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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臣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更俗

    年关的气氛日渐浓郁,今年成功平灭潭州的叛乱,不少州县已经提前进贺表。

    他父亲每天天不亮就跑去京兆府衙门署理公务,连着处理好几起前任不敢动手的几起案子,当天老爷子韩文焕还特间赶到兰亭巷坐了坐,要他父亲第二天夜里到大宅吃饭;第二天是二伯韩道昌的散生辰。

    赵无忌与冯缭见面后,便将他的信交给冯缭,冯缭注意到王文谦与王珺父女这几日从楚州回到金陵,但暂时没有看到楚州方面有其他的异常

    就这么一封信报,金陵城内似乎一切都风平浪静,却没有办法叫韩谦安心。

    楚州方面不可能注意不到沈鹤病疫的异常,要是他在金陵,必然会调动更多的人手盯住楚州馆知事殷鹏以及楚州掌书记王文谦等人的一举一动,往巢州楚州多派侦察力量。

    不过,冯缭此时没有正式的官身,除非紧急之时能从权外,通常情况下,韩谦不管心里多想,也没有办法正式授予冯缭统领缙云楼的权力。

    在赵无忌率领家兵部曲赶到金陵之前,冯缭能用的人手有限,能做的事情也就很有限,韩谦现在就指望赵无忌带着人赶回去,还不算太迟。

    你在担心什么?奚荏看到韩谦眉头皱结起来,心里忍不住有一股要将他眉头展开的冲动,心里也为自己涌出的这种想法惊讶,关切的问道。

    楚州再迟钝,赵无忌带着人赶回去,他们多半也该有些动静了,不知道冯缭他们能不能应付这样的局面,韩谦说道,现在都过去一个月了,这一个月内金陵发生什么事情,什么消息都不知道,我多少也有些坐不住啊!

    赵无忌一个月前都带着人手赶回去跟冯缭会合了,而半个月前,龙雀军五千精锐也应该以轮戍的名义已经赶回到金陵了,那时候在秋湖山能集结一万两三千精锐。我想楚州到那时候即便想掀风搅雨,多半也会顾忌为我们做嫁衣,而选择按兵不动!奚荏宽慰韩谦说道,再有六七天,过了上灯节,我们就动身启程,到时候沿江而下,仅需要半个月就能抵达岳阳,到时候金陵形势即便有什么变化,也应该无惧了吧?

    韩谦内心也巴望在五千龙雀军精锐抵达金陵之前,形势还能维持下去,洗漱后将冯翊奚发儿孔熙荣喊过来,带着人出城,赶往随行人马在城外的临时驻营。

    再忧心忡忡,韩谦在蜀地也鞭长莫及,他还得表现得一切都在把握中的样子,以便蜀主王建对金陵的形势产生忧虑。

    这次出使蜀国,从叙州出发,包括部曲家兵以及水营将卒船工在内,就有四百多人随行,再加上从岳阳借用的战船随行人马,总计有近七百人组成庞大的迎亲使团。

    蜀国再尊重韩谦迎亲使的地位,也不可能让韩谦将七百人都带进蜀都城。

    最终仅有奚发儿孔熙荣冯翊等数十人随韩谦郭荣住进锦华楼南苑,其他人由杨钦周处统领入驻到蜀军给安排的临时军营里。

    临时驻营乃是蜀军所辖的一座官庄,位于蜀都南城门十数里外。

    韩谦在冯翊孔熙荣奚发儿所率诸侍卫的簇拥下,清晨骑马出城,刚出南城门没有多久,便远远看到郭却带着数人,护送一辆马车迎过来。

    是谁在车里?韩谦勒住马,待郭却他们护送马车走到近前,迟疑的开口问道。

    是赵无忌何柳锋二人从金陵赶回,他们到城外官庄,气力已歇,杨都将吩咐我等用马车护送他们进城见大人,没想到大人这时候出城来!郭却说道。

    众人皆是一脸震惊。

    何柳锋乃秦岭靖云寨寨兵出身,其父母早亡,自幼混迹于山野间,练出一副好脚力,荆襄战事期间就被韩谦选为左司斥候,是这次随赵无忌赶往金陵增援的五十部曲之一。

    何柳锋与赵无忌此时应在金陵听候冯缭的调遣,在家主韩道勋身边护卫周全,他们此时竟然赶回到蜀都来!

    金陵已然发生大变?

    除此之外,叫众人作何想?

    而这一刻韩谦更是如遭晴天霹雳,失魂落魄的坐在马背上,脸色苍白,一时间怔然失语。

    孔熙荣奚发儿上前揭开车帘子,却见赵无忌何柳锋二人皆衣衬褴褛面黄肌瘦,或许是近一个月数千里的奔波耗尽他们最后一丝精力,他们这时候在马车里竟然已经昏睡过去,发出呼噜声,都没有察觉到他们已经被带到韩谦跟前。

    我们先去官庄,与杨都将周处会合!见奚发儿跳上车要将赵无忌何柳锋二人唤醒问话,奚荏阻止道,要众人先护送韩谦去临时驻营先跟杨钦周处会合再说。

    他们此时在蜀都城外的官道上,人多眼杂。

    不管怎么说,金陵惊变的消息在此时绝不能叫蜀人知晓,要不然还不知道蜀国态度会不会突然发生转变!

    家主死得好惨!无忌无能,不能护全家主!

    韩道勋受刑的当夜,赵无忌便与何柳锋等人潜出金陵。

    然而从金陵经采石池州到江州,这一路都是太子一系的官员担任主官,特别是巢州兵马在主将徐渚的率领下,经采石渡江,正火速往金陵城开拨,赵无忌他们不敢暴露行踪,只能昼伏夜出;待到鄂州地界之后,才换快马赶到岳阳,除了派人分别去潭州叙州报信外,他与何柳锋二人马不停蹄,渡江后经荆州潜入硖州境内。

    硖州属于蜀国地界,担心消息提前走漏后,会使蜀主王建改变态度对韩谦他们不利,赵无忌何柳锋二人又乔装打扮匿踪潜行。

    过硖州后,当时也没有商船逆流过巫山长峡,他们是在冰天雪地里翻山越岭,用双脚一路硬走到夔州,才与缙云楼在蜀地潜伏的暗线联系上,之后再换马而行,赶到蜀都城。

    此时距离韩道勋在金陵受刑,已经是整整过去二十八天。

    五马分尸!车裂!

    赵无忌何柳锋赶过来,只说金陵发生剧变,杨钦也是到这时才知道韩道勋在金陵竟然是受五马分尸之刑而死,拍案而起,目眦欲裂。

    杨钦在叙州待的时间最久,也是他对生性孤直的韩道勋了解最深。

    最初黔阳等地短时间涌入那么多的流民,却没有一人因饥寒而死,皆是韩道勋夙夜操劳,杨钦将这一切皆看在眼里。

    韩道勋毅然受调赴任金陵,难道真是贪京兆尹的权柄吗?

    难道不是意识到金陵岌岌可危,接到圣旨才一天都不停留毅然赴京?

    又或者难道韩道勋事前真不知道他势单力微,孤身赴京极可能身陷其中而难有作为吗?

    杨钦也担忧韩道勋赴京的命运可能坎坷,甚至逃不过一死,但他的心底绝不愿意接受韩道勋死得如此惨烈!

    杨钦冲动之下,待要上前追问赵无忌何柳锋金陵大乱的详情,听到奚发儿郭却在身后大呼:

    大人,大人!

    杨钦转回头,却见坐在大堂之上的韩谦,这一刻张嘴吐了一口血,身子便僵硬的往一旁歪去,竟然生生晕厥过去,而脸上满是泪痕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夜营
    夜里,下起温润的细雨。

    蜀地四面高地,吹水成冰的寒流刮不进来,常年皆气候温润,年前一场大雪已经是十数年难得一见的奇景;年节过后,蜀人便最先感受到春季的温润气息。

    深夜人静,蜀都南城门外的官庄笼罩在绵绵细雨之中。

    官庄外乃是两座蜀军监视楚使兵的哨楼,数名蜀兵守在哨楼里看着官庄里数盏气死风灯高悬,仅见两队兵卒披着蓑衣,在雨下巡视营地,一切都如往常,并没有因为迎亲使韩谦连夜留宿在官庄内,就有所变化。

    现在两国已经正式结盟,迎亲使再有数日便会护送清阳郡主回楚完婚,负责盯防楚使营地的蜀兵也觉得百无聊赖,却不知道在屋舍之内,七百多楚卒皆执兵披甲,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数匹快马践踏着稍稍积水的驰道,踏碎寂静的夜色,惊醒官庄外哨塔上的蜀兵,也惊动官庄辕门内暗付的楚卒。

    副使郭荣郭大人在此,请问韩大人可在营中?

    郭荣勒住马,他身后一名小宦尖着声音朝紧闭的辕门里叫喊道。

    我家大人在营中,此时夜色已深,郭大人有什么差遣?奚发儿借木梯,人从辕门上方探出头来,手握紧腰间的佩刀,极力按住手头的怒气,尽可能放淡语气的应付郭荣这几个与安宁宫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死太监。

    韩大人两日未归,可是有什么事情发生?郭大人放心不下,特地过来问候一声。小宦尖着嗓子跟奚发儿回答道。

    没什么事情,我家大人就是想着马上要离开蜀地,想着在城外多散散天。我家大人已经睡下了,请郭大人放心回去吧。奚发儿强抑住内心杀人的冲动,说道。

    我是郭荣,奚发儿,你打开辕门,放我进去见韩谦一面。郭荣哪里那么容易被奚发儿三言两语打发走,驱马走到辕门前,让里面的人拿灯照清楚他的脸,坚持要奚发儿打开辕门,放他进营见韩谦一面。

    使蜀这么多天,韩谦不时会出城,但为免蜀人猜忌,从来都是当天来去,绝不会在城外宿夜,而这一次出城,韩谦连着两夜未归,也没有露面,仅仅是派了一人回城,跟他及蜀国鸿胪寺的官员报备一声,他怎么会相信韩谦仅仅是滞留城外散心?

    郭大人,你知道我家大人脾气不好,睡下之后不会愿意看到有人无事惊扰他,还请郭大人不要让我们为难。奚发儿拒绝道。

    郭荣脸色阴阳不定的盯着紧闭辕门上方露出来的几张脸,借着灯火能看出韩谦身边的这些人,脸色皆是不善,甚至都有人将上弦的弩箭对着他,似乎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将弩箭射出。

    韩谦遇刺或是生了什么急病?

    郭荣不认为安宁宫的刺客会舍近求生,潜到蜀地来刺杀韩谦,但倘若不是如此,韩谦手下人看他的眼神,为何如此不善?

    莫非是徐后在金陵已经发动宫变,甚至还第一时间扣押赴京出任京兆尹的韩道勋,而这一刻韩谦已经通过他手下的情报网,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这是郭荣唯一能想到的可能,虽然距离真相不想,但他也万万没有想到韩道勋在金陵已经受车裂之刑五马分尸而死

    官庄内被其他建筑包围的大宅里,更是秣兵砺马气氛沉郁,廊前院后皆是甲卒守侍,阻止一切闲杂人等靠近。

    奚荏走进院中,透过门窗看着灯影流泄,不时传出一声桌椅被劈裂的沉闷声响,她推开门,见韩谦披头散发的手持一把崩开无数缺口的精钢直脊刀,站在一张被劈断开的长案前。

    才短短两天时间,韩谦的眼窝便深陷下去,披头散发仿佛如疯狗一般站在屋中,眼瞳赤红,想要将眼前的一切都劈开斩毁,撕成粉碎。

    奚荏走过去,要将刀从韩谦手里夺过去,然而这刀便像铁铸一把,被韩谦死死握在手里,纹丝不动,她苦劝道:

    你再这样为难自己,怕是未等回到楚地,身体便先扛不住了,老大人的仇,你如何去报?

    我心里恨这天这地,为何待我父亲如此不公?恨我自己如此无能,叫老人家在五十生辰之日受五马分尸之刑惨死,我心里恨意消不掉啊!

    韩谦发狂的怒吼着,发狠伸手将刀直刺。

    看着直脊竟然直接刺入墙壁之中,奚荏心里也是暗惊,心想韩谦心里的恨意是何等的炽烈,才能将这一刀刺出如此之狠之快,才刺入夯土墙而没有在入墙之前崩断掉?

    老大人奉诏见温暮桥,也早就知道此去九死一生,也是抱着必死之志,为生民争一线生机。此仇要报,但老大人绝不愿看到你如此糟践自己啊!奚荏心疼的劝道,见韩谦两鬓短短两天,竟然生出些许白发来。

    见韩谦站在窗前,一言不发,奚荏示意侍卫将屋里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桌椅都搬出去,再走到韩谦身后,看到窗台上那封字迹糊作一团的书函,看到窗台上残积的烛泪,也不知道过去两天两夜,韩谦盯着这封字迹糊作一团的书函看了多久,心疼的用身子将他紧紧抱住。

    这是韩道勋奉诏去见温暮桥之前,在京兆府衙门后堂写下来留给韩谦的书函。

    只是赵无忌何柳锋一路艰苦跋涉,虽然将书函用油布认真包裹起来,却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在忍受严寒洇渡河流时,被河水渗透进去,使得书函上的字迹糊作一团,已经辨认不出几个字来。

    这是韩道勋生前留给韩谦最后一封书函,却是如此,以致韩谦到最后都不知道他父亲奉诏之时是抱以怎样的心情。

    奚荏能体会到韩谦那种极力想多辨认出一字的心情。

    赵无忌他们也是内疚无比,却也难以挽回;只是旁人也不会去责怪他们,毕竟他与何柳锋这一路吃了太多的苦,才赶在蜀人知悉此事之前,将消息提前传到他们耳中。

    我五年前做过一梦,梦见我父亲生性孤直,一生皆为生民请命,终有一天触怒满朝权贵,触怒天佑帝,而被天佑帝杖毙廷前,我也受其牵累,车裂于市——这梦境是那样的真实,以致我过去五年,皆为逃避车裂的命运而苦苦算计,但任我百般算计,却怎么都没有想到五马分尸的命运,会落到我父亲的头上!你知道我这几天不时从噩梦中惊醒,你知道我做的是什么噩梦吗?我这几天便是梦见我父亲在京中受车裂之刑惨列啊!

    韩谦手背青筋暴露的抓住窗台,恨不得将劈有道道刀痕的窗棂抓裂开,忍不住泪水流下脸颊,

    我父亲在楚州任推官,数年没有一例冤狱。我父亲出知高邮时,时逢兵祸洗掠,又遇大灾,十户九饥,街巷河港皆是嗷嗷待哺的饥民,楚州纲粮从高邮过境,我父亲请押纲官停船卸粮以赈饥民。众人阻之,说这是死罪,我父亲说死他一人而活生民十万,可矣!押粮官不从,我父亲执刀上船缚之,消弥民乱。朝廷调我父亲入京充职宏文馆,不过一清闲官尔,信王以楚州刺史之位秘留之,我父亲拒之,言信王性烈势强,非朝廷之福。为行瞒天过海之策以拯金陵数万饥民,我父亲不顾半生清誊,廷前谏驱饥民。而这一次,我父亲也是猜到金陵危局而毅然赴任,只为一丝有消弥战祸的可能而苦苦奔波左右求索。只是这世道如牢,他没能将南墙撞破,心里已经是凄苦无比,最终竟受五马分尸惨刑,你叫我如何不恨!

    奚荏黯然,她这几年在韩谦身边,只看得到韩谦身上频施奇谋的光芒,便觉得老大人在叙州多少有些黯淡无光,却没有细想过,韩谦所行之事是那么的凶险,便以引诱数万流民涌入叙州这事来说,稍有差池,便会滋生不可控制的民乱,这一切要是没有老大人在叙州坐镇,夙夜操劳的恤民爱民,断不可能使叙州在削藩之前,有那么稳固的基础。

    韩谦闭起眼睛,任眼窝里的泪水落下,又说道:我心里悔恨啊,要是在叙州时不加隐瞒,早早将这死局告诉父亲,也不至于叫他老人家死得如此之惨!

    这时候周处走进来,看到屋里七零八落以及韩谦面目如鬼的模样,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摇摇头又朝院子里走去。

    怎么了?奚荏问道。

    副使郭荣出城赶过来想见大人,在辕门外守了好一会儿,奚发孔熙荣他们堵着不让他进来,我过来问大人知不知情周处讷然说道。

    周处于武陵城攻陷时被俘降,才归附到韩谦身边任事。

    韩道勋的死,他虽然也觉得冤极,却没有杨钦奚发儿他们那样的悲愤,此时更担心将郭荣蛮横的阻拦在营门外,有可能会叫蜀人窥破什么。

    他刚才去见杨钦,见杨钦也是一副想将郭荣抓进大营杀掉的狠劲,吓了一大跳,赶紧跑到这边看情况。

    啊,奚荏微微一惊,知道周处过来知会一声是对的,苦道,一个个都不叫人省心,你去放郭荣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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