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心知佩鸾就是一个顶罪儿的。好不好,歹不歹的,只管让孙姨娘一人处理。佩鸾知晓不能在府里呆了,唯有出去。可离开似乎,到哪处落脚,她心里茫茫然,一点儿无头绪。
老太太猜错了。
佩鸾也估摸错了。
孙姨娘见佩鸾露了馅,事情败露,也就认为再无利用的价值了,她对佩鸾一点儿的情面也不讲。那佩鸾也以为,好歹孙姨娘会给一点银子簪环与她离开史府度日。
没曾想,孙姨娘只给她一点儿铜板,将一个破旧包袱扔给她,就叫她走人。孙姨娘是故意的。这佩鸾既被她当作干女儿养,自然也知晓她不少秘密。若还和她藕断丝连的,保不定佩鸾会将自己干的一些不好的好事儿给泄露出去。
她没必要包庇一个炸药。
孙姨娘叫佩鸾离开江城,去一个叫麻县的小县城。为嘛要让佩鸾去那儿?那地方是佩鸾的老家。只是这会子她爹娘都死了,一个人回老家,一不知房舍,二不知亲眷,可怎么办呢?她只给几吊钱,这只够买几个烧饼果子。吃完了,还得挨饿。
佩鸾就跪了下来,说自己不是有意的。都是秋纹察觉得早,她没计儿可施,这才弄得如此。
孙姨娘只冷冷一笑,挥了挥手,只叫几个婆子领着她出去。
佩鸾知道自己必须走,但她觉得这点钱,真的就像打发叫花子一般。她有钱,每月的月钱,可这些都被孙姨娘守着,藏在柜子里,不给她了。
“你犯了这样的大的错儿,连累得我在老太太跟前也丢了面子。以后,老太太若是想起什么,只是和我生分了的。真正,我留你不得。你需体谅我。到底做主子有主子的难处。你回你老家,有何不好呢?老家有屋子有田亩,一个人刺刺绣,种种花,有媒婆提亲,就找个好人家嫁了。真正,这日子也就和小姐一样一样的。”
孙姨娘说得在理吗?
并不在理。佩鸾是被赶走的,不同于春琴。春琴离开史府,溪墨宽宏大量,将她赎身了,卖。身契也给了她了。家生子儿和外头买来的一样,都得签卖身契。春琴是以自由之身离开府里,可佩鸾就和莺儿一样,是个流落在外的犯了错的奴才。
这样的人,一不是平头不百姓,而不是奴籍上的领月钱的奴才。人不人,鬼不鬼的,只比乞丐还要惨的。
可她又不是莺儿。那莺儿改名换姓后,无人知晓她的来历,且还成了薛仁村的宠妾。她背后有江城知府,后头有李显贵帮她筹握,已然编了一个假的身世,真成了另外的人了。退一步说,就算史府有人见过她,仓促之间,也不敢贸然就将她认作莺儿。
这世上的事儿就是奇崛。和在史府比,现在的莺儿更显丰满诱人,脸儿圆了,身条儿饱满了,个儿似乎也长高了一点,加之好吃好喝地供应着,什么活儿都不用干,又不缺银子使,她的相貌和以前比,真的有些不大一样了。
就算以前和她一起唱戏的小姐妹,冷不丁地见了她,也不一定能识得出来呢。
佩鸾无法。她知道孙姨娘的脾性,决定好的,不会轻易改变。她就是厌弃自己了,这就像没了肉的骨头,谁都嫌弃的。
佩鸾给孙姨娘磕了个头,泪眼汪汪。
底下几个婆子,倒有些不忍了。到底都是一起的,兔死狐悲的,物伤其类。一个胆儿大的婆子,送给佩鸾一点碎银子。那孙姨娘见了,一把儿夺过去,狠狠儿摔到地上。“既有钱,为何要白白送给外人?不如给我,打些酒,吃个痛快!”
“姨娘,佩鸾也不是外人。”
那婆子还强撑着争辩,孙姨娘更恼怒了。“她都被撵了,你耳朵聋了,没听清楚呀?老太太决定了的,我又哪里能够违拗?凭她是谁?我反正依老太太的意思行事。佩鸾竟想用下三滥的招术勾引大爷,老太太能不生气么?这个时候,你不顺着老太太的意思,将这个倒霉催的赶走,竟是要我左右为难么?是,其实我也舍不得她,但这又怎样?到底我平时日里待她也不错。一个丫头,我竟将她收作干女儿,也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儿了。我也想过将她往外头嫁人,也就像嫁自己的女儿一样。横竖都是她不争气,从高高的楼层掉下,又回到了地狱里头,这怪得谁去?”
孙姨娘两手一摊,一屁股坐在绣墩上,嘴里又止不住地叹气。
理儿都在她这边。都是别人的错。老太太不该逼迫了她,佩鸾不该不争气,她这院儿里的下人都是个软面疙瘩,揉揉都能成各种形状,都是不争气的。
那婆子见孙姨娘说了这么一大摞子,哪里还敢再开口?她吐了吐舌头,乖乖地退下去了。
佩鸾知道自己只有这么一条路了,回到那叫作麻县的地方,一辈子顶着流亡奴籍的身份,低三下气地过一辈子。什么嫁人?有好人家愿意娶她这样的吗,岂不是连累了人家?她这样的,也只有嫁同样身份的流奴。但这又什么意思?一人受苦是受苦,两人受苦也是受苦,若生了孩子,那便是孩子受苦。
其实这些都是臆想。
离开了史府,佩鸾只知道,往后要靠一双手养活自己,可是不容易。她只会刺绣裁缝,与农耕稼穑一点不通。可在江城,小门小户的人家,衣裳鞋袜都自己做。家境殷实一些的,或者大些大户人家,逢年过节的,也的确往外头请绣娘回来赶工的。可她们再怎么,也不会找佩鸾这样的人。就算佩鸾绣出的荷花,娇艳欲滴,就算她绣出的鸳鸯,能以假乱真,也不会有人买她的账。
佩鸾收了眼泪。
她拎着包袱,像一条狼狈的狗儿一样,从小门角落里默默地出去了。谁人见了她都像见了瘟神一样,躲着她。
那秋纹在草庐,却有些心神不定。
他知道,凭孙姨娘的为人,是决计不会有好果子吃的。方才,小厨房的人就佩鸾的去处还讨论了一番。有人说,孙姨娘待她自己身辺的人儿,大概不会这么无情。又有的说,孙姨娘待谁都无情,只要碍了她的事儿,凭她是谁,都一根大棒打到底的。
她们吵了起来,就去请甄妈妈。甄氏就说无聊。
“这是你们论的事儿吗?还不赶紧干活去。”
甄妈妈也知佩鸾冤枉,真正这幕后主使就是孙姨娘,但因老太太不挑明了,谁人也奈何不得。孙姨娘还在府里继续蹦跶。她还是半个主子,靠山还在。
她们就请秋纹过来。
秋纹就道“好歹三小姐没事,这才是大事。若她有事,今日我们也都一个一个地被撵出去。不过,想想还是惊险。万一大爷回来了呢?万一屋子里就单单佩鸾一人呢?那金银粉药性那么强,我真的不敢想以后……”
一念至此,秋纹就觉得,佩鸾又不是全完无辜的了。到底她是同谋,她答应了干坏事儿。明明知道恶果,却还积极给孙姨娘冲锋陷阵。
“那孙姨娘待佩鸾,不会存了仁善。我猜,她只怕连一点银子都舍不得给。佩鸾肯定是穿着破衣烂衫,提着一个寒酸的包袱走了的。”
恰巧,一个年轻媳妇就从外头过来,她恰好在也甬道上看见了佩鸾。
她们就请秋纹过来。
秋纹就道“好歹三小姐没事,这才是大事。若她有事,今日我们也都一个一个地被撵出去。不过,想想还是惊险。万一大爷回来了呢?万一屋子里就单单佩鸾一人呢?那金银粉药性那么强,我真的不敢想以后……”
一念至此,秋纹就觉得,佩鸾又不是全完无辜的了。到底她是同谋,她答应了干坏事儿。明明知道恶果,却还积极给孙姨娘冲锋陷阵。
“那孙姨娘待佩鸾,不会存了仁善。我猜,她只怕连一点银子都舍不得给。佩鸾肯定是穿着破衣烂衫,提着一个寒酸的包袱走了的。”
恰巧,一个年轻媳妇就从外头过来,她恰好在也甬道上看见了佩鸾。这媳妇就将眼睛紧紧地盯着她,一动不动,眼前的佩鸾和方才在池子辺跪着请罪时,又大不同,究竟怎么个不同呢?
第093章 安抚落水狗
秋纹为甚不高兴?
如今这佩鸾是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可真正的幕后主使却安然无恙。且她还能做主,将佩鸾往惨路子上扔。
这不对,也不公平。
佩鸾是奴婢,奴婢也是人。
她是犯错。但身为孙姨娘的亲信,那个当头,她没法儿不听孙姨娘的差遣,身不由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换句话说,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
如今这佩鸾就这样灰头土脸地走了。流落在外,一个被主子丢弃的亡奴,下场能好到哪儿去?没人敢收留她。这无路了走了,兴许就去了那最低等的烟花柳巷,靠卖笑过日子。这还是不如死了。
秋纹念及佩鸾的现在,却想起了自己的以前。
当初林氏和卫春方若不是急等银子用,自己也差点进了那风尘卖笑的地方,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大爷说过人之将死,其言也算。
大爷还说过朝闻道,夕可死也。
大爷又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爷闲空时,在书房对着她,常说些人生箴言。
大爷说什么就是什么,秋纹深信不疑。大爷饱读诗书,满腹经纶,为人又正直,大爷说的,一点不错的。
况他又给自己请了私塾先生,教授更大的道理。
秋纹就觉得,此时,自己该放下仇怨和成见,去帮一帮佩鸾。无人敢帮,她去帮与。这佩鸾来了草庐也没多长时间,满打满算,不过十来天儿。她也没和佩鸾说太多的话,心里的提防是有的。
不过,人总是有优点的,即便是罪大恶极的人。
大爷说过秦桧还有两个亲戚三个朋友的。
佩鸾有别的什么优点,秋纹不知道。但她知晓,佩鸾这些日子里,将大爷书房外的花儿草儿的,打理的不错。她日日浇水,还将沾了泥土的叶子一个一个地擦拭干净。这些小活儿,都是被秋纹看在眼里的。
她想那些花儿草儿的,也是都汲了天地之灵气的。保不定有情。花儿草儿是大爷买回栽种的,有这些花草陪伴,大爷既能提神,又借这些花草做了不少的诗。
与这点上说,佩鸾并非一无是处。
秋纹心里头还想到了更深一层。此时无人救济佩鸾,她必然心如死灰。若此时出手给她一点银子,与她一点温暖,她心里必然领情。若以后孙姨娘回头了,想再去找她。佩鸾想起种种,心里头一定是拔凉拔凉的。她必不会再为孙姨娘效力。如此一来,自己无形之中就少了一个对头,多了一个朋友。何乐不为呢?
归根结底,秋纹这样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大爷考虑。
到底孙姨娘对付的是大爷,表面上佩鸾行勾引大爷之事,实则是要毁大爷的名誉。这传出去,一定变成史府的大公子行为不端,竟用了下等龌蹉方法,逼奸婢女。外头的人不知就里,只当孙姨娘说的就是真的。若真如此,大爷的名誉真的堪忧。
只要是为大爷好的,秋纹就愿意去做。
她回了书房,去了自己的卧房,找出一点儿碎银,和两间半旧不新的衣衫,拿了一个包袱卷了起来,忙忙地就去寻佩鸾。
她刚从书房出来,找到前头的甬道上,迎面就撞上一人。谁?甄妈妈。
甄妈妈看着她的包袱,上前阻拦“秋纹,方才我看你神情不对,就知你要干傻事。我没猜错的话,你这包袱里藏的是送给佩鸾的衣服和银子吧?真正你这又是何苦?”
甄妈妈冷言冷语的,总之不让秋纹过去。
秋纹就叹“妈妈,请让我过去。若晚了,我就追赶不上了。”
“追不上就追不上,她又不是你的亲姐姐亲妹妹,一个不要脸的奴才而已。现下她走了,孙姨娘正好少了一个膀臂,咱们求也求不来的好事的,你却又偏偏这样,脑子里进水了吧?”
甄妈妈劲儿大,三下两下的,就把秋纹胳膊上的包袱扯过来了。秋纹急了,又和她夺,二人抢来抢去的,看着就很滑稽。
“妈妈,你听我说,我有我的道理。”
“我不要听你什么道理。我只知道,你去帮她了,就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秋纹就叹“妈妈,不是这样的。那佩鸾被孙姨娘一脚提了,虽然认命,虽然沮丧,可她心里未必就不愤懑埋怨。她是狗,被主子丢了,没了退路,不能再过好日子,你说她一点怨言也没有?正因为人人都不搭理她,人人都痛打落水狗。这个当口,我偏要备着银子衣裳过去,好生叫她,将这些送给她,让她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情温暖的。最后关头给她关心的,不是孙姨娘院里的人,而是大爷屋里的。这谁好谁歹,佩鸾心里也就有数了。若以后遇着她了,不管她再和孙姨娘有什么牵扯,想来不该和我为难。这是其一。其二,偌大的府里,伸出援手的只有草庐的人,这也显得咱们有人情味儿不是?妈妈,且就让我去一遭,对着佩鸾故意地表白表白。就算我感情为假,但银子和衣裳不是假。”
甄妈妈愣住了,她默然了半响,一句话儿不说。
她既不拦着秋纹了,那秋纹更是忙忙地走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等我过去找她了,再回来与你请罪。你要不高兴,今晚我给你包水晶小饺儿吃,多多地放鲜虾,只管做你老爱吃的。”
甄氏听了她的话,只低头笑了笑,一脸的服气。
这秋纹哪,越发有城府了,遇事会谋略了,会考虑了。不过,当初自己也没看走眼,知道她是个有能为的,不然也不能爬得这样快。
自己竟是比不上她了。
可叹她才十几岁的年纪,自己熬了这么些年纪,竟是被她比下来了。这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呀。
甄氏叹气过后,心里头更清明了。
她年老了,心里也不定,白天晚上的总是想着给干儿子。纵忠心大爷,但到底精力有限。幸而来了一个秋纹。凡事有秋纹,她的确放心不少。
那么,以后就不和秋纹作对了。其实她也不是作对,故意与秋纹为难,就是担心她不周全,自己少不得出马再周旋周旋。她呀,得改变想法儿,有事儿就让秋纹出来,她当配角,给她出谋划策。
这么一来,甄氏心里更是看重秋纹,更觉得以她的智谋当个大户人家的丫头,屈就了,造化弄人。她若是生在大户人家,不,哪怕就是一般的小户人家,她都是个当家理财的料。对于秋纹的身世,甄氏也是了解的。她小门小户,有才干也只是被养母养兄压制,成了个出气筒,更是个奴隶。她若不当丫鬟,不进史府,也就没有施展才干的地方。
这世上的事儿,都是相对的,有好就有坏。
甄氏回到小厨房,心里发誓以后更要拿秋纹当女儿待了。如何不当女儿?到底干儿子走的时候,也念念提及秋纹,希望她多眷顾眷顾秋纹。剑染是自己的干儿子,秋纹是他的干妹子,那么她也算是她的干女儿,都是一样的。
甄氏存了这桩心思,吃饭就不定起来。她想认下秋纹当干女儿,又怕她不应,如此自作多情,让草庐的人嘲笑。秋纹是丫鬟,但她颇受大爷重用,又是个二等,身份拔高了,对她也无需以往那般恭敬,她不愿意,也情有可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