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行至半路便见到谢迁身着青色儒袍迎面走来。
“于乔,何日归京的,怎地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你这可是大大的不对,应当由我为你接风洗尘啊。”
谢迁一边踱步一边朗声笑道“哈哈,书信中慎之你的文锋太盛,只怕是宴无好宴啊。”
李杰笑而不语转而提起别的话题,两人向着偏厅走去一路上李杰询问谢迁福建盐政如今怎么样,私盐有没有泛滥。
之前书信中李杰提出了一个管控私盐的法子,仍旧以团煎法管控,不过余盐全部由官府收购,其中最为关键的是重开运学,一旦发现有人私自兜售余盐,私售者的子弟就会上了运学的黑名单,子弟日后再也不能入学。
另外也要发挥群众的力量,互相监督自查,除此之外也适当的抬高了余盐的收购价格,起初对于提升收购价阻力很大。
直到在上里盐场试点之后,发现私盐流出大大减少,而且商人不苦于守支,对于贩卖私盐的大大减少,只有零星的一些不成气候的小规模交易,这么一点点数量对于朝廷来说不痛不痒,如今在整个福建已经全面推广开了。
偏厅内,谢迁兴奋的向李杰介绍着此行收获。
“慎之,你是没看到运学重开之时的场景,此举对于灶户来说无异于久旱逢甘霖,那场景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无数人感恩戴德,本来对于生活无望的百姓,这点希望犹如救命稻草。”
李杰在提出重开运学时就有所预料,对于底层民众来说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希望,只要有一丝的机会,这些底层的灶户都会紧紧抓牢。
“人活着不就是图个盼头吗,要是一点奔头都没有,也就变成了一潭死水,如今相当于在外部引了一股活水,这潭水里自然会焕发出勃勃生机。”
谢迁对此深以为然的点了点头“慎之,上里盐场的灶户对于你可谓是感激涕零啊,都感慨你升官不忘造福乡里,对了,还有那位钱大使,虽然他改进晒盐法有功,不过他这些年来也贪腐了不少钱,念他还有点功劳,所以被轻判流放岭南了。”
要不是谢迁提到这位钱大使李杰都快要忘记这个人了,流放对于他而言确实算轻判了,算是侥幸逃脱了一命。以钱大使贪腐的行为算得上监守盗了,监守盗在大明律六赃中算是最重的一条了,一贯钱以下就要杖八十,赃四十贯者斩。
李杰对于运学的事情还是颇为关心的,天下灶户人口众多,但是应试者中试者寥寥,除了户籍制度外,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师资不足,在这个信息传播不畅的时代,想要通过自学成材无异于痴人说梦。
要说灶户中没有人才那肯定是不可能的,其中出身灶籍最出名的便是五朝元老高谷了,历经永乐、洪熙、宣德、正统、景泰五朝,正统年间入阁参赞机务。
“于乔,运学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谢迁捻了捻下巴的胡须,笑意盈盈的说道“应者如云啊,刘阁老为了运学据理力争,对于入运学执教者优先考满升迁,无数人闻风而动,对于盐场环境丝毫不在乎,那几个名额竞争颇为激烈啊。”
随后谢迁又将这两年的经历简略的讲了一遍,两人整整聊了一整天,最后在宴席结束时谢迁叹道。
“我现在方才理解你当初所说的,事有常变,理有穷通,其理果真在于审时度势,世间哪有万世不易之法,恪守礼法没有错,但是死守就不对了,枉我空活四十载,今日方知世间真理。”
李杰见状说道“不晚,不晚,于乔你如今方值鼎盛之年,此次回来必受重用,日后大有可为。”
谢迁瞧了瞧李杰年轻的面孔,心中思虑万千,长叹一声。
月上中天,方坤在谢迁离去之后来到了李杰面前。
“慎之,我打算近些日子返回泉州备战武科,这两年家中一切平稳,再无宵小之辈夜登门墙,此次回乡我也放心。”
自从李杰两年前在皇宫校场一鸣惊人之后,再也没有暗中窥视之人,一流高手无论在哪个势力都属于顶级资源,以李杰那日展现的实力,除非是先天高手,否则任何人也没有把握能够轻易打败他。
刘吉、朱暌这两年纷纷偃旗息鼓,只是在朝堂上时不时的发动一些弹劾罢了,李杰这些年也一直谨小慎微,从未留下过什么把柄能够让他人攻讦,因此,这两派人马只能心中暗恨。
而刘吉的日子最近也不太好过,随着朝堂局势越发稳定,边境因为封贡互市的推行,可以说这两年边境地区一直相安无事,这位先朝时期留下的老臣越来越不被天子所喜。
加之刘吉一直暗中阻挠新政,这一切都被天子看在了眼里,刘吉本人也察觉到了危机,如今这全力自救,对于李杰他也腾不出手来对付。
勋戚们则卯足了劲操练兵马,只待兵强马壮、衣食器具足备,届时就是反攻之日。
“你准备的怎么样了,有没有信心?”
方坤依旧一副淡淡的表情“有信心,这两年来多亏了你的指点,这次中试应当不成问题。”
李杰估摸着方坤还没有和方仪说过,遂开口道“你和仪儿还没过说吧?你这一去就是一年半载,好好与她道个别吧。”
方坤点了点头转身离去了,看方向应当是方仪的住处,因为方坤回乡应试原本定于两个月之后的婚礼就择期举办了,毕竟方仪就方坤这么一个亲人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朝贡
经筵日,天子朱佑樘令人拿出一封奏章给到李杰。
“林爱卿,你且看看这份奏章,朕的大明对于琉球是不是太过纵容了?”
李杰恭敬的接过奏章细细品读,奏章是由锦衣卫呈来上的,其中记载了琉球使节贿赂福州市舶司主官,企图绕过朝廷私自贸易。
奏章中对于何时何日由何人行贿条目俱全,能够如此清晰只怕那位主官身边早已暗中埋下了探子,看完全文李杰的第一印象就是锦衣卫当真是无孔不入,暗叹无数,如此隐蔽之事还未正式开始便已经知晓其中细节了。
市舶司是专门负责对外海上贸易之事的,明朝的海禁所谓的“片帆不得下海”只是禁止私人海上贸易,官方仍旧与各国普遍存在着贸易关系,不过并不叫贸易而是称之为“朝贡”,由贡使携带贡物入朝,大明官方遵循“厚往薄来”的政策进行贸易。
虽然是厚往薄来,但由于海外进贡之物大多属于珍惜之物,而回赠的往往是丝绸、瓷器、铜器等物,对于官方来说仍然属于厚利,朝廷之所以禁止私人贸易,一来是为了应对沿海倭患,二来是垄断海外贸易独享其利。
明朝初期,由于沿海倭患严重,国朝初立政局未稳,加之三佛齐事件严重的威胁了帝国南疆的安全,朱元璋于洪武四年就颁布了海禁的命令,之后屡次打击私人海外贸易。
到了明成祖时期,一来因为洪武年间自三佛齐灭亡后,马六甲海峡海路不通常,朝贡贸易陷入了低潮,从而导致了香料、药材的短缺,二来当初靖难之役从法理上来说还是属于得位不正,亟需得到认可,塑造万邦来朝、抚驭万国的盛景,于是郑和下西洋就应运而生。
自土木之变后,国力大损朝廷无力给来往番使护卫,朝贡贸易频率逐渐降低,但是海外贸易除了利润丰厚,还有一些稀缺资源也是不可或缺的,如铜、硫磺等物资,琉球自然就出现在了朝廷的眼中。
琉球地处海上交通要地,琉球的南山政权、中山政权、北山政权分别同大明建立了密切的朝贡关系,琉球的财政收入也是主要靠从事中转贸易,琉球本身就产硫磺,另外大明所需的胡椒、香料等则是通过暹罗(泰国)、爪哇、满刺加(马六甲)购入。
总体来说琉球相当于一个大型的中转平台,以自身特产以及别国特产从大明换取物资,在转而兜售别国,李杰了解其中内情打算给天子好好说说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好处。
“陛下,我朝对于琉球太过优待,为了方便琉球入朝,特地将泉州府的市舶司转迁至福州府,允其一年三贡,贪心不足蛇吞象,理当严惩!”
说完话锋一转“不知陛下可知晓掮客这一职业?”
“掮客?这是何职啊?”
李杰将中介一事细细同天子介绍了一遍,然后说道“琉球只不过是一个大型掮客罢了,对方仰仗我大明鼻息而已,待我朝国力恢复,完全可以自主与他国贸易,岂不是利润更厚。”
至于放开海禁此刻还是万万不能提的,即使徐溥、刘健等重臣十分赏识李杰,但是想要他们开放私人贸易也是千难万难的,尚须徐徐图之,目前只要能够达成重拾朝贡就已经很好了。
见到朱佑樘没有明显反对的意思,李杰趁热打铁说道。
“陛下,永乐年间,虽然营建都城,南讨交趾,北征沙漠,耗费钱粮无数,然而诸多耗费国朝财政却没有太大的紧张,足以可见下西洋一事并不会给朝廷财政带来巨大的负担,反而能够反哺财政。”
“永乐、宣德年间屡下西洋,以物易物换得黄金、铜、宝石诸物,府藏充溢,而今日府藏虚竭,贸迁有无,各得其所,物以稀为贵,海外香料、胡椒于我朝而言皆为珍惜之物,不论是替折色亦是填补国库均是大为有益。”
朱佑樘其实心中对于琉球的做法十分不满,但是碍于尚需要通过琉球进行中转以及朝中对于朝贡花费巨费言论的影响,目前还没有想好怎么处理这次事件,之前内阁众人均是表示严惩受贿官员,对于琉球如何处置并没有形成定论。
“林爱卿,你所言下西洋花费不大可有实据?”
李杰对于海禁一直关注着,其中相关资料自然熟记,沉吟片刻道“陛下,仅以胡椒为例,胡椒在原产地不过十文每斤,而京中市价则在三百文至五百文之间不等,只此一项利润便在三十倍以上,这都是明记在册的。”
朱佑樘听闻有三十倍以上的利润时惊讶的嘴巴长得老大,不过瞬间就收回了脸上的惊讶,刚刚已经算是失态了,不过他还是止不住心中的震惊连忙问道。
“林爱卿,这可是真的?那为何还有人说下西洋之举耗资巨费与国无益?”
在李杰看来大部分人都是人云亦云罢了,当大部分都认为某种观念是对的,即使是错的也变成了对的,要说下西洋花费大不大,当然大了,舰队建造无论古今都属于大笔开销,如今国库要支撑大规模的远航确实困难,但是也不至于完全拿不出这笔花费。
“陛下,海上浪高风急,非巨船无以远航,且海上盗贼横行,非大规模船队无以保证安全,之所以耗资巨费就是在海船上,然这是针对于远洋航行来说,如占城、暹罗等地则不同,并不需要同三宝太监下西洋一样造那巨型海船,中等规模甚至小规模也无不可。”
朱佑樘心中有所意动,不过这等大事也不是他能一言而决的,还需要同大臣们一起商量,他对于李杰所说的起了兴趣,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即使是富有四海的皇帝也不能免俗。
随后朱佑樘又问了许多关于海外的事情,李杰一一作答,时不时的同天子强调海洋的重要性,以及水师有多重要,如果大明水师强盛何愁倭患,只需沿海巡弋,无论是真倭还是假倭还不是望风而逃。
第一百四十五章 师兄弟聚首
一眨眼几个月过去了,三年一度的春闱即将开考,各地前来应考的士子云集顺天府。
伦文叙与湛若水此次两人一同结伴入京赴试,湛若水自从上次与李杰分别之后就动了应试的心思,去年乡试一举夺得解元,陈献章知道以两位弟子的水准前来参加会试自是不成问题,于是便将两人打发来了京城参加弘治六年的会试。
李杰前些日子接到伦文叙的传信得知两人这次共赴春闱心中欢喜异常,以两位师兄的才学金榜题名那是板上钉钉的,这次会试的主考官是李东阳与陆简,李东阳如今已经升任太常寺少卿了,不过仍旧兼着翰林院侍讲学士,另一位陆简则是詹士府少詹事。
对于这李东阳李杰熟的不能再熟了,之前在翰林院时可没少与他打交道,虽说不能走后门,但是起码不会被人使绊子,会试中想要舞弊让人高中很难,不过想要罢黜一个人对于一些高官来说却很简单,而且做起来也很隐秘,很难抓到把柄。
伦文叙两人刚到城门口就遇到了李杰派的家丁,一路引着两人前往林府,这次会试打算让他们两人就住在林府,省的去外面住宿,花费不消说,自家总会安静一些更利于备考。
李杰在府前等候两位师兄,见到两人上前一礼道“久经一别,慎之甚是想念啊,两位师兄快快请进。”
两人带着随从安顿好后,李杰早已吩咐厨房准备吃食。
三人高举酒杯,伦文叙问道“慎之,师兄梁储呢,怎么不见?”
李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开口解释“师兄前几日被派往江西了,要几个月之后才能回来,离去之前于我说道提前预祝两位金殿传胪,慎之对两位师兄期盼已久,早就想与师兄们同朝为官了。”
两人闻言心下了然,伦文叙叹了口气,他已经很久没有同梁储见过面了,多是书信交流,碍于通信不畅一年最多也就是两三封而已,本来想师兄弟四人秉烛夜谈的,缺了一人倒是有点遗憾。
“慎之,我二人刚刚来到京师,不知会试主考可定下了?”
湛若水在旁也是做出侧耳倾听的架势,李杰微微一笑“此次会试主考官乃是太常寺少卿兼侍讲学士李东阳,师弟平日同他接触的比较多,崇尚古风,两位师兄精熟此道却是不用担心名次问题。”
伦文叙听到主考官是李东阳心下稍安,平日里李杰可没少给他们两人传信,信中将朝堂上的诸多事情一一言明,两人虽然远在白沙,不过对于京中形势还是颇有了解。
湛若水在书信中对于李杰所言的《算学初解》十分感兴趣,宴席过半开口道“慎之,你那本《算学初解》可编撰完成了?”
李杰早有准备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递了过去“师兄且看,还望斧正一二。”
湛若水笑呵呵的摆了摆手“算学一道上我可比不过你啊,不论是割圆术、方程还是勾股都远远不及师弟你啊,不过据你信中所说此书是面向蒙童的,而且与现有的书籍大为不同,师兄我早就想一探究竟了。”
伦文叙见湛若水沉迷于手中书籍也不说话,开口道“慎之,老师对于你所做的事情十分满意,如今在福建你可谓是声名远扬,无数灶户心中感激你为他们做的一切,这次师兄本来打算参加下一届春闱的,不过师父说你在朝堂上需要一些亲近之人相帮,所以就打发他来了。”
李杰没想到其中还有这等变故,看着沉迷于书本的湛若水心中微微一暖,上次回白沙与湛若水接触一段时间后,李杰便发现这位师兄对于功名并不是太过热衷,要不是他家中母亲连番规劝,恐怕他更愿意同师父一样潜心研究学问。
“妙!没想到算学还可以如此解释,慎之你这本书真是造福了天下蒙童啊,想当初我刚刚接触算学时只觉得十分晦涩,哪像你书里说的通俗易懂,而且条理分明,由浅入深,其中虽只是入门学识,但是我看完之后也觉得大有裨益。”
说完翻到最后一页指了指上面的阿拉伯数字“这个可是你翻译那个什么《几何原本》得来的?只是我觉得还是算筹好用,这个写起来笔画太过麻烦。”
李杰知道想让他们接受新的事物肯定没有那么简单,因此在书中他对于阿拉伯数字也只是作了简单介绍罢了,算筹在华夏已经流传了上千年,能够传承至今自有它的独到之处,想要人们摒弃算筹转而引用外来之物确实不大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