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瞧那航速,不消一刻,就能抵达南岸
他们见到了援军的帆影,敌人安排在岸边的探哨想必也看到了。
让南城的人死死盯着城外之敌,一旦彼辈要撤走,就准备出城追击!
怂了两天的黑夫大喜过望,立刻就走下城头,看着在街上集中起来,眼角还沾着眼屎的夷道秦人青壮们,骑上了马,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让他们都能看到自己。
郡守派出的援军已至!
众人听说援军终于来了,先是大喜过望,随后又在黑夫大声鼓动中,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二三子守住了夷道城邑,守住了家邦,但这就够了?如今援军已至,是男儿,便随我出城击敌,追亡逐北!
汝等被焚毁的房宅,被毁坏的庄稼,被耽误的生计,凡此种种,都要在今日,用彼辈的头颅补回来!
第232章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穷寇莫追。
听着身后传来的鸣金声,望着半里开外,那些退入山林中的巴人,黑夫纵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让草草武装起来,随他出城击敌的夷道青壮们停下了脚步。
倒不是他们不想追,而是压根追不上。谁能想到,这些巴人赤着双脚,却疾步如飞,比脚踩鞋履的秦人跑的还快,城内车马不多,也无法组织骑从去前方滋扰拦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部分人逃走。
而且巴人打小就在山林中生活,熟悉地形,在沟壑灌木间穿行如履平地,一旦心贪追入,恐怕会反遭伏击,反而不美。
回头看看追出来的路上,那些因为撤退不及,被杀死的百余具巴人尸体,还有夷道城下两百余尸骸,也勉强算场完胜吧,这两天的守城之战中,军民的伤亡也不过百余。
黑夫让夷道的百将,县吏们组织青壮收拾战场,他则打马往城池方向赶去,那些郡守派来的援军,这时候才刚刚抵达城下呢。他们忙着来驰援,也顾不得隐匿行踪,在大江上展开的帆影,敌我皆可窥见,巴人三次攻城都未能得逞,又是几个部落联合起来的,顿时士气消散,撤的飞快
待黑夫来到跟前,那个穿着甲胄的援军军吏也亲自打马而出,朝他拱手道:黑夫不,现在应该叫左兵曹史了,不曾想能在此处相会!
程县尉!
黑夫一瞧也乐了,这不就是攻楚之战时,曾经做过自己一段时间上司的程无忧么?他在回来后才知道,项城大败时,程无忧侥幸未死,带着残兵跟随蒙恬撤离,因为后来抵御楚军进攻时立了点小功,所以爵位未削,还被调去秭归做了县尉。
在碰面后,程无忧望着伤痕累累的夷道城垣,以及不远处被焚毁后还冒着些许残烟的里闾村落,恨恨地说道:不曾想,我才离开夷道半载,蛮夷竟敢如此嚣张!
没记错的话,程无忧就是夷道人,见到家乡被破坏成这样,自然会气愤难平。
这时候,另一个将吏也过来与黑夫相见了,正是夷陵县尉,名为凌夔。
黑夫粗略数了数他们带来的人马,却见有人数近千。
也只是夷陵和秭归两县的兵力。
程无忧告诉黑夫,四天前,郡守在派黑夫先来夷道的同时,也派人向邻近各县调兵。
本来是打算以四县之兵,一举平定夷道叛乱的,谁料潺陵那边又来告急,说楚军以近万人围攻潺陵!于是便让江陵及枝江等县所征兵卒改往潺陵。
近万人!?黑夫大惊,这人数,怕是整个楚国的江南长沙全部兵力都出动了,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楚人要鼓动夷道巴人反叛,看来这边并非主攻方向,潺陵,那才是楚人真正想夺取的地方。
潺陵便是后世的湖北公安县,北临长江,南通湘江,东接汉江,西通川蜀。荆楚地区最重要的三条水路把公安县夹在中间,可以直通七省,所以在后世,武汉是九省通衢,公安是七省孔道。
如今也差不多,潺陵被视为江陵的门户,一旦潺陵失守,楚人将与江陵隔江相望,其船队可以沿着油江入大江,一直开到黑夫他们上巳节沐浴的水域边,让郡城随时处于其威胁之下。
那样的话,南郡的兵卒怕是没法派往淮北了,日常的备战生产也会大受影响。黑夫如此想着,届时,恐怕连夷道也得放弃。
不过那并不是他们现在要关心的事,眼下虽然夷道之围解除了,巴人部落亦出现了矛盾,各自散去,但只要带头起事的樊禽一日未死,巴人君长们仍受楚人挑拨,这场叛乱便仍未结束。
砍完人头回到城池中后,黑夫作为手持郡守虎符的左兵曹史,毫无疑问作为指挥官,程无忧凌夔都要受其节制,这让程无忧心中感觉有点怪怪的,一年前还在自己麾下的小百将,如今怎么就位列自己之右了呢?
当黑夫问接下来的平蛮之策时,程无忧先未回答,反倒是夷陵县尉凌夔急促地道:巴人杀县长县尉,焚毁了不少里闾,绝不可宽恕!既然夷道蛮夷叛服无常,不如乘此机会,扫其巢穴,将其彻底驱逐!永绝后患!
他在夷陵县做官时,面对当地少数巴人叛乱,就是这么干的,而且那样做的话,更容易混到功劳。
结果这句话立刻引来了本地人程无忧的强烈反对:凌县尉,夷道和夷陵虽只是一江相隔,但情况大为不同。夷陵经过楚国经营数百年,多为编户齐民,乡里秩序井然,山间少数蛮夷反抗,直接剿灭就行了。
夷道则不同,编户齐民不过数百户,可巴人部众却有一两万之多。且不说以吾等这点人手能否一举将其剿灭,就算将巴人临时驱逐了,彼辈视夷水为神水,视武落钟离山为神山,势必谋求重新夺回此地,那样的话,夷道就永无宁日了!甚至会引发秭归巫县巴郡等地的巴人不满!这是在将其往楚国那边推啊!
按程县尉的意思,当抚不当剿?县长县尉,还有数百人死伤就这么算了?凌夔被当场反驳,有些挂不住面子。
眼看他们都要打起来了,黑夫连忙制止了二人的争论:巴人的恶行,当然不能不惩,但以目前的人手进入山林追剿,恐也不易。
他很清楚秦人巴人各自的优劣。秦军的优势是守城和平原的列阵而战,进入山地林莽后,却将处于劣势,一个不小心,就会重蹈夷道的县长县尉中伏覆灭的悲剧。
这时候,外面的小吏入内,说巴忠求见。
巴忠入内后,拜见了三人,献策道:
敢言于三位上吏,此番巴人叛乱,本就是楚国使者从中挑唆的结果,一心反秦者,唯樊禽一人,其余君长,多是受他胁迫。如今巴人攻城受挫,不少部落君长已然后悔,故才提前撤离。如今若是以大兵压境,不分良莠加以剿灭,反倒会让彼辈重新聚集在樊禽旗下,与官府对抗,那样的话,数百里夷水将永无宁日矣
之前在城头上,巴忠看着那些撤退不及的巴人被黑夫率城内青壮追上杀死,心情颇为复杂。
他是一个深受秦国文化影响的巴人夏子,在这场叛乱中,他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立场。
一方面,他能够理解夷道巴人叛秦的原因,血亲之仇大于天,秦国官府将樊犹处死,虽说是依法判决,但的确是莽撞了。
但另一方面,作为寡妇清之子,巴忠的眼光高于一般的巴人,知道过去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只有接受秦国官府统治,遵循秦律方能生存。他们家直接与咸阳有联络,知道秦国虽然一时受挫,但最终胜利的定然是秦非楚,这时候与之对抗,只会成为被巨轮碾碎的拦路石子。
望着那些在楚人鼓动下来进攻夷道,结果死于沟壑荒野的巴人,巴忠无奈而又同情,他极力想要做些什么,让这场叛乱快些平息。
于商,巴氏需要一个和平的环境,于情,巴忠亦不希望更多的巴人毫无意义地死去。
听完巴忠的建议后,黑夫看向程无忧和凌夔:两位县尉以为如何?
这是稳当的法子。
程无忧颔首道:我在夷道为吏多年,知道本地巴人诸部各有仇怨,几乎每一部之间,都有械斗厮杀,与其同所有部落为敌,不如派人游说,孤立樊禽部!
凌夔却道:夷道县长县尉已死于非命,还有谁敢去做使者?
巴忠再度向黑夫请命道:忠愿意前往武落钟离山,去见诸部君长,游说彼辈重新归秦!
黑夫沉吟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如此,那就烦劳巴君再走一趟,定要向诸部说明形势,让其勿要再执迷不悟。
巴忠临走前,黑夫也对他道明了当初离开夷陵时,郡守叶腾交待自己的话。
告诉巴人诸部君长,郡守依然记得当年的盟誓,此番巴人叛乱,纯粹是受荆人挑唆所至,郡守亦知其不得已。故只诛首恶,不论从犯,若他们能杀楚国使者,并助官府攻灭樊禽部,则樊禽部众地盘,可任其瓜分!
黑夫记得前世的一句话,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是斗争胜利的不二法门,如今便要活学活用了!
第233章 武落钟离山
三峡南部的丛山深处,仿佛在巫山山脉的裙摆上,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流,人在十丈之外,便能看清楚河底的五色马牙石。
据说蜀国开明氏东征时经过此地,便命名为清江,但吾等巴人更喜欢叫它夷水。
四月下旬,在夷道攻守战数日后,巴忠和他的一众随从们溯流而上,身边则是与他寸步不离的忠诚护卫丹虎,还有一个作巴人武士打扮的黑面汉子,穿上皮革柘布,踩着草鞋,只要他不开口,便瞧不出与一般的巴人有何区别。
然而巴忠与他窃窃私语时,用的却是夏言!
这几天里,巴忠几乎走遍了夷道的每个巴人部落,果然不出他所料,巴人各部已经起了内讧。原来在进攻夷道,巴人君长们发现,秦人的抵抗如此坚决,根本不是像楚国使者和樊禽所说的,杀死县长县尉后便不堪一击。
于是不少部族君长便后悔了,他们带着自己的部众脱离战场,返回了山林,小心观望的同时,也开始担忧秦军随时可能到来的报复。
果然,在援军抵达后,夷道的秦人的确开始出动,在黑夫和程无忧的带领下,扫荡一些居住在乡里的巴人小部落,将参与过杀害秦吏秦卒的巴人统统正法!
诸部正不知是该继续跟着樊禽,在叛秦道路上走到黑,还是应该迁徙离开时,巴忠的出现给了他们另一种选择。
郡守亦知诸君不得已,故只诛首恶,不论从犯,如今停止叛乱,还来得及!
巴忠乃巴氏之子,在巴人里地位高贵,且他家的马队船只时常在夷水两岸行走,用外部世界的布匹铜铁换走本地出产的岩盐井盐,所以在夷道也有很高威信,纵然他是秦国的使者,却可以来去自由,安全得以保证,毕竟谁也不想得罪财大气粗的寡妇清。
巴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动了好几个部落,但众人依然有疑虑,便决定按照传统,在武落钟离山重聚,一同商议此事。
届时,樊禽作为本地各部公推的首领,倘若他不来,那便是自动放弃了对诸部的领导权,巴忠可以劝说诸部共攻之!若他来,武落钟离山乃是祖地,不可带太多部众入内,樊禽便是自投罗网
事情到了这一步,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的计划便达成了一半,武落钟离山之会将是说服诸部停止叛乱的关键。
所以黑夫也没法在夷道干等,便将夷道防务交给程无忧,他则带着两三个兵卒,打扮成巴人,混在巴忠的亲随里。
狭长的夷水河谷,在夏季时激素飞清,两岸多茂木空岫,有人路过,则百鸟翔集,哀鸣相和。
巴忠继续对黑夫说,这秀丽的河谷不仅孕育了巴人的祖先,它本身简直就是巴人迁徙的历史。从这里回溯而上,先要经过巴人最早的据点武落钟离山,然后便是他们建国的盐阳夷城。直到夷水的源头,那则是巴人繁衍四散的广阔世界,距离巴忠的家,巴郡枳县也不远了。
巴忠小时候曾经从枳县东行,跨越了这数百里山林,抵达武落钟离山祭祖,那时候他年纪还小,穿着巴人的传统装束,以一个巴人子孙的身份回归祖地。可如今,却是反方向的,作为秦国的使者,穿着夏服,要来劝说巴人们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反抗。
正午时分,众人的目的地到了,却见武落钟离山位于夷水之畔,山下四面环水,碧波荡漾,岛上五峰错落,奇岩林立,必须乘船才能到达。
然而让巴忠错愕的是,当他和诸部君长乘船登上武落钟离山时,却见樊禽竟早早带着几个武士,等候于此!
而他身边站着的人,赫然是一个头戴高高楚冠,身穿宽袖楚服的楚国人!
各部约定俗成,不允许仇杀械斗,也不允许外族人进入的武落钟离山,却忽然间剑拔弩张起来。
樊禽!
有一个部落君长大怒,斥责道:你竟敢带外人入祖地!
樊禽头戴夸张的羽冠,披着豹皮,腰间挂着刀,面对众人的指责,他指着巴忠等人冷笑道:汝等不也带了一个秦人来么?
众人的视线看了过来,但巴忠身旁的黑面汉子却不动声色,因为樊禽的手指着的不是他,而是穿着夏服的巴忠
巴忠先是一惊,随即哈哈大笑道:樊君长真是容易忘事,我可不是秦人,乃枳县巴忠,廪君之后,巴氏之子,前些天吾等才见过。
那是自然,便是你这夏子将吾等虚实告诉秦人,以至于攻夷道不利!当初便该将你这背弃祖宗,自视为秦人的不肖子孙擒住,关在赤穴里好好反思反思!樊禽开始抢先指摘巴忠。
只要心系廪君,心系巴人之利,便依然是巴人!我自问从未做过对比巴人的事!巴忠为自己辩白。
反倒是樊君长收受楚人的礼物,胁迫夷道诸部叛秦,本就是自寻死路之事,如今已在夷道城下死伤数百人,莫非还要继续搭上更多性命才罢休?
这时候,樊禽身边的那个楚人却用巴人的语言呼吁道:不然,夷道虽未能攻破,但如今楚军已围潺陵,不日便可攻克,潺陵一破,夷道又何足道哉?诸君勿要被这夏子所骗!
巴忠也不甘示弱:我怎么听闻,秦国南郡郡守郡尉已亲调大军支援潺陵了?楚军至今未能攻破潺陵,恐怕最终还是会败走,届时秦国大军抵达,报复起来,这夷水沿岸的祖地,恐非巴人所有!
他开始大声疾呼起来:诸君扪心自问,各部每年缴纳二千一十六钱的租,每三年缴一千八百钱的口赋。而族中各户,每年缴纳代徭赋56钱,布八丈二尺,以及鸡羽三十簇。比起百多年前,楚国统领夷道时的征赋,亦不算重,比起夷道城边编户齐民的秦人而言,已算较轻。秦国官府亦未曾逼迫吾等废弃祖宗之道,莫非归了楚国,能有何变化?既然无利可图,何必叛秦!
秦吏背信弃义,杀我亲弟!此仇岂能不报?樊禽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刀刃,眼看一场火并就要发生,他带上武落钟离山的人不少,且占据了高处,就这么打起来的话,巴忠他们并不占优。
就在这时,一阵耳号音却猛地响起,留守当地祭祀廪君的巴人傩者一边吹着水牛角一边走了出来。
谁敢在武落钟离山,在赤黑二穴,在廪君面前自相残杀?
一个穿着羽袍的女巫从山上走来,她脸上涂着厚厚的彩纹,看不清年龄样貌,但从那苍老的语气皱巴巴的手背,可知年龄不小了。
巴人在上古之时,便未有君长,俱事鬼神,如今也依然如此,鬼神巫师的地位很高。且往往以女子为巫者,承担各种祭祀占卜等事。凡是参与过祭祀的女性,都被认为是能够沟通祖先和鬼神的特殊之人,得到特别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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