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1977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镶黄旗
但心照不宣的是,房主一旦收了房钱,对于租客的一切不但绝不打听,不闻不问,甚至在可能的情形下,还会尽量予以掩护。
比如说,这孙老头除了在前院里,故意堆放了大量废纸箱和破烂家什,把东厢房小院遮掩了一个严实以外。还特别把小院的门,开在了三合院紧里边儿的犄角旮旯。
陌生人进了院儿差不多都会以为东厢房是别人家的房子,这就为租客提供了一种安全保障。
另外,小院儿里头也在墙头架着梯子。真要有什么情况,有孙老头子出来应答和来人找院门的工夫,里面的人直接就能越房离去。
并且除了安全问题,这个小院的其他条件也不错。
里面自成一片天地,并不像外面那么杂乱,院里全是青砖铺地,还栽种着一棵挂着累累硕果的石榴树。
生活上也很方便,不仅有一个独立的自来水龙头,还单有一个可以自己使用的小厨房。
“大眼灯”和“二头”正是看中了这些,才会带着“滚子”,以每月三十块的代价安心在这里落了脚。
而这一天的中午,“大眼灯”就利用这个小厨房,给“伸手来”做了一顿家常饭。
案板上鲜嫩的韭菜缀着几点水珠,阳光照耀下,碎玉一样闪着翠色。
“大眼灯”断了三指的右手掌,勉勉强强地按住这一拢湛绿。
他左手拿着黄杨木把的菜刀,一下一下笨拙且认真地切下,费了挺长的工夫,才把细长鲜韭铡成了细末。
跟着取来三个红皮鸡蛋,一溜儿排齐,在碗外沿试着一磕,仨鸡蛋就挨个都裂了嘴儿。把玉样的清和橙色的黄,倒进碗里。
然后又在炉子上坐上生铁锅,碗里又撮点盐花,撒了韭菜末。接着就用残手把碗顶在身前。
也只有这样,他拿筷子的左手才能伸进碗里去搅拌。
随着腕子疾抖,转眼泡沫泛起,蛋黄和蛋清就合在一起,混合成了爽眼的蛋液。
一挑筷子,那是连丝带线地串着韭菜末落回碗里。
此时铁锅已热,开始下重色的花生油,眼瞅青烟将冒未冒的时候,拿碗把蛋液倾尽。
只听“哧啦”一响,蛋花展开满屋都是香味。
“大眼灯”左手持锅铲,不住掀起油外快焦的蛋边,待油吸尽,鼓起半锅嫩黄,把韭菜下锅。
灿灿的喷香中,眼见着又嵌上了点点沉碧……
也就是在这盘菜完美出锅的同时。院门儿一响,“伸手来”进了门。
“嗬,我说的呢,隔墙都透着那么香,鲜韭菜摊黄菜……嘿,哥,您今儿怎么不怕麻烦,还操劳上了啧啧……”
刚一进院,“伸手来”就忍不住大呼小叫起来。
“大眼灯”却保持着一贯的沉稳,只说了句“洗手去吧”,把菜放在了院里的小桌儿上,就继续进屋去拿筷子,寻凳子去了。
不多时,一切准备妥当。“伸手来”也洗了手坐在了小桌旁。
可直到他伸手夹了口菜塞进嘴里,才发现有点不对劲。
因为小桌上居然全是他小时候喜欢的家常菜。“炒咸什”、“素什锦”、“韭菜摊黄菜”、“冬瓜汆丸子”。而且还不见“二头”和“滚子”的踪影。
要搁往常,最先坐饭桌上的保证是他们俩啊,什么时候也没错过饭点儿去啊,今儿可真奇了怪了。
他不禁楞了神。
“哥,你今儿这是……二头和滚子呢”
“大眼灯”又把一碟子排叉和炒花生仁放在桌上,用牙咬开了二锅头的瓶子盖才回答。
“他们让我支走了。外头吃去了,且不回来呢。我就想跟你单独吃顿饭……”
“好好,咱哥儿俩是得自几个吃顿饭了。说实话,外部馆子我早吃腻了……”
“伸手来”听了便再没多想,性急地又夹起一块“素什锦”,跟着来了几筷子黄豆,这才舒舒坦坦放下筷子,举起了酒杯。
“哥,我敬你。什么是亲哥这就是亲哥,你算想到我心里去了。我这几年一直在外地,吃他妈什么山珍海味,也没你做的饭菜香,我都馋的不行啦。还有这‘素什锦’,知道我好几年没吃上这口了,你‘全素斋’排大队买的吧,兄弟我谢谢了……”
话说的挺带感情,“大眼灯”眼睛也不禁有点湿了。但他没言声,只默默和弟弟碰了一下,一口就把酒给吞了。
而等到放下酒杯,火辣劲儿进了肚子,这才开始说话。
&nbs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同病相怜
原来“滚子”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
他的大号叫肖昆仑。出生在“运动”前夕,才刚刚三岁,“史无前例”就开始了。
他的爸爸只是个普通的汽车售票员,因为成分好,本来一点事也没有,就因为看不惯乱糟糟的世道,发了几句牢骚。结果这就遭了坏人的恨!
也不知被谁往鞋里塞了张领袖像,老肖按“公安六条”,被扭送到了公安局。
那可就倒了霉,受了罪喽!
一连关了三年,结果老肖又气又累,再加对生活丧失了信心,撒手人寰。
肖昆仑的爸爸去世之后,他那没有正式工作的妈妈就只能靠糊火柴盒,捡废纸养活他了。
再加上家里早典尽卖光。六七岁起,他就因为饥饿,得帮着妈妈一起忙生计。
可后来他的妈妈因为撕扯大字报去卖钱,也被抓了起来,竟然和他的爸爸落了一样的下场。
这么着,肖昆仑就成了孤儿了。那么为了吃饭,他必然会选择游荡于社会上。
先是跟着大孩子学着卸人家的车铃,后来又偷着拧大楼里门窗的把手当破铜烂铁换钱。进而发展到夜里去建筑工地盗窃建筑材料。
这么一来二去,偷摸,骂街、打架、抽烟、喝酒什么就都会了。
最终成了个滚刀肉似的“铜铁小佛爷”。
就因为人小机灵,眼睛贼、跑得快,还得了个浑称,“滚子”。
但这种日子也没那么潇洒的。
饥饱不定不说,还总得受一些街痞和无赖的欺负。好不容易挣点钱常被人无理抢走。真失了手,肯定挨打,弄不好也得进“学习班”蹲上几个月。
后来在一次“大抄”的时节,“滚子”偶然遇见在街头游荡的“大眼灯”,见他为躲“大抄”,正无处可去,就好心把他们带到了自己住的楼房平台去“刷夜”。
结果正是这一晚上的相处,他成了“大眼灯”的徒弟。
那时他才十一岁,哪怕后来跟着“大眼灯”加入了“二头”的团伙,他也是最小的一个。
刚开始的时候,“滚子”也就能把把风,每月是干耗“人头份儿”,挣不来几个钱。
而且“大眼灯”带着他,甚至是破了贼行里“十二岁以内的不得上路,更不得入路”的规矩。
这让“二头”都觉着“大眼灯”有点犯傻。
可“大眼灯”还是一直无怨无悔地靠自己挣双人份儿。从没有亏待过“滚子”,让他过上了吃饱穿暖的日子。
为什么会如此呢
说到这儿,那就不得不提一下“大眼灯”的父亲了。
因为户刚、户强哥儿俩的身世,在某方面和“滚子”有着极为类似的一面。
在解放前夕的京城,大凡上了年纪的人,都知道绰号“云里飞”的“乌里王”户荣斌。
(黑话,乌里王,“乌”者,黑也。乌里王即贼行出类拔萃的强者。专指和家乡父老交好,每年只出门做一两次大买卖的独脚大盗。)
他从师于京城著名的“黑钱”贼头“酒鬼张三”,学了一套越墙窜屋、跳跃翻腾的贼本领。论入户的水平,其实并不亚于驰名京津的“燕子李三”和“赛狸猫”段云鹏。
(黑话,黑钱指专在夜内偷的,白天不作活)
特别是出徒后,他还在偶然间从北平稽查处的手里搭救了一个从津门来的“高买”,学会了一套妙手空空的“清手活儿”。
自此身兼两门,也就成了贼行里响当当的人物。
(黑话,高买是对买调包类,光天化日下专偷金店银铺、绸缎庄、参茸行的顶级高手。因这类贼通常能做到不知不觉伸缩臂膀随意出入袖筒,把赃物藏于怀内,也就有了“三只手”的别号)
但对于京城百姓们来说,提起“云里飞”来,却既不怕也不恨。
因为“云里飞”的不请自到,只针对住在高楼大厦里的外国人和宽敞大宅里的政府官员与豪门巨富。
他是让北平侦缉队和北平警备司令部稽察处头疼的死敌,却能让老百姓解气、痛快。
当然,人终有倒霉的一天。
1948年,户荣斌偷了一个政府官员的宅子,销赃时遭人出卖,终于被三民党法院判了刑,关进了北平警备司令部的监狱。
本来,那高官是还想要户荣斌的命的,可恰恰此时,人民解放军兵临城下。
于是心慌意乱中,高官也就把心思放在怎么疏离财产,如何撤离上面了。
后来京城和平解放,“云里飞”户荣斌经教育和劳动改造后被新政府释放。并且政府还给他安排了工作,让他在房管所当了一名水暖工,鼓励他要靠自己的双手和劳动吃饭。
这让户荣斌从方方面面都感受到了一种天翻地覆的新气象。
且不说劳改干部和蔼可亲,把犯人当人,和三民党的官员绝不相同。新社会的幸福也人人有份,连外面的老百姓也不再受气,不再挨饿了。
人们都不再愁眉苦脸了,到处都是大兴土木建设国家的工程,世道真的变了。
这样救命之恩加上心灵的触动,户荣斌终于下定决心,从此要永远做一个老实本份的人,再不伸手偷盗了。
很快,他就过上了安定的日子。娶了一个山东乡下寡妇,组成了自己小家庭,先后还生了两个儿子。
日子虽然过得紧紧巴巴的,但的的确确,他与旧日那种高来高去,住窑子,吃馆子的荒唐生活一刀两断了。
他从骨子里变成了一个向往新生活,安守清贫的普通工人。
他甚至还把捡到的一个提包上缴派出所。
由于那里面有银行工作人员丢失的两千元公款和许多票据,为此他还受到了单位表彰,得了个大奖状。
但可惜的是,好日子来得快,去的也快。
“运动”来了,人人得过审查,界定成分这一关,单位一大批领导又倒了霉。那么户荣斌的老底儿也就人被掀开了。
从此周围的人对户荣斌的观感来了个大变样,没人再愿意接近他了,也没人再相信他。
单位过去有什么东西找不到,全都算在户荣斌的头上。每个人都把他当成了阶级敌人。
竟然还有人说户荣斌上缴的那个提包,或许本就是他自己偷的,怕风声紧、钱烫手才转而交公。
 
第一百三十六章 老虎不在家
户刚、户强哥儿俩好不容易单独聚在一起喝的酒,最终以话不投机,各持己见收场。
虽然俩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各自有各自的主意。但亲兄弟间彼此的关心和爱护之情,也都是真的。
于是此后,“大眼灯”是每天追着“伸手来”的屁股后头叨叨。大有不把他劝说服气,不让他放弃执念,便誓不罢休的意思。
对“滚子”的事儿,反倒一时半会儿顾及不到了。
而“伸手来”除了开始板正“滚子”,教他如何“收”,把心思全都放在替哥哥后面日子的考虑上。
思来想去,他决定从两方面着手。
一是要先给“大眼灯”攒够一笔巨款作为生活保障。这个目标数字,他自己定下至少两万块。
二就是他琢磨着该怎么把占据了“首都电影院”这帮人给撵走。好让“大眼灯”他们今后能有个细水长流的长期进项。
当然,他没别的招儿,就是靠偷呗。
“伸手来”的具体打算是,每天就专门偷“首都电影院”这伙儿人身上的票款,一直偷到他们在“首都电影院”干不下去为止。
这样不但能捞着不少“干叶子”,今后等这帮人滚蛋了,把地盘空了出来,也不怕他们来找后账。
因为到时候,“首都电影院”门口游散的票贩子都会回来,那人肯定多了去了,谁能想到和他们有关系
这不是一举两得,天衣无缝嘛!
有了主意,“伸手来”就跟“二头”、“滚子”一合计,这俩小子也都觉得是个高招儿。
于是说干就干,“小媳妇儿”就倒了血霉。
一连数天,“小媳妇儿”每天带在身上的票款都是不翼而飞。而且防不胜防,无论他怎么想辙,该丢也是照丢。
要说打上次书包被盗之后,“小媳妇”就长了教训。
他再弄个军挎,可不敢再把包单肩挎着了,每天都是斜背着,手还总下意识地放在包上护着。
这叫“五将军把门”,任什么贼也必须分散其精力,使其将手松开才可下手。
可即使如此也没用,还是到了散场的时候,电影院人流一涌出来,乱哄哄一挤碰,也就有了破绽。
等人潮一散去,他的书包倒是还在,可里面的三百多块票款全没了。
再次失利,“小媳妇儿”又长了记性,从此远远躲在一边。再不敢散场时候往人流里凑了。
可他也总得吃饭,坐公共汽车啊。
好嘛,吃饭排大队开票,又或是坐趟车的工夫,包里又没钱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