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吏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七月新番
李由精神一振,这是他目前关心的头等大事,立刻就让贼曹掾当面报来。
贼曹掾道:吾等查到这些刺客一共五人,身份多是假装进城的商贾雇农,其验传均为伪造。
秦国虽然有严密的户籍制度,但毕竟方法太过古朴。一般的人伪造身份证,会像那个假冒冯敬弟弟在南阳郡招摇诈骗的少年一样,被一眼识破。但若是敌国间谍,通过一定的手段,就能伪造得以假乱真。
除了当日死去的两名刺客外,还有三人在妄图混出城时被缉捕,两人反抗被当场杀死,剩下一人经过一天拷打,便将事情说了出来!
五名刺客来自楚国,但在江陵城内,亦有人予以协助!目前查到了一个算卜的巫祝,两个当日执勤的兵卒都与那刺客有联系。三人已被缉捕,都供认不讳,巫祝自称是不满郡守禁绝淫祠,两个兵卒则是受了贿赂
这时候,黑夫却说话了。
此事绝不会到此为止!
众人看向他,黑夫解释道:这场刺杀,定然谋划了许久,从为这些楚国刺客伪造身份,再到提供民间严禁拥有的弓弩武器,而后又能提前打探到郡守出行路线不论哪一桩,都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他对李由道:下吏在郡守借我的《吴孙子里读到过用间一篇,其中有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之分。所谓乡间,是利用敌国乡人做间谍。所谓内间,是利用敌方官吏做间谍!
如今贼曹找出来的,无非是普通的乡间,蚊蚋而已,可我以为,真正的吸血蚂蝗还未被追查出来!
李由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江陵城内,恐有楚国的内间?
不止是江陵,下吏以为,在南郡其他县上,亦有不少官吏豪长因种种缘由,而与楚人藕断丝连,做了楚国的内间!他们或许身居高位,藏匿在诸多秦吏当中,看似与一般官吏无异,实则却在做着写信出卖郡县虚实,协助包庇刺客间谍的勾当!甚至随时打算在楚军攻过来时,杀官开城投降!
言罢,黑夫再拜,恳求道:如今已是仲夏,秦楚两国已在南郡开启战端。为免再有刺客跳梁刺杀郡守郡尉,为免南郡虚实尽被楚人以为,此事一定要彻查到底,不放过任何一个内间!
第240章 内间
左兵曹史所说的,正是我担心的
对黑夫的建言,李由深以为然,因为说起用间来,他们家可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十多年前,他父亲李斯初入咸阳,先做了文信侯吕不韦的门客舍人,又得以担任了郎,也就是君王的侍从之官,除了郎卫外,还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许多种,李斯做的就是议郎,主要跟在国君身边以备咨询。
就是在这个职位上,李斯得以管窥秦王性情,投其所好,以急并六国之言游说,初次展现了才干。
于是秦王大喜,认为找到了一个与自己心意颇合的人才,任命他做了丞相长史,并让李斯亲自主持,派遣谋士携带金玉去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以用钱财收买的,就以财厚赠结交,无法收买者,则以利剑刺之!同时还负责离间六国君臣,等到其朝政败坏后,再以良将大军讨伐。
后世便以此事,脑补出了黑冰台这一间谍机构。
所以现如今楚国派遣刺客刺杀郡守腾,其实不过是把秦国,以及这数百年间诸侯常做过的事情重复一遍而已,无甚新意。
李由曾经听父亲谈及过,这差事做了几年后,他被提拔为客卿,前途一片光明,直到秦王政十年时,却遭遇了一次大危机
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相国吕不韦坐受嫪毐案牵连被罢,与此同时,在李斯主持的谋士间谍调查下,韩人郑国游说秦国大修沟渠的疲秦计也暴露!按照秦律,郑国当死,秦王也在宗亲们的游说下,对六国士人产生了不信任感,遂大逐客!
李斯身为楚国上蔡人,也在被逐行列中,但他与其他垂头丧气准备离开秦国的客卿不同,将这次危机当成了机遇,一篇《谏逐客书让秦王回心转意,开始进一步提拔李斯。同时李斯也成了当时在秦六国士人的恩人和领袖,从此扶摇直上,位列朝堂
顺便,李斯也将家人接到了咸阳,李家开始彻底摒弃过去的身份,做秦王的忠臣。
那一年,和李由他们差不多同时到达秦国的,还有一个叫尉缭的魏国大梁人
尉缭学的是兵家,属于兵权谋家这个分支,他把李斯曾经提出的对六国用间,破坏其连横,招揽其人才,离间其君臣的策略加以改良,更进一步地向秦王提出:
以秦之强,六国诸侯譬如郡县之君,然,臣但恐诸侯再度合纵,以出其不意之势一同攻秦,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也!
付出三十万两黄金便能得到天下,这笔账简直比吕不韦的买卖还要划算,于是秦王便授意李斯和尉缭共同主持此事,在六国培养内间。
何谓内间?孙子兵法曰: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是指收买敌方的权贵官吏为间谍,或利用他们搜集情报,或促其投诚倒戈。
由于内间主要是敌方的官人,这些人往往掌握着核心机密,对敌方政治及军事等诸方面有更深入的了解,甚至把持着一定的军事指挥权,一旦为我所用,则会给敌方造成巨大的,甚至是致命的危害!
赵国的郭开齐国的后胜,都是秦国的内间。郭开帮秦国除去了心腹大患李牧,而齐相后胜则在秦国攻灭韩魏,横扫燕赵的时候,让齐王建一味奉行孤立主义,在外面厮杀正酣时,齐国却好似一只鸵鸟,将头深深扎进了沙土里,口中念着:只要我不反抗秦国,秦王就不会灭我
在尉缭和李斯的主持下,秦国的内间遍及六国,尝尽了这种策略的甜头。所以当黑夫说,楚国可能也在南郡遗留了不少内间时,曾经的秦国间谍头子之子李由,顿时警惕了起来。
要说其余郡县有楚国内间,李由决计不信,因为他对秦国的律令制度很有信心,但南郡却是个例外。
南郡作为楚国昔日的内畿之地,如今仍然有人称之为西楚,民间的语言文化风俗与淮北一致。
更要命的是,除了守令尉丞三长吏外,在郡里和县上,都有不少昔日的楚国贵族。这些人在投降秦国后,摇身一变成了秦吏,把持着各曹各乡的实权,虽然经过两三代人,已经自视为秦人,以秦律为教,但从上巳节发生的事就能看出,楚辞屈赋在当地士人中流行,大夫们以穿戴楚式高冠为尊荣,不少人甚至心怀旧楚,觉得那才是贵族的好时光!
下吏也如此以为。
黑夫继续怂恿道:去年秦败于楚,那些不知大势的人,恐怕会因为起异样的心思,受了楚人贿赂,做其内间
如此一来,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深知内间危害的李由终于下定了决心:贼曹掾,你与狱曹一起,继续彻查刺杀案,定要顺藤摸瓜,将背后的内间揪出来!
随即李由又看向了黑夫:若是那些内间凭借其宾客族人反抗,左兵曹掾,就由你带郡兵将其剿灭!
贼曹主盗贼事,类似后世的省公安厅,唐浅正是上巳节相亲大会上,那个被黄衣女子当场甩了的唐觉之父。唐觉如今加入了医护急救之士中,算是黑夫的下属,所以唐浅与他也有些交情,离开郡尉府后,便朝黑夫诉苦道:
左兵曹史,这内间可不容易抓啊。
唐浅有自己的苦衷,如今郡上各曹主吏属吏,十有七八都是楚国士大夫的后代,家族遗留下来的人脉和积淀不是随便能消弭的,像黑夫这种庶民出身的,反倒是稀奇事。
所以唐浅以为,若是大肆追查内间,反倒会引发新的动乱,到时候江陵城各曹官吏人人自危,地方氏族也心存不安,这南郡的秩序,不就乱了么?
黑夫的真正目的本就不是什么追查内间,反正等楚国一灭,一切都无所谓了。原本的内间,也得安心做秦吏,直到十多年后,秦末那场新的风暴烈火燃起,他们才有机会重新露头
于是黑夫宽慰唐浅道:大多数官吏当然是秦之良吏,却有一小撮心怀楚国的内间在其中作祟。郡尉方才不也说了么,在办理刺杀案的同时,按照线索,暗中追查即可,勿要大张旗鼓打草惊蛇。
这时候,黑夫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这里,却也有一个线索,或许对贼曹掾有用
唐浅有些惊奇:哦?左兵曹史发现什么了?
黑夫笑道:与江陵的案子无关,是关于我家乡安陆的,我怀疑在安陆县,也有一个内间!一直与楚国暗通款曲!
唐浅大喜,他迫切需要能向李由交差的成果,便催促道:请左兵曹史详细说说。
这线索涉及到一个关键的证人,便是去年被俘获的楚国胡公斗然,他曾提及,在安陆县有若敖氏旧臣,与他有书信往来,却未说是谁!如今想来,那人很可能就是一个楚国内间,一直在向楚国泄露安陆虚实。
竟有此事!唐浅有些惊讶,追问道:不知那斗然如今身在何处?
黑夫道:两个月前,我请求狱曹发爰书给南阳郡,将斗然移交给南郡,彻查此事。就在今日,我离开郡守府后,又去了狱曹一趟,发现斗然已被押到,关入了郡狱,准备明日进行审讯!我届时会作为证人,与斗然对峙,逼他说出那内间之名!一旦坐实,还望贼曹掾能助我将其缉捕归案!
:最近研究了下秦汉各职位的俸禄,重新设定下郡上各职位的石数:郡守两千石,郡尉比两千石,郡丞六百石,各曹主官比三百石,各曹左右史是比两百石,黑夫目前亦是此级别,之前设置过高了。
第241章 胜者即是正义!
贼曹掾唐浅对狱曹左史喜并不陌生,此人虽然才调来郡上一年,却已经小有名气,颇受郡丞郡守器重。
但喜是个油盐不进的怪人,比如说,但凡他经受的案子,都喜欢一点点查访追问,按照规程来,而不是像唐浅手下的狱吏令史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案犯痛打一顿,逼其交代
这起牵连甚广的内间案也一样,斗然已经被拘押在狱中,并由几名令史进行了数次审问,但此人却一直三缄其口,不肯回答任何问题
用刑罢!
唐浅失去了耐心,对狱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鞭笞一顿,这养尊处优的楚国县公定然什么都招了!
喜却反对道:《秦律有言,能据供词追问,不用拷掠而明案的是上策,用考掠而得案情的是下乘手段,这才是第一次审理,尚未到三次之期,何必用刑?
唐浅面色不豫:郡尉下令,此案要抓紧时间彻查,若是耽搁了,让楚国内间泄露更多机密,该如何是好?
喜却摇头:斗然已被俘大半年,与近日的行刺案并无直接关联,与其有联络的若敖氏旧臣也不一定是内间,故斗然并非是嫌犯,而是证人。《秦律中,对案犯用刑都是下策,更何况对证人用刑?再者,秦吏鞭笞被俘的楚国县公,此事传出去可不好听,贼曹掾且耐心些,容我慢慢审理追问
耐心?郡尉可未给你最后期限,你自然不必急!
眼看二人开始争论起来,黑夫连忙过来劝解,最终唐浅和喜达成妥协,再让喜尝试一番,若明日依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再向郡丞请求批准用刑。
喜君还是如此排斥用刑啊,即便那斗然是个楚人。
唐浅不高兴当地走后,在郡狱中,黑夫和喜聊了起来,他记得,两年多前,自己与人在安陆县狱打官司时,喜从始至终都没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用刑,而是靠收集证据审讯诘问的办法,慢慢抽丝剥茧查明真相。
这几年里黑夫发现,并不是每个法吏都能像喜这般遵循秦律中的规程,喜反而是个特例。
我遇到过一个案子。
喜坐在案几后,一边翻阅着关于斗然的卷宗,一边对黑夫说起了一件往事:去年我刚来郡廷时,接到了一起乞鞫(ju)的案件。
乞鞫相当于后世的再审,也就是当事人认为判决不公,可以请求更高一级司法部门重新审理自己的案子,县廷的判决可以由郡廷再审,若还有重大疑点,郡廷的案子可以由廷尉,也就是秦国的最高法院来重申。
王二十三年十二月癸亥日,一个叫毛的士伍被亭长扭送到了当阳县府,罪名是偷牛。毛对自己的盗窃行为供认不讳,还咬出了同伙,一个名叫讲的乐师,他的证词是,十二月五日,自己和讲一起偷了牛,还把牛牵到了讲的家中
根据毛的供述,审理案件的当阳县丞和几位令史认为讲是同谋,判他黥为城旦。
讲不服,于是要求乞鞫,这起案件才到了我的手中,那时已是王二十三年四月了。
乞鞫的期限是三个月,讲是二月癸亥(十六日)被判黥为城旦的,再审是四月丙辰(十一日),中间相隔54天,差一点就过了复审的时间。
也就是这短短六天的差距,让喜救下了一个因屈打成招,差点沦为城旦舂的无辜者。
喜按照他一直以来的办案方法,先收集了关于此案的一切记录爰书,又让相关证人统统来郡上受讯,先后三个证人的证词都对讲有利。
喜不由惊异,如此明显的漏洞,为何当阳县的官吏却却像是瞎了一般判讲有罪,而且讲第一次受讯时也交代了自己是盗牛的同伙
在喜的细细盘问下,讲终于说出了初审时的一段隐情:由于不肯承认参与偷牛,自己被当阳县令史铫打过,还被他浇过凉水。喜让郡廷的狱史们给他体检后发现,讲的后背果然有伤,光是手指一样粗的大伤痕就有十三处,小的伤痕也相互交织,从肩膀一直伸展到腰
更令人吃惊的是对偷牛贼毛的重新讯问,他竟然也被刑讯逼供过:毛一开始的确承认是独自偷的牛,然而负责审讯他的当阳县令史认准了他不可能一个人把牛偷走,便用竹棍冲他的后背屁股大腿一顿痛打,血流遍地。
毛疼痛难忍,只得把自己的邻居讲也拉下了水,以求不要再打。体检发现,毛身上的伤痕密不可数,屁股两腿上的伤痕至少有四处和手指一样粗
在喜的彻查下,此案真相大白,刑讯逼供的当阳县令史知道没法抵赖了,只得垂头丧气地接受处罚,县丞和几位参与审判的官吏也不得不承认一审过程中自己存在工作失误,都以渎职罪受罚。
至于被冤枉的那个乐师讲,也得以沉冤昭雪,恢复身份和名誉。已被连坐卖为奴仆的妻儿由官府赎回,已被没收和变卖的财物同样按价偿还。因为讲脸上已被黥字,已经无法再做乐师的工作,郡府还将他安置到了另一个县,授田百亩,以力田养活自己和家人
说完这个故事后,喜意味深长地对黑夫道:这便是律令中,建议审案法吏不要动辄用刑的缘故了,只有诘问到犯人辞穷,多次欺骗,还改变口供拒不服罪时,才能依法拷掠,拷掠缘由还要记在爰书上。
黑夫明白了,因为只是建议而非严格禁止,所以秦国的官吏并不遵守这一条款,也只有喜等少数人默默执行。
用后世的说法,喜是个相信程序正义的法官。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持裁判过程的公平,如此才能达成秦律上的正义。
黑夫不免惭然,还记得他刚当上亭长的时候,也是个追求正义的好警察。可经历了许多的事情,在战场官场里摸爬滚打两圈后,黑夫的心境开始有了变化,一些原则被抛弃了,做事开始不择手段起来,这次便不惜将斗然卷入这场内间案,主要是为了拉安陆郧氏下水
喜也是安陆县人,知道黑夫和郧氏的宿怨,能猜出来他积极参与此事的目的,只是黑夫做事谨慎,没有任何把柄。
所以临别时,喜便意味深长地对黑夫道:左兵曹史,你虽然年纪轻轻就立功得爵,身居高位,但切切要记住,错行必得错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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