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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善围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暮兰舟

    “这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如有异议者,就用孝道的帽子去扣他,对母亲不敬,枉顾人伦,食古不化,就是不孝。第二步,既然嫡母的丧礼抬到和父亲同样的位置,那么庶母就水涨船高的往上提一提,就不存在‘庶母无服’的尴尬了。对庶母的丧礼,砍掉士人和平民阶层的门槛,君民同制,庶母去世,诸子要服“缌痳”之丧,三个月除服。”

    父母同尊,君民同制。这是胡善围的解决方法。

    此话一出,洪武帝陷入沉默,马皇后则面有动容之色。

    是的,女人的悲哀,其实只有女人最了解。同样的,女人的权利,最终要靠自己人来争取,默默等着男人施舍、给予,那几乎不可能。这是人性骨子里自私的一面,资源有限,不会因为你是他的女儿、妻子、母亲,而善心大发,来分你一杯羹。他们蒙上眼睛,把一切不公平当做理所当然。

    马皇后是女人,是母亲,她当然希望将来去世,能够得到和洪武帝一样的尊重。

    孙贵妃生前荣耀,死后丧礼凄凉,究根问底,是嫡母的丧礼都尚且如此,一个庶母又能如何呢稍微破格一些,就会被大臣以“色令智昏”、“不尊重嫡妻”、甚至“宠妾灭妻”的大帽子扣在头上,纵使洪武帝这种开国的雄主,也不想为了一个妾室来担当“色令智昏”的骂名。

    不值得。

    礼部大臣,还有太子就是摸准了洪武帝的顾虑,而“绝食抗议”的,因为他们明白,洪武帝不会真的让他们活活饿死,他们忍得一时饥渴之苦,将来赢得直臣和贤德储君的荣耀。

    巨划算。

    书房霎时陷入短暂的沉默,洪武帝对众人摆摆手,“你们都出去,胡善围留下。”

    那群人悄无声息的离开。

    洪武帝说道:“你好大的胆子,胆敢颠覆国家的丧制。”

    男女出发点不同,洪武帝总是嫌弃前朝礼乐崩坏,最最喜欢制定规则,完善礼制。但是他再如何改,也不会觉得‘家无二尊’、 ‘家无二斩’有何不妥。

    好吧,确实有些违背人伦,洪武帝还很尊重自己的母亲,但作为一个男性,一个皇帝,洪武帝也确实觉得自己比皇后要高贵一些,天子嘛,独一无二,当然比皇后地位高了。

    所以,仅凭人伦这一个原因,是无法说服洪武帝的。

    但是胡善围“父母同尊,君民同制”的建议若对洪武帝毫无吸引力,她此时早就人头落地了。洪武帝把她留下来,是觉得她的建议有可取之处。

    胡善围必须寻找更有说服力的原因。

    胡善围此人,危机越大,脑子就转得越快,反正都到了挖眼睛这一步,干脆豁出去。

    胡善围说道:“礼仪这种东西,终究归于教化,用重复繁琐的程序来表示对这件事的态度。丧仪上父母同尊,表示皇上对孝道的看法,父亲母亲都应当得到尊重,如何孝顺父亲,就如何孝顺母亲,皇上改变丧制,是孝道的进步,而非后退。这是皇上的功劳啊。”

    先拍个马屁,把功劳推到洪武帝头上,洪武帝是开国君主,比一般守成之君更加容易接受改变。

    洪武帝沉吟片刻,说着大臣们说了无数遍的话,“家无二斩,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从来都是如此。”

    胡善围说道:“从来如此,便对么”

    洪武帝想起了从前……

    “朱重八,泥腿子出身,大字不识的农民,什么义军,不过是一群土匪,乌合之众。从来没听说土匪头子当皇帝。”

    那个时候的洪武帝,也是用“从来如此,便对么”来回应别人的种种质疑。他推翻了种种“从来如此”,才有今日的大明帝国。他最擅长的,就是大刀阔斧的革新,制定自己的规则。

    比如废除宰相制度,延续千年的宰相职位,洪武帝还不是说砍就砍了。

    这个小小的女官,居然也有这种想法。

    这样一想,改变丧制,父母同尊,顺应了人伦、人情,的确是进步。

    而且重要的是,一旦有人反对,我就可以给他扣个不尊重自己母亲的帽子,骂他们不孝,占据道德制高点,方便推行新制。

    洪武帝沉默片刻,“你退下,宣秋官觐见。”

    自从废除延续千年的宰相制度,洪武帝独揽大权,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的比牛多,实在事情太多,就设置了春、夏、秋、冬轮值官员,帮助自己处理公务,现在是秋天,轮到秋官当值。洪武帝应是要秋官起草文书,修改丧制。

    不用挖眼睛了。

    胡善围不敢掉以轻心,尽力克制着自己,看似淡定从容的离开乾清宫。

    刚刚走出大殿,就遇到匆匆赶来的沐春。

    沐春见胡善围的眼珠子好端端了,一颗悬起的心方落下。

    胡善围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追问。

    沐春会意,和她擦肩而过,却拐了个几道弯,从另一条路去了她的住所。推门而入,胡善围正坐在院子里的秋千架上,晃晃悠悠。

    沐春忙过去,“怎么听说皇上大发雷霆要挖你的眼睛出了什么事,你——”

    胡善围突然伸手抱住他的腰,好像脱力似的,上半身都瘫在他腰记上,沐春这才发现胡善围全身颤抖,像是陷入了三九寒天,瑟瑟发抖。

    胡善围是那种当场冷静,应变能力强,但“后劲”特别足,就像去年和江全遇险,被土匪追杀,几乎车毁人亡,她还能装死,杀了土匪,救了江全。但之后被毛骧送回后宫,范宫正,曹尚宫等人问她,她就吓得尖叫昏迷,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今天也是如此,鬼门关走了好几个来回,她又不是铁打的,拼劲所有的勇气和才智自救之后,她就像虚脱似的,一路上步子都打飘,才到院子,连进屋的力气都没有,坐在秋千上发愣。

    胡善围是坐姿,沐春担心她手臂脱力,滑下来,于是缓缓蹲下,以半跪的姿态抱着她后背,轻轻的拍,“不要怕,都过去了。”

    刚才胡善围的头在他腰记,现在两人平行,头碰头,胡善围




80.多半是惯的
    不聋不痴不做阿翁, 一个聪明的皇后,更要懂得知之为不知, 自从洪武三年, 洪武帝决定启动废弛千年的诸王分封制以来,朝廷大臣们的反对声就不绝于耳, 如今过去十一年, 依然时常有大臣上奏折反对。

    洪武帝连宰相都废弛了,大权独揽,强行推行分封制。

    马皇后很清楚分封制的弊端和隐患,西汉七国之乱的教训还不够吗但大臣可以反对, 唯独她不行,相反,她还必须从中协调, 劝暴怒要斩杀大臣的洪武帝息怒。

    因为她是皇后。

    作为亲王们的嫡母, 父亲要分点东西(兵权和封地)给儿子们, 嫡母要是反对, 就是不慈。嫡母要保护诸子, 这是她的责任, 就像秦王畜生不如的恶行, 洪武帝要惩罚秦王,马皇后就必须脱簪待罪, 求洪武帝宽恕, 将管教不当的责任揽到自己头上。

    比如太子拒绝为孙贵妃主丧, 和礼部官员一起绝食。马皇后明明齿冷太子枉顾人伦, 却还要拖着虚弱的身体来乾清宫为太子求情。

    就像后世,只要有人犯错,世人评论大多都是“你妈是什么教你的”,很少有人说“你爹是什么教你的”,在德行教育上,古往今来,都是“丧偶”似的教育,母亲都要被迫承担错误。

    作为国母,皇上一怒之下要斩杀忠臣,皇后不劝,就是尸位素餐,没有尽到国母仁爱之责。

    但,朝廷的规则又是后宫不得干政,皇后不能对国家政策指手画脚,否则大臣们的口水会淹没坤宁宫,叫嚣要废后了。

    看出矛盾没有这就是典型的想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儿吃点草。当一个皇后的责任远远大于她所能动用的权利,那么除了沉默,揣着明白装糊涂,她还能做什么

    又有人跳出来说了,“你明知不对,为什么不去以死劝谏”

    来来来,请这位先去死一死。

    如果死了就能劝住洪武帝这种开国雄主,那么大明帝国的御史台,就可以改称为屠宰场了。

    心有灵犀一点通,马皇后轻描淡写几句指点,胡善围顿时明白以后面对洪武帝要如何拿捏分寸了。

    首先,关于政治和治国策略,无论本心如何,都要和洪武帝站在一条船上,这是原则问题。龙之逆鳞,触之则死。连马皇后都不敢触摸,我胡善围算那根葱。

    其次,洪武帝治家和治国的方式是一样的,他首先是个帝王,只留下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格来当父亲和丈夫。对他而言,家就是国,国就是家,家国合一。

    所以不要指望用感情来说服洪武帝,用利益比较有效果。

    “劫后余生”的胡善围从马皇后寥寥几句话总结出来“大明宫廷公务员秘笈”,这是她未来时常在死亡线上游走,却始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马皇后将大明堪舆图画轴送给了胡善围。

    《御制孝慈录》颁布,孙贵妃是按照新礼制下葬的第一人,洪武帝赐谥号为“成穆”,并给予高度的评价:“……勤于事上,慈以抚下。当国家开创之初,备警戒相成之道,德实冠于嫔御,功有助于中闱。”

    最终,成穆贵妃孙氏,附葬孝陵。

    没了孙贵妃,马皇后很寂寞,她比以前更加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坐就是一天,手里的书都没有翻几页。

    每天东西六宫的嫔妃都会像官员们上朝一样来坤宁宫给马皇后请安。马皇后一律不见,胡善围让嫔妃们隔着帘子一拜,就送她们走了。

    其实马皇后根本不在帘子后面坐着,没有孙贵妃了,她不想看见莺莺燕燕的嫔妃,嫔妃们身上的脂粉味她也闻不惯。

    如果不是洪武帝来坤宁宫,马皇后甚至一天都不开口说一句话。有六局一司在,各项宫廷事务循着旧例,又有曹尚宫这个“镇山太岁”,以及范宫正这个“巡海夜叉”在上头压着,马皇后不管不问,宫务也不至于废弛,依然有条不紊的进行。

    谁都知道帝后心情不好,东西六宫无人敢触霉头,大明宫廷的秋天,就在一片萧瑟和压抑中过去了。

    入冬。

    宫人提来炭箩,守在外面等候传唤的胡善围悄声说道:“放下,我来换。”

    书房的红罗炭约一个时辰就要加一次,以保持温暖。胡善围提着炭箩进去,发现马皇后不知何时趴在罗汉榻上案几上睡着了,一卷书落在地上。

    胡善围不敢叫醒马皇后,抱来枕头和被子,撤了案几,然后将马皇后轻轻扶着卧躺,盖好,捡起书,拿着火钳往火盆里添炭。

    刚添了一半,就隐隐听见外头有喧哗之声,胡善围出去查看情况,是东宫的吕侧妃带着七岁的皇太孙朱雄英和四岁的次孙朱允炆前来坤宁宫。

    皇太孙朱雄英是先太子妃常氏所生的嫡长子,朱允炆在东宫排行老二,是吕侧妃所生。

    吕侧妃眼睛都哭红了,朱雄英沉默不语,朱允炆懵懵懂懂。

    胡善围先把两位皇孙引到暖阁里吃点心,要小宫女陪他们玩,后将吕侧妃请到偏殿,命宫人端来热水和胭脂水粉,“请吕侧妃梳妆,即便有急事见皇后娘娘,也不好仪容不整的。哭哭啼啼的,吓到皇孙就不好了。”

    吕侧妃擦干眼泪,“我知道自己莽撞,明知皇后娘娘精神不济,还擅闯坤宁宫,可是情况紧急,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不得已来求皇后娘娘,还请胡司言代为通传。”

    胡善围问:“何事如此惊慌”

    其实还是老一套,又和大明曾经的宰相胡惟庸谋反案有关。东宫太傅宋濂,与高启,刘基并称为明初诗文三大家。高启是沐春“做鬼也不会忘记”的诗人,因为高启为江南高僧道衍禅师的《独庵集》写的序言,而胡善围是道衍禅师的忠实读者。

    宋濂是太子最为尊敬的老师,但是宋濂的次子宋璲和长孙宋慎都卷入了胡惟庸谋反案。原因也很简单,宋濂是东宫太傅,宋璲和宋慎当时也效命宫廷,在御前行走,是洪武帝的秘书班底。

    祖孙三代人皆在宫廷,荣极一时,宋家是现实版本的《满床笏》。

    胡惟庸谋反案,锦衣卫查出宋璲和宋慎和宰相胡惟庸“暗通曲款”,洪武帝大怒,杀了宋璲和宋慎全家,宋濂虽然清清白白,但是受到了儿子和孙子的拖累,被株连,也要上断头台。

    太子朱标尊师重道,去御书房为老师宋濂求情,求洪武帝放过宋濂。

    洪武帝诛杀宋家,是因他对宋家祖孙三代给予充分的信任,破天荒的命三代人效命御前,可是宋璲和宋慎却和宰相胡惟庸有私,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倘若效命御前的人和宰相勾结,对皇帝而言,这几乎是致命的威胁。

    洪武帝对宋家三代人有多信任,此刻对他们祖孙三人就有多失望,至于宋濂无辜——连儿子,孙子都管不好,还叫无辜统统去死吧!

    太子朱标苦劝洪武帝:“父皇,宋璲和宋慎



81.你行你上
    马皇后是紧急灭火消防员,那里有火灭那里。

    太监谈论政治, 洪武帝要杀太监, 找马皇后。

    大臣反对分封制,预测将来要起“七国之乱”, 洪武帝要“速逮来, 吾手射之”,找马皇后。

    东宫是“火起”重灾区,太子和洪武帝因政见不同, 吵起来了,洪武帝说不过引经据典的太子, 就开始动手, 找马皇后。

    都习惯性的找马皇后这个万能药,却忘记马皇后又不是铜皮铁骨,她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她扛着压力去灭火,也时常被大火烫着烧着。

    以前有孙贵妃陪着她, 安慰她, 她承受的压力和委屈还有个倾泻的出口, 现在出口关闭,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默了、憔悴了,大家还是习惯性的一有事情就找马皇后。

    只看见胡善围一个人出来,前来搬救兵的吕侧妃很是失望, 但胡善围都说了马皇后身体不适, 她不敢质疑, 只得提醒胡善围:“皇上发起怒来,相当可怕,胡司言打算如何救太子殿下”

    胡善围捧着图轴,面上不慌不忙,其实心里发慌,她差一点点就被挖了眼睛,如何不知洪武帝愤怒起来像一头喷火的巨龙。

    但马皇后的身体状况着实不妙……救了这一场,下一场怎么办少不得要太子自救,不要太依赖马皇后了。

    不过,吕侧妃好像把事情想的太悲观了。等胡善围赶到御书房时,洪武帝已经停止殴打太子,毕竟是一国储君,舍不得下狠手。

    胡善围远远的看见太子跪在书房外冰冷的玉阶上,刚刚入冬,谈不上天寒地冻,但是跪在外头还是挺冷。

    胡善围问小内侍,“怎么太子还跪着”

    小内侍答道:“太子跪求皇上饶恕宋濂,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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