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胡马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赤军
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的本土政权都不可能遭受到来自于另一个强大帝国的侵略,而能够造成一定程度上破坏乃至颠覆的新崛起的周边政权,或者是力不能久的游牧行国,或者早就已经深受中原文化影响了。自周秦以来逐渐成型的中国文化,因而才得以延绵数千年,永无断根之虞。
但是请注意,良好的地理位置和环境,所包围的乃是一个古代王朝理论上所能控制的最大疆域,而非可以有效控制的最合理疆域。中国还是太大了一些,在交通通讯不发达的年代,有大片边远地区只能羁縻而无法遥控,进而还可能从这些地区产生出足以威胁中央政权的新势力来。裴该有时候也会凭空设想,倘若中国的面积小上一倍,也即仅限于清代所谓的内地十八省,或许会好统治得多,**和改朝换代的数量也将大幅度降低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地理问题根本无法解决,中原王朝势必不能放弃周边那些羁縻地区,以防形成强大势力威胁中央——退守就只能挨打,一如北宋。
就自己目前所处的环境而言,雍秦之地,再勉强加上凉州,理论上来说,利用中国逐渐完善的官僚体系,其面积是完全可以形成有效控制的。其亦有草原大河高原的围绕,作为屏障,只要其它地区不出现一个强力的统一的势力,关起门来,可以放心积聚。胡汉暂不为害,巴氐守成之势,洛阳建康是自己的友方,唯一可虑的,大概就只有石勒了好在尚远。
因而自己必须尽快发展生产力,把屡遭兵燹的关中地区尽快恢复起来,如此,才可应对接下来的可能很艰难的挑战。
渭水河谷,沃野千里,经过长年开发,水土已经开始流失,但在近几百年内,应该仍属沃土——理论上要到唐乃至宋以后,关中的生产力才会彻底落后于中原甚至于江南。想要富国强兵,土地和人口是最基本的要素,土地如此,那么人口呢?
事实上即便是后世热兵器时代的战争,直接死于战场的人数都不会太多,人口数的锐减,主要来源于长年战乱所引发的瘟疫和饥荒,以及自耕农的大批量逃亡。就目前而言,关中战乱持续时间还并不太长,人口多流散于凉州和蜀地——很少往东去的,因为那儿闹得更凶,更危险。自裴该镇定关中以来,就陆续有流民返回家园,倘若能够加以有效管理的话,生产力恢复到太平时节半数甚至更高,应不为难。
可恨的是,经过三国动乱,原本天下正在逐渐稳定下来,晋朝大有机会开创一个类似于后世唐朝一般的新的盛世,但却被那群姓司马的自己给搞砸了。晋武帝司马炎不过是中人之资而已,距离父祖不可道里计,然后他又圈定了一个彻底庸碌的继承人若与唐朝相比,即便司马昭也未必比得上李世民,而李治的才能尚且超越司马炎,至于武曌,贾南风打马扬鞭也永远追不上
于是晋朝就垮在了这段二世瓶颈期上,并使得汉末以来因为中国衰弱而逐渐坐大的周边诸异族,得以趁时而起。
裴该本人不见得比这年月的真正才智之士聪明,但他终究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多积累了将近两千年的经验。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后世对于魏晋乃至十六国时期的社会分析,是裴该得以快速崛起的最**宝——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这个社会是由哪些阶层所组成的,各阶层的利益何在,谁是敌人,必须打击,谁是朋友,可以拉拢。
最大的敌人自然是胡寇,是已经尝到造反甜头的那些异族精英,以及依附他们的本族精英;在这个强敌面前,无论晋人中的世家还是流民,乃至于氐羌等,都可以也必须组建起统一战线来。
次一级的敌人,则是在西晋世家联合政权下的那些既得利益者,以各地世家为其代表,这是因为世家的庄园经济侵害了国家利益,既会弱化中央政权,也容易产生频繁的内斗,空耗实力。虽然在胡寇这个大敌面前,只要不肯为虎作伥,即便世家也可以携手合作,但必须考虑长远,起码加以挟制,不能容其继续坐大。
裴该之所以挺进关中,很大一个原因,在于关中世家的势力相对较弱,一方面更容易被裴该拢至麾下,另方面在短时间内,也不大可能反噬自身的政权。雍秦两州,大家族如韦杜李梁胡辛等,多数已入裴该之幕,宋严等在此之前就已身居高位的,也间接地通过荀崧梁芬而与裴该同党,裴该竭力哄抬这些家族的声望,希望他们将来能够跟随着自己,去打压东方诸族。
简而言之,一个新兴的关陇集团,正在逐渐形成。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要不要吸纳河东世族进入这个集团?双方能不能够形成良性竞争的关系?河东柳氏吕氏已入麾下,解氏薛氏亦有明确的投诚意向反倒是自家出身的裴氏,仍然假装晋胡之争于己无干,置之事外,然而只要甄随兵入闻喜,应当是会立刻扑上身来的。
只是这裴氏,会不会太大了一点儿啊?既然外迁精英,多入彀中,对于闻喜老家那些庶族,是不是干脆全数抛弃为好呢?
怎么对待士人阶层,这是最大的难题,他们一方面是构成这个封建帝国的核心力量,另方面也是历史进步的最大阻力。而至于帝国的基础力量,广大基层农民,相比起来,倒要好管理得多了。
裴该来自后世,自然知道想要国家稳定,进而社会进步,最重要的就是发展生产力,不过在这个年代,工业革命肯定是不现实的,而且他也未必真会搞,农业仍然是重中之重。关中地区,经过兵燹后反复洗牌,世家虽有存留,力量大受消减,寒门则多数破家沦落,裴该又以官府的权威大肆兼并和租借土地,相信即便恢复到司马炎太康年间的户口数量,也可以人人有地种。
目前自然还是地广人稀,因而裴该便将返乡流民多数截下,塞入屯堡,暂时只让他们在最肥沃的渭水平原耕种,根据民部屯部和度部的联合预估,仅仅纸面数字,完全可以供养得起长安行台,以及十万大军来。然而且不论风雨无情,农业灾害随时都可能发生,就算连年丰收,裴该也感觉远远不够。
十万大军自可保安关中,但总归是要往外打的呀,大战过后,所经往往成为丘墟,想要尽快恢复生产,就必须得从关中基地源源不断地加以供血。
裴该确实发明了不少先进的农业工具,也非常重视水利设施的建造,生产出大批铁质农具,并搜集耕牛耕马来辅助农业生产,相当程度上节省了人力成本。然而,若不能增加亩产量,就不算是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偏偏裴该对于怎么保育良种,怎么施肥除害,基本上一窍不通。
毫无办法,只有相信广大人民群众的智慧了,希望在相对安定的环境下,农业技术可以沿着固有的道路稳步向前发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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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在神思飞纵,越想越远之时,忽听门外传来很明显是特意压低的轻斥声:阿郎,休要搅扰了大家!
一转过头,只见儿子保大朝前平伸两手,跌跌撞撞地踏过了门槛。就在父子二人四目对视的同时,保大突然间一个趔趄,朝前便倒。
裴该急忙站起身来,但以他的速度肯定是赶不及了,好在裴熊还在旁边儿,敏捷若猿,一伸手,就把保大给搀扶住了。裴该上前两步,从裴熊手中接过儿子来,双手轻叉其两腋,高高地举过头顶。
门口传来保姆的呼声:大家仔细,不要撞了阿郎的头!
保大尚未足岁——还得十好几天,荀灌娘等人已经在筹划一场周岁庆宴了,裴该则忙得顾不上,一切任凭妻子自作主张——但是已经勉强能够直立行走啦,据保姆说,比其他同年龄的孩子学步都要早,必然是天赋异秉
不过这孩子始终不会说话,偶尔口出啊呀之音,保姆和荀灌娘都说:这是在叫阿爹呢。即便裴该再怎么希望自家孩子是个天才,也不带信的不过保姆说,男孩子说话本来就比较晚,而即便是女孩儿,一岁半才开始学说话,也属正常啊,大家不必担心。
裴该还真怕把孩子脑袋给磕着了,干脆抱着保大步出门外,甚至于不及穿鞋就下了木廊,这才再次将其高举过头顶。这是保大最喜欢的游戏,小家伙不禁手足乱舞,咯咯而笑,同时啊呀哦哦个不停。裴该心说可怜的娃啊,你的玩具太少啦,倘在后世,我肯定买一大堆汽车飞机恐龙,乃至奥特曼变形金刚啥的给你耍
保姆敛祍施礼,致歉道:阿郎跑得快,仆妇一时未能追及,搅扰了大家,恕罪。
裴该笑着摇摇头:无妨的。他闲来也会跟儿子在花园里追逐玩耍——到这时候才知道有花园的好处——很明白大人追小孩儿有多累得慌不是说孩子真能跑多快,倘若兜个圈子,很容易就能跟前面堵住他,但若只从后面追赶,大人生怕一抬脚就踢着了孩子,必然不敢加速,这小碎步的半走半跑,最是累人。
裴该正好有些乏了,本打算陪孩子多玩儿一会儿,谁想门上忽报,说民部度部二掾,有事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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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该没有遵从旧制,模仿尚书省,将行政机构分为六曹,却也不学后世成法,分为六部,而是连民带军,搞了十二个部出来,这一是为了明确划分职权,以提高行政效率,二是为了加重商业和工矿业在政府规划中的比重,第三个要点,则是尽可能的雨露均沾,以泽惠关西士人。
因为无论行台还是霸府,都属于临时性机构,那么在临时性机构中出任幕僚,必然缺乏持续上升的阶梯,而只能以此职为跳板,以期外放为吏,或者转任中央。裴该大刀阔斧地改革幕府机构,明确划分职权,则会给属吏展示这么一种前景:将来天下大定,中央和行台合为一体,就很有可能用行台的新制去改革中央旧制,诸部掾或许能够直接转任为中央诸曹尚书,亦未可知。
其实裴该本人正是这么计划的,当然要付诸实施,为时尚早。
十二部中,民部掾为裴该族弟裴通裴行之,好为大言,其实能力有限,但好在一是听话,二是终为庶流,平素几无倨傲之气,惯能采纳属下正确的谏言。度部掾则为柳卓柳子高,家学渊源,颇能算账理财——他和裴通一样,就严格意义上来说,都不能算是关西人士,而是河东出身。
今日二人联袂来拜,裴该只好把儿子交还给保姆,延请二人入室,询问来意。柳卓分明有些不习惯垂腿坐椅子,手脚都有些不自在,连带着表情也显得严肃无比,他侧向望一眼裴通,随即转向裴该,简明扼要地回复道:度部有议,事详民部,而民部不允,因此我二人特来谒见明公,以申曲直。
裴该笑笑,就问:先说是何议啊?
柳卓一拱手:请下《禁酒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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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霸府心态
柳卓领导的度部,提出颁发《禁酒令的动议,至于缘由,他竖起手指来解释说:
其一,乱德。是故周公逞于殷鉴而作《酒诰;今胡汉僭主刘聪,亦曾终日被酒,事归孺子,我军之胜,固因明公驱策之力及将士用命,亦由胡寇所自取,此胡之覆辙乃可为晋之殷鉴,必当禁酒。
其二,费粮。酒由粮造,而粮可果腹,酒只能润喉而已。今大战方息,雍州府库多半空虚,臣等核算统筹,深感度日艰难,若不由秦州乃至河南转运,恐怕难以支撑到秋后。当此时也,官民人等仍以粮酿酒,颇多靡费,岂不可惜?是故乃请禁酒。
裴该点点头:此亦题中应有之意,忆昔魏武王及蜀先主,鉴于战乱贫困,皆曾下令禁酒望望裴通:卿又因何不允呢?
裴通答道:如明公昔日所言,世间事,从无万全者,要在用其长而避其短,在臣想来,酒亦如此。
虽云酒醉乱德,但酗酒之人终是少数,如刘聪受天所谴,自乱其志,又岂是酒之过错啊?刘聪不但好酒,亦好女色,难道连婚姻都要严禁不成么?
柳卓想要反驳,裴通却摆一摆手,示意他稍安勿燥,然后继续说:昔孔融作《难曹公表制酒**,固多妄言,然亦微有其理。即如军中惯例禁酒,但使勇士冲阵之时,往往赐以卮酒,以壮胆色,安可一概而论?
至于费粮,柳掾所言是也,然而其事难为啊。即便村社祭祀,亦必用酒,百姓家无石粮,仍每每自酿粗醪,饮以消愁。今民部初建,诸事尚未理清,若即下禁酒之令,如何稽查啊?城中自然可禁,屯所中亦可禁,然雍秦二州,散野之民不下数十万,往往数十百户为村,居隔甚远,何谈禁止?若不能禁野民,则城中亦难免生怨心。
柳掾,大乱方息,自当镇民以静,不可以苛法绳墨之啊!
柳卓反驳道:度部请禁酒,也并非毫不加以区分,一概而禁止啊。周公《酒诰之禁,即不外乎‘无彝酒,执群饮,戒缅酒’九字。祭祀用酒,古来之制,自不可废,然而无故而群聚宴饮之事,则当严禁。
裴通笑道:禁若太粗,反会引诱民众犯禁。柳掾云当禁无故聚饮,然而何谓‘无故’啊?望一眼裴该:如公子即将周岁,或将召集百僚共宴,行那什么‘抓周’之礼,这算不算无故?如小民百姓,婚丧嫁娶,准不准其聚饮?岁节祭祀,非止祖宗,乃至于祭天祭地祭溷祭灶,准不准其聚饮?人但好酒,哪里还想不出理由来,则官家如何判定是否违禁呢?
且既准有故而饮,则不能禁其以粮酿酒,柳掾节粮省谷之用意,恐怕会付诸流水了。
裴该微微点头,心说裴行之辞锋甚利哪,一如昔日在徐州初会之时——是不是我用错了人,这家伙才应该去搞外交啊?裴通说得很有道理,酒这种东西,终究与后世的烟不同,已经深入到中国各阶层的文化习俗中去了,仅一条祭祀必须敬酒,你就不可能真把它给禁了。
那么仍许祭祀敬酒,不准日常饮用呢?只要想喝,人总是能够找出理由来的。比方说我昨夜做一梦,有先人来训诫我,因而晨起特意置酒祭祀先人,你准不准?再如本地风俗,某月某日要祭风神雨神,乃至于裴通举例的祭溷(厕所)神灶神,你又准不准?
难道要因此而再特下一道《禁滥祭令不成么?
啥,你说只准敬祖敬神,不准自己喝?可是神之歆享,不过一口气罢了,酒摆在那儿,又不会自己减少,白放到酸,不也是浪费吗?祭肉还准活人吃呢,凭啥祭酒不准活人喝?
再者说了,只要你放开一个口子,就不可能禁止百姓私用粮食酿酒,那这耗费粮谷的本愿可就彻底落空啦,反倒有可能造成更大的浪费。
因为这年月没有蒸馏酒,只有发酵酒,保存期很短,若是酿出来了不让喝,很快就会发酸,只能倒掉,那不是更浪费吗?
耳听得裴柳二人争论不休,就总体而言,裴通是占据了上风。裴该最终摆摆手,说不如这么着吧——
酒或须禁,然不必特下严令。子高云酗酒误事,乃可由某自作文章,明言酒之害,宣示百僚,以为劝诫改行政命令为政治宣传——且禁官吏除祭祀公宴外于公廨饮酒,若带醉入职,亦当严加纠劾。
至于省粮事,如行之所言,实难禁官民自酿,唯事下商部,不准货卖,或许可以略略有所节省,遏止滥酿之风。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道:一如大户多蓄家伎,国家亦有官伎,然而普禁民伎也。
伎的本意是与,后来衍伸出以色艺事人者的意思,因为主要为女性,故此又产生了妓字——在这个年代,伎妓仍然意通。据说管仲初设女闾,为娼妓业之始,其实贵族家庭所畜养的女婢,倘若重其色艺,也都可以算是伎。只是魏晋之时,对于私人妓院则是严禁的。
也就是说,大户人家养伎,是习惯;官方开女闾,是传统;可若私人畜养艺人乃至妓女,以此来获取利益,则不被允许了。
裴该拿伎作比,就是说:官民人等,你自己酿酒自己喝,或者请客,这禁不了;官府祭祀宴饮所需之酒,自有公家官酿,或者也可以从民间征收;但你若是酿了酒贩卖,就属于违法了,当由商部负责取缔。
裴柳二人都拱手道:明公所见高远,臣等不及。柳卓就问裴通:则当由民部发公文于商部,使禁贩酒,可乎?裴通笑一笑:既是度部之议,还请贵掾先行文来,我再转于商部可也。
又说了几句话,二人便告辞退出去了。他们前脚才走,荀灌娘随即就从屏风后面绕了出来——她是从后门进来的——问道:我来请夫君用膳,恰闻夫君云:‘大户多蓄家伎’,可是有蓄伎之意么?
内帏之中,最是无聊,再加上孩子有保姆带着,也不必要随时带在身边,以荀灌娘的个性,是肯定会觉得气闷的。她虽然不愿也不敢插手政事,但总归忍不住听听壁脚,或者直接动问裴该外界的情况——自己不能提意见,哪怕跟心里设想一下呢,也多少能够排遣些无聊时光吧。一开始还小心翼翼的,后来发现裴该并不呵斥,胆子也就逐渐大了起来。
所以只要你别露面,也别经常插嘴——裴该主动向妻子询问就某事的意见,以及荀灌娘指出丈夫重大的失误不算——则在裴该与属吏论政的时候,荀灌娘跟屏风后听上一耳朵,是肯定不犯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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