
“嘲风,你想得太简单了。”
“有什么简单的?都是别人打我一拳我回敬人家十拳的,鹞鹰你就舍得这臭小子被人欺负?”
“当然舍不得,可小娃子不动声色,自然有他的用意。”
“有什么用意啊!他才十二岁好不好?不要把他想得那么有心机!”
仰躺在咸阳宫正殿的屋脊上,绿袍少年小小的身躯正好嵌在屋脊瓦片的凹陷阴影处,除非是从更高的地方向下俯视,否则根本没有人能发现他的身影。而且此处也吹不到寒风,正适合发呆。少年细致的双眉微微皱起,显然并不是因为欺负事件的升级,而是身旁的两只脊兽实在是太吵了点。
嘲风、鹞鹰、螭吻这三只脊兽,据说是从商朝传下来的古物,只要安放在房檐之上,就可保平安。绿袍少年刚认识它们的时候,都是悄悄绕着咸阳宫主殿走的,就怕吵得他头疼。只是现在这里虽然耳根子不得清静,但至少可以避开他人的目光,犯一会儿懒。
也许是因为发觉这位甘上卿在那晚之后并没有告状,或者是大公子扶苏没有替他出头,所以鹿鸣居内的欺负事件越发出格。绿袍少年经常会发现衣领里被人塞了虫子、头上被撒了沙子、要用的东西被摔坏、衣服被别人故意撕破、走路时不时会遇到被残忍杀死的小动物……其实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情,可是却烦人得很,更别说还经常有人在附近古怪地嬉笑,用各种或隐晦或明白的词语讽刺他和他的家族。
这些事情,并不是王离亲自做的,而是想要巴结他的一些勋爵子弟,甚至是想要笼络他的公子们做的。
这位甘上卿简直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的代表,他初进宫以来,是顶着大公子侍读的帽子,带着十二岁就被封上卿的光环,很多人都不敢一见面就给他难堪。在王离与他有了矛盾后,大家积压的羡慕嫉妒恨,在这一刻就愤而爆发了。
就连收留他的婴都受到了波及,好在那些少年们到底是不敢做得太过分的。婴虽然受到了不少责难,但对于一直是隐形人的他来说,虽然是恶意的关注,也让他十分激动。更别说这些欺负的事件更像是在跟他闹着玩,之前那么多年的隐形人经历,让他反而觉得有些兴致勃勃。更何况和这位天才之称的甘上卿一起住,有人教他习字念书,有人拿来新鲜的饭菜一起吃,就连跟他分享那一床薄被,都让他觉得冰凉的夜晚温暖了许多。
所以这些天下来,本来面黄肌瘦的婴反而面色红润了许多,就连个子都向上窜了少许。
绿袍少年倒是因为生活质量下降,疲惫了许多,本来稍微有些婴儿肥的脸颊都瘦了下去。
“小娃子,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嘲风心疼得直嚷嚷。
“好吵……”绿袍少年不爽地嘟囔着。他只想晒着太阳睡一会儿,婴的睡相可不怎么好,可能是天然没安全感的缘故,又或者是屋里的炭不足,每天晚上他睡觉都喜欢像蔓藤一样手脚并用地缠上来,经常让绿袍少年从睡梦中被勒醒,这实在不是什么很美好的经历。
要不然今晚就换回自己的房间睡吧……绿袍少年每次都是这样想的,只是晚上要就寝的时候,看着婴期待的目光,总会难以拒绝。罢了,反正两个人一起睡,在寒冬的夜晚,也能稍稍温暖一些。
“居然还敢嫌我们吵!臭小子!”嘲风嚷嚷得更大声了,简直要迎风怒吼。头顶上成天晒太阳睡觉的螭吻都从来不嫌他们吵呢!
绿袍少年挖了挖耳朵,丝毫没有贵族气质地撇了撇嘴,撑起上半身打算离开。反正这样的环境也没法继续休息了,还不如回去教婴习字念书。
“其实你不想与那帮公子正面冲突,可以求助于大公子啊。你是他的侍读,他肯定要罩着你的啊。”鹞鹰苦口婆心地劝着,不善言辞的它倒是很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因为能听得到它们声音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它不想这个少年在咸阳宫里待不下去。天知道它们才认识不到一个月啊!要是这少年出了宫,它们就再也见不到了!
“不要。”绿袍少年很快回答,语气是无比的倔强。
凭什么要求那个家伙为他出头?本来也是因为那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大公子随口的一句话才惹来的事端。而且虽然他没有去告状,但他不相信那个大公子对他这些天的遭遇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所以,这分明就是袖手旁观。
就像是第一次见面,特意把他晾在外面的寒风中站了一个多时辰一样。
这样的辅佐对象,他确实要再好好考虑考虑,反正良禽择木而栖,他又不是非要在这棵树上吊死。
那个大公子,不过就是比他大两岁的少年,投胎投得比较好而已。
“那也不能这样大动干戈啊!”鹞鹰觉得有些棘手,可惜它们只能干坐在房檐上,什么都做不了。
“啧,这事倒真是祸起干戈。”绿袍少年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身份不同立场不同,只要与人相处就难免会有干戈,无法避免。”
其实他和王离还有那些起哄的公子们之间,倒也不是有什么不可调和的干戈,但他就是不愿这样简单地去解决。
又不是打定主意一辈子跟定那个大公子了,干什么这样拼命?
而且那些小伎俩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毛毛雨,没经历过贫穷困苦和真正艰难的公子们,以为这些就能逼得一个人低头吗?
他们实在是太天真了。
绿袍少年回想起之前出使赵国时,那暗藏的刀光剑影,再看看自己现在的处境,只觉得是云泥之别,不禁长叹一声。
既然秦王想让他陪着这些公子们读书,那他也就只能如此了。
至于那些挑衅,好吧,就当日子过得太简单了,多些调剂吧。
此时夕阳已经西下,差不多时间该回去了,再晚婴就要担心了。绿袍少年不顾两只脊兽的挽留,轻手轻脚地从房檐上跳了下来,拍了拍绿袍上沾到的灰尘后,淡定地离开。
只是他没有留意到,在他走后,树荫的阴影处,一名男子盯着他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咸阳宫主殿的房檐。
在黑暗中,那人的面容并不清晰,只能看到一双藏着近乎妖邪魅力的双目,只消看上一眼,就会让人以为是遇到了妖魔。
“好像……找到了有趣的东西呢……”
空无一人的半步堂中,王离正持一柄月牙戟在挥汗如雨地操练着。
虽然被召入宫中侍读,但王离依旧按照从小到大的习惯,每日都要有至少四个时辰的练武时间。只是白天一般都有课,所以他便只能把练武的时间安排在清晨和晚上。
其实这倒是一个很好的借口,那些要拉拢他的公子们,一个个都弱不禁风,想要跟着他练武,结果连半个时辰都坚持不下来,几天下来就都识趣地不再靠近,倒是让他得了个清静。
钩、啄、刺、割……王离专心致志地一下一下舞着手中的月牙戟,通过手掌心中戟杆的颤动,体会着这些招数自己有没有做到位。他手中的这柄月牙戟属于军队的标配,他年纪还小,身量虽然在同龄人中来说已属高壮,可是握力还不及成年人,更高级的戟还无法灵活使用。
真想要一柄青龙画戟,父亲那柄被称之为金钱豹尾子的青龙画戟简直帅毙了!
王离想象着自己手中握着的是那柄青龙画戟,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无人能敌,一时间动作大开大合,舞得虎虎生风。
太阳渐渐西斜,本来透过窗棂射入的夕阳也随之拉长了光影,最终缓缓湮灭。半步堂中也因为没有掌灯而变得晦暗不明起来,只是其中的兵器划破空气的呼啸声却并没有因此而减小。
“哐当!”半步堂中发出了一声兵器的金铁交击声,随后又有了一声兵器砸在青石砖上的闷响。
王离单膝跪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的脸颊和身上滑落。他把满是汗水的手掌在身上擦了擦,但效果也并不好,因为他身上的胡服也全被汗水浸湿了。
王离边皱眉边站起身,心想这新制的月牙戟倒是不错。若是木杆的话,容易出现像戈那样戈头在战场上卡住而脱离的情况。这柄月牙戟是一体铸成的,却因为戟杆是铁质的,戟身太沉,而且也容易出现这种由于出汗而脱手的情况。
静静地站在黑暗中沉思了半晌,王离回忆了一下祖父和父亲的教导,判断应该还是自己锻炼得不够,握力不足。而且若是他的掌心也如同祖父和父亲一般,有足够厚的茧子,戟就无论如何都不会脱手。
决心再把锻炼的时间延长半个时辰,王离便缓步走到墙边,把脱手的月牙戟捡了起来。
地上不仅仅只有月牙戟,还躺着两件兵器,一件金干和一件金戈,竟是被月牙戟从墙上砸落的。因为金质的兵器太沉,地面的青石砖上都有几处被砸出来的白点。
王离嗤笑了一声,他这里这么大的动静,都没人过来看一下,可见他被孤立到什么程度。
更别提有内侍会主动帮他掌灯了。
他是进宫做侍读的,根本不可能带侍从进宫,好在王离从小就是在军营长大的,也不在乎这些。只是他在半步堂找了一下,发现平日里放在柜子里的灯油和燧石都不见了,只好晦气地对着空气挥了挥拳。
算了,不能点灯的话,就只能去靶场了,好歹那边也还空旷,就算没有灯也可以借着月光练武。就是周围没有屏障,冷了点,不过他也是不怕的。
至于掉在地上的金干戈,王离也没想办法捡起来重新挂在墙上。一是本来挂着它们的地方过高,若是有灯点着,还能挂起来,可现在黑灯瞎火的,他可没心情做。再者反正明天早上会有内侍过来打扫,何必浪费时间,给那些小人减轻工作量?
王离推开半步堂的大门,抬头看了眼天边皎洁的月亮,满意地持着月牙戟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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