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魏该轻轻一笑,说:李将军未免思虑过多。祖公识见,本非我等可比,即使申令有所讹误,我等亦当凛遵。最不济退还河南,再守洛阳——倘若昔时执政者非东海王王夷甫,而是祖公,且将兵者有我等在,洛阳又岂能失陷哪?今日之势,较之曩昔大好,君又何必犹疑过甚呢?
想当年司马越和王衍直接拉着主力部队跑项县去了,洛阳城守备很空虚,加上石勒王弥等军还在河南地区逡巡,待到苦县摧破王师,四面合围,首都当然守不住,天子亦因此而蒙尘现在河南兖豫,说不上有多稳固,起码没有大股胡军在吧?咱们有那么大的纵深,大不了再打一次洛阳防守战,我就不信守他不住!
李矩闻得此言,这才暂舒愁眉,说:卿言是也,我等但献忠悃尽人事,天命如何,自非所可逆睹。一扯魏该的袖子,说走,咱们下城给祖公写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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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逖在洛阳,接到李矩魏该的书信之时,关中也有消息传来,说裴该已然破围,离开了郃阳,正在率兵南下,去救援遭到胡军威胁的大荔和蒲津。
祖逖就此笑道:胡寇大发军,粮秣必定不足,实利速战,而刘粲反逡巡于郃阳,复欲掩袭大荔,举止失措,焉能不败啊?且彼既谋蒲津,则心生退意可知也。
他对裴该的信心自然比李矩等人要充足得多,虽然也不是完全放心,毫无挂虑。在祖逖想来,裴该徐州军的战斗力我是见过的,虽然各营将校能力多有所不足,用兵技巧尚嫌稚嫩,好在还有陶侃和郭默坐镇呢,而若仅论战兵的素质和组织力,或许我昔日的兖州兵都尚有不及。这样的军队,直面胡军,必能以一敌二,况且还是内线作战,有坚城可为依凭,大败的可能性非常之小。
当然啦,从来战无必胜之势,具体运作起来,会出什么妖蛾子,那是谁都预想不到的——希望关中不要因为扩军过速,导致战斗力下降太多。但在祖逖的分析中,裴该即便战败,主力应该不至于遭受太大损失,尤其他收复了秦州,有大群的氐羌杂胡可以雇佣,只要不生怯意,也别因败失措,则退守长安,当不为难。
而刘粲即便占据了渭水以北的土地,按照裴该此前信中所言规划,坚壁清野,胡军主力也不可能长时间滞留在河西,进而猛攻长安城——再加上我还派了郭诵去骚扰河东呢。就整体战略态势而言,不至于会因此产生连锁反应,导致河南也彻底崩盘。
因而在看了李矩魏该二人的书信后,祖逖就笑:李世回思虑未免过多
他对朝中公卿和麾下将领的解释是:倘若关中战胜,我固当大发军以向河内,则胡虚疲,更破羯众,天下大势,可半底定。到时驱胡于平阳,逐羯于河北,使彼等难以东西呼应,朝廷可徐徐侵削之,逐一殄灭。
而若天意不从人愿,关中战败,则胡势必炽,我亦当急攻河内,以牵制胡羯,使不能急临黄河!河内之战,筹划已久,不可不行,且恐胡羯大发军来,我须亲专戎行。
荀组时已进位太傅,就问祖逖:骠骑若将大军出,则洛阳空虚,恐再有不忍言之事想当年东海王司马越不就是领着大军离京,才导致洛阳失陷的吗?祖士稚你可不要重蹈覆辙啊!
祖逖笑道:太傅勿虑,国家今日之力,自与曩昔不同。且即昔日,若东海王不死于项,大军尚存,即便盘桓于外,洛阳亦未必失陷。说着话还特意捏着拳头举了举胳膊:且吾身体甚健,岂能旦夕便死?即便死,亦不肯将兵马交于王夷甫辈也。
荀组心道这可说不准,你年岁比司马越还大哪,而且司马越当初领兵离开洛阳的时候,看着也没病没灾啊,谁能想到莫名其妙的就死在项城了
正在考虑要怎么委婉地表达这一层意思,就听祖逖又说:我已召兖豫守军,陆续来援,护守洛阳,公等不必过忧。
司徒梁芬时亦在座,就提出建议:前王处仲自请以周士达为前锋,沿江而上,攻伐巴氐,朝廷尚未许也。我闻王处仲在江上有十万精兵,何不命其遣一军北上勤王呢?
第二章、已大破胡
梁芬建议让王敦派发一支兵马来助守洛阳,荀组也说:此事可议。
祖逖摇头笑道:二公久在中原,不知江南之事,祖某曾下江东,复中流击楫,北守徐兖,深知江上兵马,无足用也。王处仲号称十万众,其实精锐不过数千,其他多三吴江湘大族依附,扳楫运舟,或有一日之长,平原决胜,等若蝼蚁。且南方多盗匪,大股方才殄灭不久,余众仍散在各州郡,若使其军北出,恐怕江上不稳
梁芬说:若南军如此不堪用,则亦不宜使征巴蜀了。
祖逖却还是摇头,说:不然。南军虽弱,巴氐亦不过耳耳,唯恃地利之便,加之梁益旧守多怀私心,遂能造乱一隅。即以前事为譬,蜀之强,不若吴,而即吴寇,我晋发军一临江上,旬月之间,巨丑殄灭。
然而,王处仲欲伐巴氐,是为立功,若止而不使行,恐其心生疑忌,以为朝廷不肯重用于他。且关中方激斗,若巴氐趁机兵出祁山,威胁陇上,恐怕裴文约腹背受敌。是故当允王处仲之请,不求能破蜀寇,牵制巴氐可也。
祖逖是国家重将,洛阳和周边地区的武装部队总司令,则他力主发兵,荀组梁芬等人是拦阻不住的。况且祖逖虽平尚书事,其实在民政方面基本上不插手,任由另一位平尚书事梁芬自为,荀组以太傅之尊,也能够对政事施加莫大的影响力,那么既然如此,投桃报李,这二位在军事上便也不好忤逆祖逖之意了。
可是虽已定计,梁芬心里却总是不踏实,晚间召来亲信尚书李容,对他说:祖士稚老革耳,闻战则喜。今裴文约奋战于关中,却并不请其往援,祖某乃欲亲向河内,立功于河上,以分其功耳。其迫切之情,溢于言表,我固无可劝阻,然恐东西千里,国家旬月之间而经两场大战,即便战胜,国亦衰颓,如何是好啊?
李容宽慰他说:公勿过忧。即便乾坤一掷,拋尽国力,若能一举而大败胡羯,使彼等数年之间,不敢再觊觎河南,于国家亦有利也。况今乱世,武夫跋扈,若因此两战而军疲将劳,则三五年内,不克再行大举,我等正好专心于民事,生产积聚,且可趁机徐徐削去武夫权柄
当然啦,他所言武夫,专指祖逖。就裴该那出身,即便专司军事,那也是清华尊显的公卿士大夫哪!
梁芬就问了:我不懂军事,关中也无确信传来,卿以为,裴文约能胜否?
李容笑道:当初裴公护守大荔,悍拒刘曜之时,谁敢言胜?随即正色道:今国家能战之兵,半在洛阳,半在长安,裴公以清华贵显留台关中,胜败利钝,与国同体。若其胜也,是天佑我晋;若其败也,是天不使晋祚复振于中原——天意高深莫测,即司徒公亦难管窥,但尽人事可也。
即便裴该在关中战败,咱们相隔千里,又不识兵,也压根儿帮不上忙,更无回天之力,您又何必想那么多呢?
梁芬叹道:我等家族俱在关西,岂能不心心念念?且若裴文约战败,国家失关中事小,恐祖氏将执国政——祖士稚老实人,尚且罢了,如祖士少,贪婪跋扈,岂能长久与之共事?说着话身体略略朝前一倾,问李容道:仲思可有计,放祖士少于外乎?
祖逖虽平尚书事,其实对于民政并不怎么插手,专掌军事,祖约入为尚书,可以说是祖氏集团在朝中的第一发言人;祖士少仗此身份地位——更要命的是,裴文约编纂《姓氏志,还大大抬高了范阳祖氏的门第——把其他几名出身较低的尚书,如李容邓攸殷峤等都不放在眼中,往往专断自为。所以梁芬李容等人都很厌恶祖约,想要将其排挤出朝堂去。
然而李容摇头道:不易也。曩昔使彼入省,乃裴祖二公所谋说白了,这一人事任命是关中洛阳两大集团利益交换的结果——未及一岁,岂可遽改?且荀道玄(荀邃)邓伯道(邓攸)与之相善,仓促间必然难以动摇
随即捋着胡子想了一想,问道:司徒公可识得祖士言否?
梁芬回答:久闻其名,无缘得见。
李容就说了:素闻士言讷讷,然而清正无欲。昔祖士少在建康,谋北归,士言则云:‘吾弟刚而凌上,不可使居中朝。’后士少贿于刘大连(刘隗),始得来洛。则若召士言入朝,或可辖制士少顿了一顿,又说:可进士言尚书,则士少不得不避位矣。
祖家兄弟六个,表字中都有一个士字,如今死剩了三人,即次兄祖纳字士言,三兄祖逖字士稚,以及老幺祖约字士少。祖纳时在建康丹阳王司马睿幕府任职,因此李容才建议召其入朝,或许可以制约其弟祖约。
并且李容还提出来,祖约入省,乃是裴祖二公利益交换的结果,因而不便将其排挤出去,但若召祖纳为尚书,祖约就必须避位了——岂有兄弟二人同列中枢之理啊?而且你要让别人替换祖约,祖士少必定不干啊,换了他哥来,他敢表态不允么?
梁芬沉吟少顷,缓缓地道:如此,当先发一人于外尚书六人,那是定制,不可能多加一个,而在没有空缺的前提下,也不好召祖纳入省。先必须得腾出空地儿来,然而抛弃谁比较好呢?
李容道:唯邓伯道耳。
六名尚书,除李容祖约外,梁允是梁芬同族,荀邃为荀组之侄,这都不便动也不敢动,殷峤与李容等相同,都属于关西裴党——虽说他本是中州人氏——那就只剩下一个邓攸啦。邓伯道出身不高,虽然来自于祖逖幕府,但祖士稚对他并未另眼相看,加上他又和祖约走得比较近乎,那咱们当然应该先一脚把他给踢出局——
且可由此断祖士少一臂。
梁芬点头道:卿言是也,可候祖士稚北渡,我等留都,再详加筹划。随即又问:亦当先向建康致意别到时候一切安排妥当了,召祖纳入朝担任尚书,结果祖纳不肯来,或者司马睿不肯放人,那咱们就全都白忙活了。
李容说我都已经想好了——梅叔真(梅陶)钟彦胄(钟雅)曾参丹阳王幕,与祖士言亦相交莫逆,可使居中联络。
梁芬皱眉道:此皆兖豫人士,可能为我用否?
其实严格区分起来,洛阳朝堂上主要存在着三大政治集团:一是以梁芬荀崧为首的关西党,成员多数是关中秦雍二州出身,或者在裴该留台前便已投效的中州人士;二是以祖逖为首的关东党;但司兖豫三州虽然名义上都是祖逖的基本盘,却因为他原本家世较低——在《姓氏志出台以前——文学之士则多数都汇聚在太傅荀组身边,形成了第三股势力。
总体而言,荀组一党是比较偏向于祖逖的,因此梁芬才担心,兖豫人士能听咱们调遣,发动倒祖(约)之谋么?
李容笑道:祖士少跋扈,太傅亦每有烦言,则若司徒公能够说服太傅,则国政皆在掌握之中——且正如司徒公先前所言,洛阳城内唯士大夫与武夫耳,国家一体,安有东西之别啊?利用高门显族普遍瞧不起低门小户——虽说乌氏梁原本的身价也不见得就比范阳祖高,终究家大业大——朝廷公卿也普遍敌视赳赳武夫的现状,你可以设法把荀组拉拢过来啊,反正咱们要倒的唯有祖约一人,并非要除去祖逖,想来荀组是肯上贼船的。
梁芬乃道:且容我细思其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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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逖陛辞司马邺,克日发兵,以骁将冯龙为先锋,所部两千,号复仇军。
冯龙本是乞活帅陈午的部下,祖逖规复河南之时,奉命率八百健卒前往应援,不久后陈川谋杀陈午,这一部乞活就此星散,冯龙等人也就此留在了祖逖身边。
兖豫出身的将领普遍瞧不起乞活,甚至于还有敌视心理。这是因为乞活外来,本是东嬴公司马腾(后晋爵东燕王新蔡王)从并州带出来的,就食于冀州,司马腾死后,遂分散于中原各处。乞活虽然与胡羯有仇,敢与胡军抗争,比起大部分官军来都要英勇顽强得多,但终究不是晋朝正规武装,而且组织性极差,等若流民盗匪,他们既入兖豫,则挟裹百姓抢掠富户,甚至于屠村破邑,恶行也自不少。所以中原人对乞活的恶感,甚至要超过了蜀民对巴氐(陇上流民入蜀)的恶感。
然而冯龙在河南几场大战中,率领八百乞活奋战在第一线,甚至于多次扭转战局,就此逐渐提升了其他将领对他们的看法——乞活是贼不是兵,但若收之为兵,确有大用。
因而祖逖就任命冯龙为督护,使其独领一军,并且把别部乞活来投的散兵,以及不少原本并州出身的新卒,全都填塞进了这支乞活之中。只是乞活的名声不好,故而命其更易旗帜,干脆改叫复仇。
——你们离开并州,是为乞活,如今入我幕下,我给你们活路,你们自当把人生目标更提升一步,要跟着我杀回并州去,向胡寇复仇才是!
冯龙率部先渡,祖逖将两万精兵在后。群臣多至渡口相送,祖逖与众人辞别了,最后关照其弟祖约道:朝中事,一以拜托贤弟,卿当善辅天子,和睦同僚,为我保障后方安稳。但洛阳静谧,我在河内便可心无挂虑,一心破贼。
祖约说哥你放心吧,有我在,河南兖豫,必定稳若泰山。
祖逖又说:我将此二万军去,足破赵固桃豹,但恐蘷安自上党来,甚至于羯奴亲至;兖豫之卒,将陆续进抵畿内,劳卿整训,因应情势,逐部派发为援。尚书省中,唯卿稍通军事,此任非卿不能当也
祖约心说哥你也太瞧不起我了,什么叫稍通军事啊?我若稍通军事,那岂不是说国中懂得打仗的,就只有你一个人了么?却也不敢辩驳,只说:都在愚弟身上。
祖逖深深地望了祖约一眼,随即步向渡口,便欲登舟。正当此际,突然有一骑从西方疾驰而来,到了大军外围,被巡路军士所阻,随即就有一名下将领着远来骑士,分开部伍,快步向祖逖方向跑了过来。
祖逖才欲登舟,就被人提醒此事,他转过脸去远远一望,知道必有重要军情传递,因而暂时揣着手,就跟渡口这儿等着。时候不大,骑士来至面前,双膝跪倒,呈上一封书信。祖逖接过来,顺手抖开,一目十行看了,面上不禁微露喜色。
既是西方来使,八成是通报的关中军情,因而群臣无不提心吊胆地关注着祖逖的神情,直到见其微笑,方才略略安心。祖约距离最近,就问:阿兄,书中是何言啊?
祖逖随手就把书信递给他,然后面向群臣,提高声音道:果不出某所料,大司马于关中,已大破胡矣!
其实裴该还忙着核点战果,尚未及正式向朝廷报捷,这封书信,乃是河东方面郭诵遣人送来的。郭诵既入蒲坂,便急修书一封,遣部下自蒲津放船,直下潼关,再从那儿换马,一路疾驰,来报祖逖知道。
具体河桥附近那一仗是怎么打的,郭诵也不清楚,信中只是说:大司马与胡寇临河而战,刘粲先归河东,闻败,夜半至渡口,收拢残卒,末将往袭,发箭中其盔缨武卫将军甄随恰逐胡来东,遂与之共逼胡于蒲坂,刘粲刘骥兄弟遁去
既然刘粲都已经跑了,甄随还一路杀来了河东,那么不问可知,河西方面必然大胜啊。
祖逖就此雄心更炽,当即吩咐祖约:郭声节信中,于关中战事言之未详,且候确信,卿可急遣人渡,报我知道。随即哈哈一笑,再次朝同僚们拱手,便即带着满腔豪气,登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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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倾轧
裴该在河桥大破胡师的确切消息,数日后露布报至洛阳,军民人等,尽皆欢腾,尤其那些裴党公卿,更加雀跃。尚书左仆射荀崧乃恳请太傅荀组领衔上奏,说自永兴元年(晋惠帝年号,刘渊在那一年自称汉王)以来,国家对胡,从未有过如此大胜,自当设祭告陵,感谢祖宗的庇佑。
此前相关关中战事,私下里流传着很多不好的小道消息,多数说裴该实已战败,退守长安,唯恐朝廷怪罪,甚至于使祖逖率军相救,这才隐讳其事;甚至还有人说,裴该已在郃阳城中战死,胡骑不日即将下华阴,出潼关,一口气杀到洛阳来
对于这些消息,荀崧多数是不信的,但也难免受其影响,整日介忧心忡忡。他数次派人前往长安打探消息,还暗怪女儿——女婿忙着在前线打仗,也说不定真为胡寇所围,所以不克传递消息,怎么连你也不给老爹送个信来啊?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
他还写信给上洛郡守裴轸和驻兵河南县的裴丕,说你们虽非留台人员,而属朝廷直辖,终究为裴氏一脉,既知关中危急,何不急往相助啊?结果裴轸回信说:大司马并未求援,朝廷也无旨意,轸岂敢擅离职守?荀公见守台省,何不奏请发兵应援呢?
荀崧心说我也想啊,问题是裴该本人都没表态,我这底气未免不足。况且我数次在省内提出此事,都被祖约等人所阻,借口怕胡寇行声东击西之计,实谋洛阳,或使羯奴往攻兖豫,既然大司马并未求援,想必不甚危急,王师不宜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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