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怪有田有点钱

    以这番话当开场白，张济开始讲述起那些无法写在报告书里的内容。

    “木野集多是桀骜不驯的匠人，对领府权威并不畏服。微臣管束不力，以致府兵初到集落便与当地民众发生冲突，幸好有少监司出面镇伏了拓荒者……”

    “在准备撒离前日，集落驯养驮兽悉数暴毙。此事非同寻常，若非少监司及时返回，此事差点激起集落民变……”

    “据少监司调察，煽动木野集与领府对立的是一邪道组织，其名‘蜃楼’。在木野集已潜伏数年之久，前任集正无故病亡恐怕也是出自其手笔……”

    作为倍受掌府信赖的能吏，张济显然在踏进紫辰阁前就打了好几遍的腹稿，因而其叙事富有节奏条理，逻辑也清晰明了，然而因事态本身太过骇重，讲述时张济的额前浮现出不自然的冷汗，语气也流露出掩不住的动摇。

    另一方面，听其讲述的邬言跟李儒也好不到那里去。

    初听到木野匠人居然敢跟领府使官怼上时，邬言不禁竖起眉头。而后听得对立原因居然是有邪道“蜃楼”躲在幕后煽风点火，甚至蜃楼为毁集灭口，不惜毒毙集落畜力时，邬言已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

    尤其当张济说到蜃楼祭出最后的杀手锏、唤醒鬼岩种夷平山寨、而铠车列组稍迟半刻就会被埋葬地底时，掌府女杰更是脸色铁青，再忍不住地拍桌站起来。

    “此言当真！”

    “微臣不敢妄语。”

    令邬尚罹难并领邦动荡的鬼岩种，对黎阳府来说是有如丧门星般的不祥存在，张济似乎早料到邬言会有激烈反应，立即低头补充着。

    “但请主公勿虑。虽说是鬼岩种，但却是长眠苏醒后格外虚弱的状态，目前已被少监司率拓荒者所讨伐，这点臣已亲眼确认过。”

    鬼岩种出现的事态非同小可，因而在列组停泊整休期间，谷辰曾用鹿王载着使令张济前往山寨废墟确认。红鱼的灭法“神烨”确实击破了鬼岩种，但其余波也令残破山寨彻底崩塌。

    恐怕，将来木野集得另找新址重建了，然而相比起集落悄然团灭的悲惨终末来，人财无损的整体迁移，已算是无限接近理想的幸福结局。

    “是这样啊……”

    邬言重新坐回藤椅上，长长呼出口气。

    掌府室里的数盏煌石灯不知何时已点亮起来，泛黄的光晕映出窗外已然黯淡的夜幕。今次木野集的事态委实太过凶险曲折，张济进来时还是申时，而讲完时已是酉时三刻了。

    旁边的侍郎李儒，悄然松开紧握太久而僵硬的指节。

    对时常驻留紫辰阁的文职官僚来说，那些仿佛闭上眼睛就浮现在眼前的惊心动魄光景，可谓是遥遥超出日常领务的刺激。就连掌府女杰，也像要消化那些陡然涌进脑海的庞大情报般，揉着太阳穴沉默了好一阵。

    不敢打扰掌府思考，侍郎跟使令默然交换着视线。

    好半晌后似乎整理好思路，邬言把视线移向使令处。

    “张济，蜃楼和鬼岩种的事，有多少人知道”

    “蜃楼的话，除微臣跟少监司外，还有当日商议对策的集正温恢和匠人方良等。鬼岩种的话，知晓者除少监司跟拓荒者外，就只有微臣了。”张济回答着。“因兹事体大，微臣已令相关者噤口，暂时应不会被外界知晓。”

    “这样倒还不错……”

    邬言喃喃自语，手指有意无意地摸向右眼眼罩。

    邬言失去右眼亦是在数年的黎阳动乱中，那时三弟邬尚罹难后紧挨着黎阳公溃败，又和着夏季荒怪暴乱凑到一起，霎时间便把原本安泰的黎阳领给推到崩溃的边缘。邬言统率黎阳军力挽狂澜，但也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好比这只右眼，每到夏季其旧伤就会隐隐作痛，仿佛在提醒那些不可见的灰暗敌意般。

    今次木野集的非常事态，彻底出乎邬言的预料。

    也可以说，那叫蜃楼的组织隐藏得实在太好。

    。




280章 坊主回归
    夏季黎阳领的荒怪暴乱本是常态，因荒灾而导致集落整体除名的也并不稀罕。蜃楼欲借着荒灾肆虐的掩护来抹除木野集的痕迹，对尚不知晓其存在的黎阳府来说，可谓是一记近乎绝杀的伏击。

    假设下，如果跟张济同行的不是谷辰而换成别人，在最初就镇伏不了拓荒者，当然也没机会洞悉骚乱黑幕，届时邬言恐怕不得不承受同时失去亲信家臣跟治下集落的结果。更关键的是，荒怪暴乱会彻底掩盖蜃楼的痕迹，黎阳府会被继续蒙在鼓里，或许直到匕首架到脖子才会察觉——

    那光景，光是想想就让邬言毛骨悚然。

    不过万幸的，和潜伏暗中磨刀霍霍的蜃楼相比，黎阳府手里也总算有了名为“少监司”的隐藏王牌。谷辰在今次事态里展现出的非凡洞察力和卓越行动力，无疑是黎阳府在近乎全盘皆墨的状况下还能投出绝杀的关键。

    论价值的话，恐怕不会输给那辆神妙无比的铠车造物。而从揪出潜伏黑手、替黎阳领切断将来祸根这点来看，其功勋恐怕怎么褒美都不为过。只可惜那人没跟张济同来，否则邬言说不定会忍不住给他个拥抱。

    当然，所谓拥抱只是邬言个人的感激心情。

    站在掌府立场，赏罚分明是君主的必备素养。谷辰新任少监司，在初次执行领务便立下如此功绩，以掌府来说无论如何都要予以褒赏才行。当然褒赏的事并不急于一时，当前还有更优先的事态。

    目前木野民众已迁移到领都安置，苏醒的鬼岩种也已埋骨山寨，蜃楼扰乱黎阳领的盘算可以说已是沉舟折戟。虽然没能抓到蜃楼的俘虏是比较遗憾，但既然已知晓其存在，那亡羊补牢采取对策也不算晚。

    这般趁着荒灾扰乱领邦的邪道组织，是如床底毒蛇般必须即刻斩除的存在。搜捕毒蛇是一项需要胆魄跟细致的活计，不过眼前恰好有可胜任的人选。

    “虽然刚回来就差遣你很抱歉，但张济，看来你要暂时停使令的职务了。”

    “是”张济疑惑抬头。

    “今天起你调回秘侦司，专门处理蜃楼的事务。”如此宣布着的邬言，黄瞳里射出格外凛冽的视线。“用什么办法都好，把那群躲在地洞里的鼠辈给我熏出来。像木野集这样的事态，今后绝对不能再有第二次。”

    “主公有令，微臣必全力以赴。”掌府亲信的官僚精英微微眯起眼睛，恭敬接下任命。“只是，今次事态中跟蜃楼直接对抗的人并非微臣而是少监司，蜃楼的相关情况也是他掌握得最详细。为避免出现误判，臣恳请主公找机会跟少监司详谈此事。”

    “原来如此，确实有必要。”邬言点头纳受。“说起来，少监司呢”

    “禀告主公，少监司先回格物坊了。”张济适时回应着邬言。“击退蜃楼及讨伐鬼岩种的激战，似乎令那组拓荒者也受伤不轻，因此铠车停驻后少监司和他们先回格物坊休整……需要叫少他过来吗”

    “暂时不用。邬真应该也有好多事情找他吧今后要继续取得格物坊协助的话，得罪她可会很麻烦的……”掌府女杰开玩笑的说到这里，随即像想到什么般的皱起眉头。“张济，鬼岩种相关的噤口令，你对少监司下过吗”

    “不。凭微臣的权限，无法管束少监司。”张济回答着。

    “有什么问题吗主公。”李儒出言确认着。

    “……希望是我想太多。”邬言偏头望向城西方角，眉宇间浮现难掩的忧虑。“不过都过去这么久了，她应该也多少放下些了吧”

    ……………………

    乘黄地灵梵流涌，灵梵既孕育出了连绵不绝的荒灾，也为坊师造物提供了诸般神妙素材。出自坊师的灵药蕴器，是民生社稷所不可或缺的战略资源，而领邦坊造业的兴旺与否则直接跟其国力繁荣昌盛划上了等号。

    判定坊造业的兴旺与否的指标，则是其领邦内坊组的数量跟质量。

    有上造坐镇的大型坊组，当然是任何领邦都求之不得的重宝，但上造本身是格外稀少的存在。当前皇朝诸领中除成汤皇领外，供奉着上造的诸侯领只有三个，皆是国力强盛的领邦，属于问鼎霸权的第一梯队。

    被排除在霸权外的第二梯队诸邦，比拼国力则多看良造坐镇的中型坊组。

    良造人数要比上造多得多，彼此格别上也无太大差别，因而良造坊的数量则成为判定第二梯队诸邦国力的硬指标。领邦内能凑齐十家成规模的良造坊，是在第二梯队中能说得上话的基本条件。倘若某领邦能建起三十家以上的良造坊，那基本上就能在诸侯间横着走，除非真想不开去招惹第一梯队的霸主候选。

    位于商离南疆的黎阳领，尽管名义上也是十二诸侯领之一，然而长久以来却始终被其余诸侯领所轻视，究其原因和其格外孱弱的坊造业脱不了干系。

    从初代黎阳公起，黎阳领就相当重视发展坊造，但坊师本身就是格外金贵的人材，其中愿意抛弃繁荣中原到湿热南疆来开拓事业的人物更是少之又少，因取得成果相当有限。

    时至今日搜遍整个黎阳领，成规模的坊组数量也还数不满两只巴掌。在这不到两巴掌的坊组中，良造晁参坐镇的信和坊则是其唯一稍稍拿得出手的良造坊。

    可以说无论坊组的数量和质量，黎阳领都远远逊于中原诸邦，其孱弱坊造业除了为拓荒者活跃提供必要支持以外，便几乎再无力惠及民生营造，因而就算被中原诸邦取笑为“南蛮夷人”，也实在无法反驳。

    不过就算如此，倔强的黎阳人也从未放弃过发展坊造。

    这点从城池格局上就可以看出来。包括信和坊在内的诸家坊组，都被安排在和内城相邻的黄金地带，并且在政策在资源上都给予最大程度的扶持。然而不知是犯了拔苗助长的错误，还是黎阳风水真的就不适合坊造，被扶持的若干坊组始终只在碌碌跟平庸间徘徊，未有任何惊喜的成果呈现。

    反倒是不知从哪犄角旮瘩窜出来的某野生坊组，在城西驻场相邻的偏僻荒山落脚，租下无人知晓的废弃商馆当据点，随即便高歌猛进般的开始谱写出草根逆袭的勇武传说。

    。



281章 物怪之家
    从讨伐泥泽主到攻略沌墟离宫，从组建猎狩骑的法杖泥泽坞，到最近搞出的惊世骇俗的铠车列组。以格物坊主为主角，在黎阳领上演的一连串跌宕起伏之剧幕，令得黎阳人从掌府到家臣到领民都目不暇接。

    应接不暇之余，黎阳的环境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举例而言，原本空旷的西门驻场处搭起了帐篷，供迁移领都的木野民众暂时栖身。而向来乏人问津的西山，也因格物坊的存在而被划为领府的机要重地。在木野民众的惊诧注目下，至少有两支百人规模的城卫营被派遣到西山脚下，在那里拉出警戒线，严密守护着停泊该处的厢车列组，以及通向格物坊的山道。

    这些措施皆是来自紫辰阁的直接指令，倒未必能得到格物坊主的认可。只是目前谷辰倒也无暇关注这些琐事，一回到格物坊的谷辰，便优先把虚弱的女炎使安置到客室休憩。

    ……………………

    “感觉，比上流旅馆布置得还要好呢这里真的是坊组吗”

    踏进客室的红鱼，对眼前装饰着布缦跟绿植的舒适空间发出率直赞叹。

    “环境的杂乱即是身心的杂乱，井然有序的布置能提升作业效率。我家秘书官是这么说的。”谷辰耸耸肩膀道。

    原本格物坊就是用作商馆的正规建筑，招待宾客当然也在其职能规划当中。虽说当初谷辰租借时仅做了最低限度的清扫，但女司书加势后便对坊组的软硬配置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整。在付出令坊组钱包大幅削瘦的代价后，格物坊成功升级为舒适度足以媲美常夏宫的雅致空间。

    今次有机会在客人前长脸，谷辰不禁暗暗感激着女司书的辛劳。

    “感觉怎么样要不要再喝点涤尘水”

    谷辰搀扶女炎使坐到客室的软塌上，殷勤询问着。

    “不用。神烨透支更多的是精神力，涤尘水用处不大，休息两天就好。”

    红鱼摇了摇头。虽说相比起昨日近乎虚脱的光景来，此刻女炎使脸色明显要好了不少，然而精神依旧有些许萎靡，手脚也缺乏力气。看来灭法“神烨”给身心带来的消耗，远比谷辰预料得要大。

    不过也难怪。

    毕竟这位绰号“炎祸”的女炎使，不久前才以一己之力击破了鬼岩种。

    要知道，鬼岩种的身躯庞大又披覆着重甲，其破坏力跟耐久力都堪称陆上的巡洋舰，因而被乘黄诸国划进了“城殃级”的荒灾。要想对付鬼岩种，基本上只能依靠坚固要塞来拒守，再搭配上复数装备长杖的灭法使，联合施放伤害绝大的灭法，如此才有可能将其击破。

    然而装备炎娲杖的红鱼，仅靠一人之力便放出威力超卓的灭法“神烨”，从而成功击破了盘踞木野集的鬼岩种。虽说那头鬼岩种正处于沉眠苏醒后格外虚弱的状态，但也算是闻所未闻的英雄壮举了。

    “说得也是，毕竟你可是单枪匹马击破了一头鬼岩种呢……”

    谷辰呼出口气，试着起回想当时光景。

    那把散放着耀目光焰的巨剑，随着红鱼手势垂直轰下。以雷霆万钩之势刺穿了鬼岩种的顶壳，连带着其下方岩盘亦为之崩塌。比岩盘崩塌稍迟半拍，巨剑凝缩的炎气爆散开来，刹那间膨胀为一团小型蘑菇云，从山寨中冉冉腾起。

    冲击波摧枯拉朽般的横扫山寨，众多木建筑在崩解的次瞬间便被高温炭化。当时谷辰扛着红鱼拼命退后，待暴风过后看到的，则是木野山寨和鬼岩种都悉数湮灭的骇人光景。

    四大系梵法中，破坏力超过某界限的梵法又称为“灭法”。

    能施展灭法的只有装备长杖的灭法使，同时长杖也是受到乘黄诸国严格管制的禁制品。虽然谷辰在理论上知晓此事，不过亲眼目睹美貌女炎使挥杖打出了战列舰主炮级的伤害时，还是受到猛烈冲击，其程度甚至胜过飞燕以雷刃斩灭泥泽主的震撼。

    大概那时候的印象太过强烈，此刻看女炎使的目光也隐约流露出来。

    “不要光夸我啊，击破鬼岩种，谷辰你也参与了的吧”

    大概是被看得不舒服，红鱼撅着嘴唇强调着。

    “如果不是你先帮我在空中定好位置，我也没法施放神烨。炎飙居然像那样使用我可是想都没想过哦击破鬼岩种，谷辰你至少有一半功劳。”

    “呃，听你这样说，我也蛮开心的。”

    谷辰苦笑着点点头，目光不由得移到靠软榻放置的炎娲杖上。

    施放灭法时，谷辰确实看到炎娲杖睁开独眼，且与他有过短暂交错。那似曾相识的感触让谷辰断定，这把规格超乎寻常的梵法杖是和剑怪壶怪类似的存在，也就是在经年累月使用中蕴生出灵智的“物怪”。

    物怪和荒怪在本质上并无差别，但却没有荒怪那般蕴含强烈憎恨的攻击性，甚至不少栖居人世的物怪还会刻意隐瞒自身存在。好比眼前的炎祸杖，貌似也极少显露自身的物怪特性。

    但谷辰怀疑那与其说是出于谨慎自保，不如说杖怪生性冷淡所致。不过这般冷淡的杖怪，在踏进格物坊后却明显活泛起来。大概是感觉到近在咫尺的同类气息，缠绕杖身的灵梵冉冉升腾，跃跃欲试的感觉相当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