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天子使司马保主掌陕西军事,后又加号相国,千恳万求,要他带兵到长安来勤王,但这位南阳王窝在上邽就是不肯动弹,反倒联合麴允,要天子迁大驾于天水,并且在遭到拒绝后,干脆断绝陇道,阻止关西的粮秣向长安输送。
要知道关中久经兵燹,各郡国早都拿不出多少粮食来啦,还不够守相们养兵的,长安所需,全靠秦州和凉州的千里贡奉,这一断绝陇道,朝廷当即就抓了瞎,索綝差点儿都要求天子下明诏讨伐司马保了。
还是梁芬反复劝说,好不容易才把他给拦住了。因为胡军近在咫尺,掌握关中最重要军事力量的麴允又倾向于司马保,长安怎么可能真对上邽采取军事行动呢?于今之计,还是派人去游说南阳王,请他顾念大局,撤开了陇上通道为好——只是到目前为止,使者也派了好几拨了,司马保还没有丝毫改变主意的迹象。
索綝还打算密诏凉州刺史张寔,请张寔发兵攻打司马保,只是路途遥远,就算张寔奉诏动兵,估计也得明年夏季才能够打到上邽了,远水实在难救近火。
当此艰危之际,索巨秀明里不说,其实暗中对裴该祖逖还是寄予厚望的——梁肃是他亲外甥,自然能够听到一些旁人听不到的话——不过没期望他们能够打赢胡军,恢复河南,只希望他们可以绕而西,通过上洛郡迤逦入关,一方面给长安送点儿粮食过来,另方面有了这支兵马,便有可能可威压麴允,并且逼迫司马保低头了。
故此据梁肃所说,朝廷实已颁下密诏,命裴该在河南牵绊胡军,祖逖率所部经上洛入关勤王——当然啦,这封诏书裴祖都没接到,也不知道天使是绕路太远,还是干脆在半道儿就丢了性命,或者趁机落跑了也很有可能同样,裴祖请求授予节杖的上奏,似乎也还没能送抵长安。
裴该向梁肃介绍了攻略河南的情况,并言平阳内乱事,梁肃点点头:此事亦略有耳闻,但不之信耳。长安朝廷跟刘曜所部距离很近,这年月又没有什么保密意识,自然方便探听到某些内情,只是所谓刘的清君侧,太过匪夷所思,自索綝梁芬以下,就没谁肯相信——还不如说刘聪突然间挂掉了,只是密不发丧,刘曜因此才有退兵之意,来得可信一些。
如今听裴该说起此事,据称是通过降将之言,已经可以确定了,梁肃不禁大喜:此上天护佑我晋也!即便刘曜不能胜刘粲,甚至于反缚刘以献,然彼既退去,两三月内不克再攻万年,朝廷可略得喘息之机。若能趁此时机,说服南阳王解陇道之断,则长安有救矣!
完了他就问了:裴公此来,止率两千骑勤王么?为何不见祖豫州?
裴该答道:为得琅琊王退兵之令也
梁肃愕然道:琅琊大王因何而令公等退兵?
裴该苦笑着摇摇头:我亦不知然才破刘敷,恢复河南,若然退兵,前功尽弃。因此祖豫州暂留镇河南,行文质询,以待后命;我因念天子悬危,急率部匆匆而西——尚有一万步卒在后,数日便至。
顿了一顿,他又说:我急欲入长安觐见天子,若得天子下诏,则可罢琅琊退兵之命,到时祖豫州也可入关勤王了。
梁肃连连点头:如此甚好,我即刻为裴公修书一封,通传索大将军,使其迎接裴公进入长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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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离开华阴之后,便即踏入京兆郡,经郑县新丰阴般霸城,两日两夜,疾驰而至长安近郊,扎下营垒。
外军至京,当然不可能一声招呼不打便汹涌而入,而索綝梁芬也不可能在未得天子诏命——当然了,司马邺年纪尚幼,所谓天子诏也还是他们俩说了算——的前提下,跟梁肃似的出城迎接裴该。按照规矩,裴该得先派人入城去拜访当道诸公,在得到允许后,他再亲自进城入宫,谒见天子,然后才谈得到如何安置他这支人马的问题。
因此裴该特意把裴嶷和王贡等人带在身边。今时不同往日,长安城内暗流汹涌,若寻常遣名从事入城——比方说裴寂,虽然能说会道,终究身份太低,眼界也浅——说不定反而坏事。倘若索綝坚决不允他进城呢,难道他还能杀进去不成么?再倘若索綝起了异心,想把裴该放进城后一刀杀了,并其部众呢?有裴嶷再加王贡辅佐,成功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一些,安全系数也高一些。
裴嶷王贡领命,在陶德等裴该部曲的护卫下,便即跨马而行。才刚离开正在屯扎的营垒,就见甄随背负长弓,扛着长矛,矛尖上还挑着两只兔子一只雉鸡,欢喜而归。裴嶷不禁皱眉,就问了:我军营垒未毕,甄将军何以出而狩猎啊?
甄随笑笑:扎营事自有军中司马主持,况且本非我‘劫火营’,他‘骐骥营’之事,老爷也插不上手去。昔日未领军时,常随都督四乡巡视,我总要在宿营时出而狩猎,以供都督肉食,今日卸下为将的辛劳,不妨重为那个词儿叫重为啥来着?
王贡笑着插嘴:是重作冯妇。
啊呸,不当用这个词儿,老爷又不是妇。
其实那冯妇本是男子
裴嶷心说,这真是恃宠妄为的典范了,必须警告都督,早点儿勒勒这匹野马的缰绳才好。但在目前情况下,他也不便厉声呵斥甄随,于是转换话题,随口问道:将军既往四野巡探我就当你是去探路的好了——可知此地何名啊?
甄随点点头,说我还真找人问过了——此处名为‘豆田壁’。
裴嶷听到这个名字,不自禁地就是双眉一皱。甄随作了一揖,挑着猎物高高兴兴回营去了,没有注意到,旁边儿的王贡多敏哪,等到甄随一走,便即压低声音问道:‘豆田壁’之名有何不妥?裴司马因何蹙眉啊?
这年月之人,普遍迷信,就连兵法中都有兵阴阳这一大门类,很多将领无论行军还是布阵,都往往要请人先观风望气一回,甚至于提前占算胜负结果。其中地名也是一个重要因素,比方说,根据史书记载,刘邦曾经途经赵国,赵相贯高秘密派人潜伏在厕所里,想要刺杀他;刘邦偶尔心血来潮,问:此县何名?下人回答说:名为柏人。刘邦说咱们赶紧走吧——柏人者,迫于人也!就此逃过一劫。
再比如,刘秀麾下大将岑彭率兵伐蜀,某次扎营所在名叫彭亡,岑彭听说后觉得这地名很不吉利,想要移营,可惜时辰太晚了,只得作罢——当晚,岑彭即为公孙述所派遣的刺客谋害了。
裴该平常是不在乎这类事儿的,但身为裴嶷等军中将吏,却不能不留一个心。好比说,倘若某日屯兵垓下,说不定就会有人指出来,此地对明公大不吉也——垓下,该下,是指裴该会在战场上处于下风吧?
故此王贡才会询问裴嶷,你是不是觉得豆田壁这地名有问题啊?可是有啥问题呢,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想不明白。
裴嶷缓缓地转过头去,注目王贡,眼神仿佛在说:这么简单你都想不到吗?王贡也不禁皱眉,却见裴嶷注视自己少顷,却又把脑袋扭回去了,然后双腿一磕马腹,继续前进,嘴里只说:方思想别事,与地名无关。
第七章、游囿之鹿
裴该率军入关的消息,早就由梁肃写信通知了索綝梁芬,二人遂聚在一处商议。
关于信中所描述的河南战事,索梁二人都只信了五成而已——实话说若非身临其境,就连祖逖本人都不会想到徐州军的战力如此强悍,而得裴该为助,自己此番北伐可以获得如此重大的战果。在索梁看来,徐豫联军撑死了六七万人,根本不足以对敌刘粲所率胡军主力,尤其索綝,他是跟胡军见过仗的——和刘聪刘曜刘粲全都对过阵——深知胡贼精锐能战,没有两倍的兵力很难取胜。我尚且如此,而况祖裴乎?
除非祖士稚有贾彦度之能——那是索巨秀唯一佩服过的人——而且运气还比贾疋要好。
斯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索綝就没有考虑到,他昔日与胡军交战,所领多为关西各郡国的联军,勇懦不齐,组织力很差,所以战斗力才总也提不上去。那么倘若有一支晋兵,训练度高,组织力强,再加上粮秣充足,能不能在战场上以同等甚至更少的兵力击败胡军呢?难道胡人都是天生大力士,与晋人体质不同?
再者说了,其实胡汉军中,也有超过半数是杂胡甚至原本的晋人哪。
索綝信了刘清君侧之谋,认为必定因为如此,刘粲抽走了胡军主力,回防平阳,剩下几千上万的老弱困守偃师,遂为北伐军所败——这么一琢磨,河南大捷就可信多啦。接下去再讨论司马睿下令退兵之事,索巨秀最近几年来被这几位司马家的王爷——主要是司马睿和司马保——气得都习惯了,闻听此事,反倒并不着急上火,只是淡淡一笑:此亦意料中事也,但彼等行动却快。
他对梁芬说,我原本是希望祖逖能够入关救援的,没想到是裴该先到——是欲得一守户之犬,而来一游囿之鹿。祖士稚旧有盛名,而且四十好几了,是位经验丰富的成熟将领,索綝从前也多次派人去联络过他,希望祖逖能够为己所用——起码能为长安所用——故此喻之为守户之犬。
至于裴该,门户虽高,年纪却小,更重要的是,此前就丝毫也没有少年老成的迹象,甚至他哥裴嵩都比他显得成熟得多,但人之目裴嵩,亦皆感不如乃父多矣。在索綝看来,那就是一因人成事的贵介公子,他跑长安来,就如同一匹华丽的牡鹿悠游园囿一般啊,济得甚事?
梁芬闻言,赶紧提醒索綝:索公慎言!彼等既怀忠悃,来救护天子,当以礼待之,不可轻佻。
索綝说你放心吧,我也就跟你说说而已——吾岂能慢待裴文约乎?他好歹是一品郡公——虽说是袭的父爵——比起我的品位来也不低啊。
梁芬便道:如此,待裴文约前来,即可使其觐见天子。然将如何用其兵呢?
索綝一瞪眼:既然刘曜东归,自当命裴文约率部西进,以解陇道之断!
梁芬心说又来了,你也就知道用武力解决问题,偏偏长安城内武力还不足,种种发狠,全是虚诞。当即摆手道:不可。虽得徐州兵,长安却无粮秣供输,如何能兵发上邽?
打仗要有兵,还得有粮,如今陇道断绝,长安坐吃山空,即便旧有兵马都养不大活了,何况新来的徐州兵呢?裴该率轻骑来援,所携带的粮食必然不多,你总不能要求他再千里迢迢从豫州甚至徐州给你运粮过来吧。
索綝愁眉深锁,沉吟不语。
梁芬说为今之计,只有请得天子下诏,命祖逖裴该镇守弘农河南,首先保障了长安的东侧,即便刘曜大军再至,咱们扛不住,天子也有地方可去——你不想去依靠南阳王,那么返回故都呢,你乐意不乐意?
索綝缓缓摇头:河南之险,不若关中,若关中都不能守,况河南乎?且旧日城垣残破,宫室丘墟,修缮为难,恐怕两三年内,都不可能返都洛阳去
梁芬暗中叹了口气,随即便道:即暂不归洛阳亦可。若使弘农河南得保,上洛荥阳亦可得安,有此四郡粮秣供输,长安当不至绝炊。不过总须待明秋后,才可济事。
河南及其周边地区,生产力破坏得很严重,这点梁芬自然是知道的,所以你希望祖裴马上支运大批粮草过来,那是妄想。除非其后的一年时间里,他们可以牢牢守住河南,并且一定程度上恢复生产力,那么等到来年秋后,长安城或许就没有断粮之虞了。
城内粮秣,若精细核算,公卿暂时半俸,兵卒只得薄粥,且不加赏,尚可支应到明秋。
索綝摇摇头,说这不够啊——公卿谁肯减俸?且若刘曜再来,难道可使半饥之卒守城么?到时麴恭克等归来助守,彼等粮秣,又自何来?我闻河上多有富户,结坞自守,两属于晋胡之间,彼等必有存粮,可命祖士稚加以叛逆之罪,逐一讨平之,输其粮秣于长安。
梁芬摆手道:此下策也,若果如此,只怕河南不稳,难以固守一年。他想一想,建议说:今既得河南弘农,是南道可通,当命琅琊王输粮入关
千里运粮,消费几何?琅琊王岂肯乐意?
梁芬说乐意不乐意的,总得试试啊——昔日下诏命琅琊王发兵勤王,总云胡贼势大,江东兵弱,不可贸然北上;命其输粮入关,又云运路断绝。今运路既通,彼尚有何言推诿?
索綝冷笑道:南阳王可断绝陇道,难道琅琊王便不能断绝北道么?这票姓司马的都是一路货色,谁都信不过啊!
二人商议良久,不得要领,关键是对于南方尤其是江东的局势不甚分明,所以最终还是决定,先等裴该进了长安城再说吧,他未必能给咱们出什么好主意,但说不定能使咱们对于天下大势,了解得更深入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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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嶷王贡等人进了长安城,裴嶷首先对陶德说:使君吩咐之事,汝等可自去办理。等陶德等几人领命去了,他们这才上门递帖,求见梁芬。
梁司徒的态度很热情,并且说你们也不必再去拜见索公了,我跟他早就商量好啦——可请裴公速速入城,明日早朝,觐谒天子。
裴嶷请问道:然则所部兵马如何安置?
见在何处?
城东豆田壁。
梁芬说那还是继续屯扎在豆田壁吧,让裴该率百名从人,先期入京晋谒天子,然后再商量如何安置的问题——且闻其后尚有步卒来合,皆暂屯豆田壁可也。
裴嶷倒没想到梁芬这么好说话,他原本设想的种种应对之策,完全派不上用场。于是只好快马加鞭出城,去通知和催促裴该。裴该见到裴嶷归来,就问他:索梁二公可有防我之意乎?可有害我之意乎?
裴嶷说经过我的观察,以及与梁芬的交谈,觉得他们暂时不会起什么坏心思。我部只有两千骑兵,即便他们吃下去,也派不上太大用场;而且若想设谋吞并,就应该放兵马进城啊,如今仍使暂屯城外,只请使君您带百名随从进长安晋谒天子,应该没有歹意。
裴该皱着眉头,犹犹豫豫地说道:昔日该在宛城
言下之意,当初我轻入宛城,就差点儿被第五猗给谋害了啊——顺便瞥一眼站在旁儿的王贡——如今还敢不慎重点儿吗?他有些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了。
王贡笑道:明公不必担忧。贡昔在宛城设谋,本为离间明公与第五,第五猗庸懦妄人,杜曾流贼之性,乃听我计,今长安城内皆公卿也,彼等岂不怕骂名乎?当日第五猗想挟持你,你根本料想不到吧?因为这事儿本来就荒诞,出乎常理,所以除非长安城里还有一个我王子赐的分身,否则绝不可能加以复制。
且长安方局促,兵弱而粮乏,急欲得援,若彼等敢害明公,则恐再无一兵一卒愿入关中勤王也。索公等即不虑天子,难道不虑自身性命乎?在贡看来,即或有疑忌提防明公之心,亦不敢轻露,而必礼遇明公也。
裴该不担心梁芬,只担心索綝。索巨秀权力欲太重,专横跋扈,又不善于团结同僚——竟能把麴允都逼得倾向司马保,也真是醉了——肯定不易相处。但若仅仅如此还则罢了,最担心索綝认定自己是个威胁,到时候或挟持,或谋害,自己一步踏入陷阱,那就欲哭无泪了。然而王贡所言也有道理,索綝即便不算智者,应该也不傻,自己都半截入水了,还打算把岸上递手援救的人也扯落水中,这种事儿他应该干不出来吧?
尚在沉吟,就听裴嶷说道:使君既至长安,岂有不入之理?若不信我,我便当辞去;若无意恢复社稷,也可就此退兵,折返徐州。
裴该闻言,不禁笑一笑,说:叔父言重了,我安有不信叔父之理啊?只是筹思,南阳王既断陇道,长安粮秣不足,则我便率军来援,无粮又能有何作为?
裴嶷说关于此事嘛,我倒是有些想法,要与文约仔细计议一番
第八章、大兵营
因为明天一早便要觐见天子,故此裴该在与裴嶷商议过后,连夜进城,连裴嶷等文吏,带亲信部曲,正好一百人,却并未使甄随北宫纯协行,而命二人好生照管营地。
长安城高峻雄伟,但亦多有残损痕迹,很多部分的修补尚算牢固,却根本来不及考虑美观问题。入城之后,游目四顾,果如裴嶷先前所言,如今的长安就不是一座都邑啊,只是一座大军营罢了
永嘉五年六月,刘曜王弥石勒呼延晏等攻陷洛阳;胡军趁胜直进,八月,刘粲赵染亦克长安,俘杀晋南阳王司马模。要到这一年的腊月间,贾疋索綝梁综阎鼎等始拥戴司马邺于雍,称皇太子,旋攻长安,翌年四月收复之。当时守备长安的是刘曜,见势不利,遂尽迁城内士民八万余口而北遁平阳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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