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起天下潮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白夜呐
高老爷缓缓睁开双眼,见是自家闺女儿,艰难露出一个慈祥的笑容“子寒呀,你没事就好”
“爹爹,爹爹”高子寒只是无助的呼喊着,她不通医术,也不通武艺。她什么都不懂,这个时候,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高老爷满是血迹和黑灰的手缓慢而吃力的抬起,他能感觉到自己五脏六腑全都碎裂,每一次呼吸,都是刻骨铭心的疼,更不用说,这个抬手的动作。
可他还是咬牙坚持,将手抬了起来,拂过高子寒脸上的泪珠,留下一道漆黑的血迹。
“子寒,不要哭了,以后再哭,没人哄你,没人给你买桂花糕”
听着高老爷宛如遗言一般的话语,高子寒愈加泪如泉涌,嚎啕大哭。
高老爷了解自己这个女儿,当他睁眼,第一眼看到是她时,就明白自己死期到了。或许换了任何人,就算是店中小二,至少也会抓紧时间去找位郎中来。
可是眼前是他的女儿,他最了解的女儿,所以他知道,自己死定了。
可他还不能祥和的死去,因为这个女儿哭了。无论多重要的事,在女儿哭的时候,就要先哄她。这是这些年,二人相处下来的经验,也是结论。
所以此刻,高老爷已经完全不去想,如何自救。他只是艰难而温柔的抚摸着女儿的脸庞,说着一些宠溺的话,来哄她,希望她不要再哭了。
只是隐隐约约间,高老爷心中,产生了一丝期待,一丝对死的期待。他脑海中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是不是快要解脱了。
是啊,要解脱了。自己这一生,的确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他曾经有一位好妻子,他很爱她。纵然年少清贫,二人相濡以沫,也自得快活。她是他活着的动力,财富名望,曾经高老爷很喜欢,但是真正得到以后,又觉得无所谓了。不过是能多吃几口饱饭,少挨几次寒冻。人间的疾苦,对于穷过的高老爷来说,从来都不算是苦。
真正的苦,都是他人带来的。少年时的高老爷也曾意气风发,如今岁月蹉跎,他只剩下一副虚伪的笑脸,迎接歌潭形形色色的达官显贵。
爱妻难产而死,留下一女。高老爷本无意再娶,却又不愿女儿,没了母亲照拂。就算,不是血浓于水的亲娘。可是这些年,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讨好,这个脾气怪异的女儿,总会跟他闹别扭。
他也曾想过,是不是高子寒这个名字取得不好。“高”本就有凌绝之意,“子”又是十二时辰之首,最后一个“寒”字,更显生人勿进。曾经也有算命先生奉劝他,将“寒”改为“惠”,“高子惠”之名,可显子孙豁达仁爱。
高老爷没有采纳,毕竟那个“寒”字,取自亡妻,他难以割舍。
如今回想起来,是不是换了一个名字,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不过罢了,一切都罢了。他马上就要解脱了,再也不用虚与委蛇的面对世人,也不用再为女儿的情绪变化,担惊受怕。
如果有来世,他想做高子寒的儿子,也来折磨折磨她。
思及此处,高老爷忽然笑了,他好像终于领悟到,世人常说,子女是来向父母要债,是什么意思。或许自己上辈子,欠了高子寒更多。
高子寒见父亲忽然没有来的发笑,自己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鼻涕滞留在鼻子里,发出“嗡嗡”声“爹,爹笑了,爹没事了。”
高老爷说道“没事了,爹没事了,这一次,爹真的解脱了”
看着高子寒平日里冷若冰霜的俏脸,被自己恶作剧般抹上了一圈又一圈黑灰,高老爷心中,更为欢喜,仿佛终于从这具虚伪不堪的丑陋身躯中脱离,又回到年少时桀骜的模样。
他笑了,人间游历四十载,归去时,仍旧是少年。
于是他笑着笑着,便将笑容,凝固在脸上。
这是他留给女儿的最后一个印象,希望不会太差。希望高子寒往后某个无助的夜晚惊醒时,想起父亲这样的笑容,能带给她温暖和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三章 余烬犹戏命(三)
高子寒是高老爷的独女。
几乎整个高府都知道,她是大夫人的女儿,唯独她自己,在所有人的呵护下,以为家中那位面目慈祥的中年妇女,是她的亲生母亲。
至少,过去的十几年,她表现得像是如此。
那是高老爷的决断,在高子寒出生时,修罗帝国正在走向没落,新的帝国即将崛起。神农所推崇的人人生而平等,让他在嫡庶之分,和家庭完整上,选择了后者。而侧室之女带来的高下之别,最后也会随“独女”二字抹平。
可是所有人都知道的谎言,如何瞒得过心思敏锐的高小姐。何况高府上下仆役众多,闲言碎语总难回避。
所以高子寒从小就知道,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她的母亲,所以她总是从心底里,对这个女人充满敌意。
即使那个女人现在就算抹着眼泪,也不忘为高子寒的碗中添上甜汤。
高子寒只是呆呆的看着这个女人,很想找个理由去埋怨她,责怪她。可是她想不出来,这一切,能和她有什么关系。高子寒觉得,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当时若是拉住爹爹,不让他上前,或是快步走过,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后悔总是无用,高子寒独爱怨天尤人。所以此刻,她看着眼前的甜汤,仿佛终于找到点借口,端起瓷碗就向眼前的女人砸去“我爹都死了,还有心情在这儿喝甜汤”
被泼了满脸汤水的中年妇女诧异的看着高子寒,汤汁顺着脸颊流入锦衣华服之下,她也不做擦拭,只是忽然停下了哭泣,然后慢慢笑起来。
“真是厉害的小丫头呢。本来看在老高的情面上,想让你安静舒服的死去。可是你非要这么不知好歹,那就别怪娘亲手段狠辣了。”
她笑着起身,笑得如此开朗而真挚,仿佛几息前还哭得伤心欲绝的人,并不是她。挥手斥退上前为她擦拭的丫鬟,从容的离开中堂。
高子寒敏锐的察觉到她话里的“死”字,这一日的沮丧和愤恨,终于找到一道宣泄的缺口,对着离去的中年妇女破口大骂,起身就要追逐,却被往日里低眉顺眼的丫鬟阻拦,几人一起出手,将她按回座位上。
高子寒面露阴毒之色,狠厉道“你们要造反吗”
其中一位平日饱受高子寒欺压的丫鬟立刻出声道“小姐,天下之事,孝字当先,您气死了老爷,又折辱了夫人,小女子纵然出身卑微,也看不下去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高子寒不屑道“呵,小贱人长本事了,说起话来都一套一套。没读过书的贱人,还敢学人说大道理,真是不知羞耻。”
丫鬟道“我没读过书,小姐读过书,所以小姐做得出气死老爷的事,我就做不出来。”
她反反复复把“气死老爷”这句话挂在嘴上,当真如尖刀直刺高子寒心口。
“爹爹是受贼人所害,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现在知道被人冤枉不好受了你平日里无中生有,我们因你所受的冤屈,何曾少过而且,老爷的确就是被你气死的。今日在场的人都见着了,是你一直在那里哭哭啼啼,阻拦我们救治老爷。”
高子寒理直气壮道“我见到爹爹时,爹爹已经不行了!”
“还在这儿自欺欺人呢,老爷那时尚未断气,甚至还有力气与小姐有说有笑,最后我们亲眼看见,老爷就是听小姐不知说了什么,才气急攻心,当场去世。”
“贱人住嘴!”话落手起,“啪”的一声,耳光打在丫鬟脸上。高小姐含怒出手,不止在她脸上留下一个鲜红掌印,还令她嘴角流血。
丫鬟捧着脸,也不说话,只是看着高小姐冷笑。
便在这时,中年妇人去而往返,已收拾干净己身,换上一席黑纱,作遗孀状。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面色冷厉的看着宛如困兽的高小姐。
中年妇人一如往日优雅慈祥,在中堂主位坐下,又示意孩童坐到她身旁的位置。这两个位置,从前一直是高老爷和高小姐的专座。前几日,高小姐还坐在这里跟爹爹撒娇。
“这是你姐姐,叫姐姐。”中年妇人开口道,满脸都是得色,仿佛熬过千年霜寒,终见春日。
少年却只是恨恨的盯着高子寒,不说话。
高小姐啐了一口,道“哪里来的野种,也配叫我姐姐”
中年妇女笑着摸了摸孩子的头,以示安慰,然后对丫鬟说道“打。”
“是。”允诺一声,丫鬟抬手,高子寒怒目道“你敢!”
“我敢呀。”说着巴掌挥下,却比先前她所受那一耳光,更加用力。一巴掌下去,高小姐的脸肉眼可见的鼓胀起来。
高小姐只觉得这一幕怎的如此熟悉,这种痛楚恍如隔日。隐约记起,那一场大梦中,她好像常常忍受这样的毒打。
她又陷入梦里了吗
如今的场面,依旧是在小哥的梦中
这个念头生出,脸上火辣辣的痛似乎也随之消散。
这是梦吧。这还是那个一心求死的梦。所有的苦难,都是在告诉她,要好好活着。这就是梦,一旦醒来,爹爹仍旧在家等她,还会埋怨自己归来的晚了。
爹爹若是埋怨,便让他埋怨,年纪大了,总是啰里啰嗦,自己好好听着就好。只要爹爹还在,她不怕那些埋怨。
甚至,还很期待。
是啊,这就是梦,她懂了,她悟了,如今,她想醒来了。
她忽然开始发笑,笑着嘶喊“我懂了!我不想死了!让我醒过来!”
中年妇人见她这般笑容,无名之火在胸中燃烧,面色一沉,冷言道“你不想死,就可以不死吗”
她等这一天太久了,平日也常为高老爷的饭食中加料,或是在书房中点上对身体有害的香薰。那些慢性毒药,药效太过迟缓。她本来已经做好久等的准备,谁知这一日,喜从天降,高老爷竟然如此善解人意,懂事的归西,没给她带来一丝嫌疑和麻烦,实在让她欣喜。
她心情太好了,好到凶狠的话才出口,又忍不住快乐的笑了起来。
于是这两个疯狂的女人,便在此时,一同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她们的笑声里,忽然夹杂着诡异的干笑,一声一顿,宛如妖魔。
“这里好快乐,好多笑声,我好喜欢,哈哈哈……”随着干哑的声音传来,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怪人,从大门外,缓缓走进。
第二卷 英雄出少年 第五十四章 余烬犹戏命(四)
“哈,哈,哈,哈……”随着一字一顿的诡异干笑传进高府,那个每次在歌潭出现,都会引起腥风血雨的笑脸面具人,未如往常一般,癫狂的蹦蹦跳跳前行。
他走得极缓,就像名角大家在众星捧月下粉墨登场。
此刻,他的确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高府上下,都紧张的盯着他。
重金请来的护院最先反应过来,拔出腰间长刀,小心翼翼的观察着面具人,寻求破绽。
可是步伐轻浮的面具人,浑身上下都是破绽,护卫只觉得随手一刀砍出,就能要他狗命。
刀握在手心,越来越紧。他是高府护院,高老爷花大价钱请来的护院,本就是武林侠士,自然不像高子寒那般无所畏惧。他考虑的太多,所以更不敢出手。
毕竟眼前的面具人,连余力都拿他没有办法。
每一个破绽,都像是陷阱,请君入瓮,然后活埋。
护院便这样持刀相胁,也不出手,脚步腾挪着注视着面具人。
高夫人收敛笑容,今天是她扬眉吐气的好日子,她不想被打扰。虽未谋面,却也知道,眼前的面具人,就是近日里两劫余力,还在昨日杀害她家老爷的凶手。
“阁下擅闯高府,有何指教。”高夫人说道。
“没事没事。”面具人话中带笑,开口答道,“我来取回属于我的东西。”
“你戕害我家老爷,高府还对你有亏欠”高夫人只当他是寻衅讹诈,仅是风声传闻的消息,在高夫人的认知里,这是一个为了钱财以身犯险的亡命之徒,妄图洗劫高府,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
“哈,哈,哈,哈……当然有。”他指向高小姐,“小姑娘,你拿了我的东西。”
高子寒闻言,伸手摸向腰间,那里有一小块木牌,的确是面具人所遗落。但她此时只将眼前种种视作梦境,于是更加无畏,百无禁忌。即使眼前隐藏在笑脸背后的,是她的杀父仇人。
于是她故意说道“那只蜻蜓被你炸没了。都是你的错,你再编一个赔我。”
面具人听到这番答话,仿佛被人点了穴道,原地顿了三秒,之后才诧异道“你不怕我”
“跳梁小丑,何足惧哉。”
面具人掀开笑脸面具,露出一张一半烧焦,一半腐烂,还被削掉鼻子的鬼脸,然后张狂大笑“哈哈哈哈……现在,怕了吗”
在场众人,见到这张脸,都是倒抽一口冷气。就连曾经游历江湖的看家护院,也在此刻萌生退意。与他人不同,别人只是被这恶魔模样吓得心惊,护院却想得更多。经历如此绝境不灭者,必有涅槃。
听得一声尖叫,刚才扇高子寒耳光的丫鬟,已是被吓得昏厥过去。便是精心谋划今日多年,心机城府的高夫人,此刻也不敢直视那人,用手捂住身旁孩童的眼睛。孩童反而透过指缝,好奇打量那人。
唯有高子寒见到这张脸,片刻失神后,哈哈大笑“真丑。”
面具人也不恼怒,笑着说道“我以前,很帅的。”
“哦有多帅帅到被毁容”
“这番形容倒是贴切。”面具人认真点点头,指着半张腐烂的脸说,“这半张,的确是因为太过俊俏,才让人用剧毒腐蚀。”
高子寒道“那另外半张呢”
面具人换手指向另外半张烧焦的脸,道“这半张,是因为一场大火。在那场大火之前,我可是全村最好看的娃,我爷爷总说,我是全村的希望。”
他说起这些话时,无比认真,完全没有往日里癫狂的怪样子。这些话,从来没有人问过他,他也没有好好跟人说起这些故事。
“那你是真的惨。”高子寒说着同情的话,语气里却满是嘲讽。
“还有这鼻子,是那年……”面具人正要诉说隐藏在心底的辛酸往事,却忽然“嘭”的一声,化作一团血雾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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