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少年突然趴在雪地上听了听,然后站起身来,不知道是否是错觉,很少有情绪波动的他,眼中似乎有几分兴奋的光芒。
“疯了!”章仲面色一变,他也听到了动静,视线受大雪阻拦,看不到前方,但脚下的震动却是能够感受到的。
“快,把车放在前方,大家躲在车后!”也顾不得再去管那程远这莫名其妙的兴奋是为何了,有着足够经验的章仲连忙指挥人把马车圈成一圈,百来号人躲在马车后面,听着远处响起雪崩一般的声音,一个个面色发白。
第五百三十九章 雪中少年郎(下)
朔风呼啸,急促的马蹄声已经临近,四周的商贩们默默地拿起了自己的兵器,在这西北大地上跑商,那可是拿命来跑,面对马贼,真的生死相搏,也未必会吃亏。
铁蹄带起了雪雾,弥漫了视线,漫天风雪中,百来人的马贼呼啸而至,尚未靠近,便是一波骑射射来,不过对方的箭术显然并不足以匹配他们的声势,大豆落在了挡在外围的马车上,也可能是对方并没有杀人的意思。
劫道和杀人是两回事,生活在这片大地上,马贼靠着劫掠过往的商贩为生,但同样也担心商贩们不走这里,所以除非是有私仇的,一般都是劫货不杀人。
奔腾的马蹄声终于停了,一名名马贼围绕着车阵来回打马奔行。
“在下义阳章仲,初过贵地,不知何处重装了诸位?”章仲缓缓地自车辆后方探出半颗脑袋,小心翼翼的看着这些人。
“废话少说,货留下,人可以走。”马贼中为首的是一名高大的男子,身高八尺,铁塔一般坐在马背上,一条长长的刀疤自对方眉心处向左拉下来,透过眼皮,一直到左脸,那伤口分外狰狞,为他平添了几分煞气。
“这位头人,规矩不是这般的,我等愿意花些钱财保命,这些货物都是我等身家,头人都要,未免过了吧?”看出对方人数并不比自己多多少,章仲心中有了几分底气,真打未必会输,不过出门在外,求得是个平安,真的动手,就算赢了,也是惨胜,不值得。
“那是以前,现在连饭都吃不饱了,谁管你?”刀疤脸咧嘴道。
“怕什么?跟他们拼了!?”中年护卫握紧了手中的环首刀,这是他高价购得的宝刀,是有人从战场上弄来的汉军制式装备,可不便宜。
“莫要冲动。”章仲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起身,看着那刀疤脸,此人显然不是善茬,缓缓一礼道:“这位头人,我等也都是在西北跑生活的,都是做点儿小本生意,你将我等货物都得了,也出不了手,我等愿意献上万钱。”
“好啊。”刀疤脸看了看躲在车阵后方的众人,思索片刻后点头道:“拿钱。”
章仲深吸了一口气,看向众人:“诸位,大家凑一凑。”
这种事情,肯定不能一家出,万钱虽然不是太多,但也不是个小数目,这里都是一群行脚商人,一万钱若由一人来承担的话,这一趟,基本就是血本无归了。
都是久在这边行走的商贩,对于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所以默默地点点头,各自将身上的钱币取出一些,装在一个木箱里面,最后由两名护卫抬着从车阵里出去。
“就算给了,他们也不会放我们走。”程远抱胸而立,依旧是那副淡漠的表情,甚至有些索然无味的感觉。
“唉~”章仲看了少年一眼,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示意护卫将箱子抬出去,放在雪地里,大声道:“这位头人,钱币已经准备好,请头人放行吧。”
自有马贼上前,将那钱箱提走。
“好了,你们可以走了。”那马贼头人也没去数钱,直接派人道,挥了挥手,四周的马贼微微退开些,但却并未离开,甚至各自将弓箭抄在手中。
章仲不是傻子,之前少年说时还抱有一丝希望,但眼下这阵仗,显然又被这少年郎说中了。
“走啊。”匪首挑了挑下巴,笑容有些肆虐。
“头人,这般做法不妥吧?”章仲咬牙道。
“这些钱,我等也用不了,我改主意了,把你们携带的粮食都交出来,放尔等走!”匪首道。
“有些意思。”程远坐在马车上,脸上带着几分饶有兴致的表情,看着匪首也不害怕,只是笑道:“没了粮食,接下来这路可不好走,这天气,就算你们离开,我等也走不到允吾,粮食没了,今夜怕都得饿死在此处,尔等只需尾行,便可兵不血刃将这些财务都拿走,这边的马贼都是如此做事儿?”
“你是何人?”刀疤男闻言,看向少年的目光里露出一抹凶光。
四周的马贼纷纷将弓箭指向少年。
“路人,各位继续。”少年从马车上跳下来,躲在车后,脸上的表情除了开始之后,一直是这副淡漠的模样:“不过诸位这般做法或许省事,却不够聪明,若是我的话,收钱就走,然后定下规矩来,以后过往的商贩,交上一些财货便放行,用这些财货去招兵买马,然后吞并其他贼匪,用不了几年,这一带便是你们的地盘,至少也能有数千人马,往来行商,都献上一成财货,虽然一次不多,却可细水长流,你这般做法,只会让大家选择绕道。”
“小娃娃倒是有些见识。”刀疤脸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少年郎。
“见识谈不上,但我见尔等不似寻常马贼,这等劫道的事情也是第一次做。”少年人看着对方,语气平静无波,似乎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你如何得知?”刀疤脸眼中杀机一闪,冷然道。
“寻常马贼我虽未见过,但若能如诸位这般进退如一,也没必要做马贼了,而且阁下似乎颇通骑战之法,之前围上来时,骑阵看似混乱,但至少变了三次,那是在防备这边又弩弓吧?”少年笑道。
“有见识,不错,我等乃是汉军,如今天寒地冻,军中粮食短缺,特命我等拌做贼匪在此劫道。”刀疤脸冷笑道。
“若是汉军,我们此刻也不可能与你说话。”少年摇了摇头道。
“哦?为何?”刀疤脸死死的盯着少年,少年却将整个身子所在马车后面,对着章仲等人使了个眼色。
章仲会意,迅速带着人躲到车后,各自亮出了兵器。
刀疤脸策马绕着车阵行走,一边问道:“怎么不说了?”
“汉军的强弩且不说,单说汉军三月前送往西凉的一批军备中,弓箭是复合式,射程两百四十步,五十步内,可射穿锁甲,百步之内,能射穿竹甲,而诸位的弓箭,此前射箭当在五十步左右射出,却连车板都射不穿,莫说最新的汉军强弓,便是十年前的汉军弓弩也没有这般弱,尔等精熟于军阵,装备却如此不堪,当是当初未曾逃走也未被俘虏的魏军吧?”少年躲在车后询问道。
“小娃娃,你这是在逼我等灭口啊。”刀疤脸眼中凶光四射,森然道。
“我不说,你们一样没有准备让大家活。”少年平淡的迎向众人投来不满的目光,语气依旧淡然:“我们现在停在此处,虽然会挨冻,但你们也同样受冻,现在大家讲开了,那便是不死不休,这些人也没了侥幸之心,你有两个选择,现在就放弃战马冲进来,与我等厮杀,另外一个,可以选择游弋在四周与我等耗,情况不明,我们不敢妄动,你可以把我们困死在此处,你会如何选?”
刀疤脸冷冷的哼了一声,带着人绕着车架转了片刻,突然发出一声呼啸,转身打马扬鞭,呼啸而去。
“姓程的,你这是何意?”待那些人离开,几名护卫站起来,面色不善的看着少年。
“他们只有这两个选择,我如此说,至少暂时能够保住诸位的性命,否则,你们真想跟他们厮杀?”少年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看着对方反问道。
“程兄弟,你怎知道他们会选择第二个?”章仲起身,皱眉看向少年。
“若是你,立刻动手,会折损不少人,耗费一些时间,不费一兵一卒能拖死这些人,你会如何选?”少年人反问道。
“这……”章仲想了想,自己的话大概是选第二个吧。
一旁的中年护卫不忿道:“谁知道他会不会狠心不惜代价杀进来?”
“若我没说,他会,但我说了,他便不会。”少年看了中年护卫一眼道:“他是军人,有些东西,比你懂,一开始,他的那些手下未必清楚,所以他若下令,肯定会攻进来,但如今我将事情说明白了,他若还是如此,就是不把手下的命当命,魏军余孽在这里生存本就艰难,若内部人心散了,这兵可就不好带了,人心一散,若是杀进来,我们活下来的机会会更大一些。”
“程兄弟……”章仲看着对方那淡漠的表情,哪怕此刻面对所有人的质疑,依旧不紧不慢的将自己的想法解释,情绪似乎根本不会受到众人的影响,莫要小看这一点,章仲走南闯北多年,但若真的被人围着不善的询问,心里也会慌乱,但这少年……似乎一点儿慌乱的感觉都没有,只是在陈述事实一般,而且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这就有点儿可怕了。
“你究竟是何人?”章仲这一刻突然有些懂了,自己之前的那些小聪明怕是并未瞒过他。
“过路人。”少年淡淡的回了一句道:“如今贼人暂去,但我等危机并未解除,还是先想想如何过这一关吧。”
“也对,程兄弟觉得,我们该如何做?”章仲看向少年,其他人也将目光看向少年,不知不觉间,少年虽然什么都没做,只是说了几句话,却已经赢得了众人的信赖。
“先搭营。”少年起身,看了看四周道。
第五百四十章 威逼
“程兄弟,不过临时搭营,不必如此……”傍晚的时候,风雪还未停下,不过看着少年郎亲手打起来的营地,章仲一行人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营地,感觉上比自家的房子都好,什么世道?
“我等如今是要御敌,草草搭建的营寨可没有御敌之效。”少年看着自己设计建造的营寨,心中还是有些成就感的,虽然此前他设计过很多,但真正自己动手建起一座营寨还是头一次,看来当初父亲让自己选择一样手艺,自己选了木匠是对的。
“那也不必把马车都拆了吧?”一旁的中年护卫抱怨道。
“不然这天寒地冻,大雪漫天,我等该去哪里找寻木材?”少年语气依旧淡漠,说完也不看对方道:“最好派几人巡夜,我等没有太多柴火可烧,大家把之前的木屑收集起来。”
出门在外,这些商贩们的车架里都有简易搭建屋棚的材料,此前被少年改了改,搭建成连在一起的屋棚,也好有个照应,此刻众人进来休息,顿时感觉寒气一下子散了许多,明明并未烧柴,却感受一丝暖意。
“程兄弟,你这营帐搭的可不简单呢。”章仲在察觉到这一点之后,看向从程远的目光变得有些莫测起来,这可不是一般富贵人家能有的手段,加上程远之前远超常人的判断,甚至能在言语间,左右对方的想法,这到底是什么人?
“还好。”程远没有多做解释,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似乎自己在选择了木匠之后,做出来的东西都会如父亲那般有些奇效,自然没有父亲的厉害,但这其中的原理是什么?这些年他甚至翻阅过许多宗教的卷宗,但依旧无法弄清楚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含义。
父亲肯定是知道的,但却不说,自己也不好多问,此番出来,也有自己摸索其中奥妙之意。
“大家都休息吧,晚上再吃东西。”见少年不接话,章仲也知趣的不再多问,以他对这少年的了解,若对方不愿答,就算自己问了恐怕也是白搭。
少年默默地靠在一张单独的床板上面,思索着自己的心事,自己出走,父亲肯定会想办法找到自己,这并非他本意,而且各地征兵他这两个月来都了解过,都需要传,蓝池大营那边,需要县级府衙的印,令居那边容易一些,但也需要三老级别开出来的传,这些要弄不难,但若自己在军中出头的话,以父亲还有那几位叔父的能力,很容易便能查到自己。
所以他并未急于去参军,而是在各地兜转,也是体验各种生活方式,他学习能力很强,做什么事都很容易上手,加上如今关中各地都在招人,想要赚取旅费并不难,如今跟着章仲一行人往金城这边来,也是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弄到了传并且已经留了后手之后,确定就算有人注意到自己,也不可能在第一时间被找到方才过来的。
他此番参军,是为磨练自己,但却不希望有太多父亲的面子在里面,所以如此大费周章,等自己凭借自己的实力闯出了名堂,到时候就算身份暴露也无碍了。
不过老爹……不知道能瞒住母亲多久。
想到这里,便是以他的淡漠,也忍不住挠了挠头。
“程兄弟。”黑暗中,章仲凑到少年身边,低声道。
“何事?”少年的手默默地摸出了袖中的短匕,这是父亲亲自给自己铸造的防身兵器。
“其实看得出来,你并非普通人,甚至连一半士人都未必有你身份尊贵。”章仲靠在榻边,低声道。
“你很聪明。”少年淡漠道。
“这并非聪明,在程兄弟这样的人面前,能算是聪明的人不多,绝对不包括在下,只是在下走南闯北多年,见过无数人,出门在外讨生活,这招子不亮的人,活不了太久。”叹息一声,章仲笑道:“程兄弟自然是绝顶聪明,但有些事情,或许是因为太聪明的缘故吧,反而让程兄弟并不敏锐。”
“人心?”少年皱眉道,这样的话,父亲不止说过一次,聪明本无错,但有时候聪明人会迷失自己,若找不到个中原因,此生成就有限,这次他出来,也有寻找父亲所说的缺点,只是走了这么久,去过的地方也不少,他隐隐察觉到什么,但却抓不住,这种感觉,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很不好受。
“也算是,但并不是像兄弟你今日退敌时那样的算计。”章仲摇了摇头道:“老章我这辈子,见过不少聪明人,他们不如你聪明,却比你更傲。”
少年闻言,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听着。
“但跟你一样,很少去顾虑旁人的感受,就拿今日来说,虽然你说的都是实话,但不该在那个时候说,旁人会怎样想?鼓励一下,或许大家会更有血气,但你说的话虽然都对,确有些丧气,拿军队的话来说,就是自毁士气,有时候道理是这个,但没发生之前,人总是抱有一丝侥幸的,你那般做,等于是将大家心底最后一丝侥幸都扑灭了。”章仲说到最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这是聪明人的通病,他们觉得自己可以解决,真理就是这样,但旁人却无法如他们一般看清根本,直接说破,有时候也不是什么好事。
少年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确实有点,但旁人的感受如何去顾虑?自己有时候甚至连父亲的感受都不会顾虑又何谈他人?
“多谢。”沉默片刻后,少年从袖口中摸出一件东西,摸黑塞入他的手中。
“这是……”章仲的心不争气的跳了几下。
“我的身份和行踪不便泄露,这个东西你拿着,你发现它用处的时候,自会派上用场。”少年淡淡的道。
“程兄弟,我并非此意。”
想了想,少年道:“但你确实帮了我,眼下我不便曝露身份,他日你会知道,到那时,你可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