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了。”中田对岩桥慎一说。
“这是经过了初步混录的版本,目前来说,中森桑最满意的也是这个版本。”中田特意加重了“目前”一词,岩桥慎一从这当中,既听出中森明菜在音乐上精益求精的态度,同时,还有中田录音师对她这种态度的赞赏。
岩桥慎一说声“打扰了”,拿起监听耳机。
《难破船》这首歌,整体充满了忧郁与哀愁的气氛,在听加藤登纪子的小样时,岩桥慎一就已经有了充分的了解。
但即使如此,初听中森明菜重新演绎过的版本,他心中仍然受到震撼,被她在歌声当中营造出的那种忧愁所虏获。
所谓“极致的哀愁”,在她的歌声当中体现无遗。
能够唱得出这样的感觉,其中一定有中森明菜对于自身恋爱的感怀。
倘若加藤登纪子是因为和丈夫感情上出现的分歧有感而发,才写下了这首《难破船》,那么,中森明菜也可以说是对自身这段糟糕透顶的恋情的有感而发,才演绎出了这样的哀愁与犹豫不定,以及仿佛孤零零飘在海上,看不见陆地,也无人伸出援手的彷徨。
但是,如此外露的哀愁,既跟一直以来,中森明菜在舞台上展现出的潇洒帅气截然不同,跟她不喜欢提起自己私事来的作风也不太一样。
她跟近藤真彦的恋情举国皆知,但是,虽然常在节目里被主持人调侃,她自己却几乎不主动谈起,难道现在,要为了倾诉恋情的痛苦破例?
岩桥慎一听着中森明菜的歌,脑中忽然冒出来一个想法。
“我痛苦,我流泪,我哀求,我痛哭,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我痛苦得难堪,我淌的眼泪是烫人的,辛酸的。”体验派的演员如此说道。
在表演的各种流派当中,有强调理智的表现派,也有听从感情的驱遣,将自身和角色融二为一去表演的体验派,于是就有了以上的感慨。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不仅演员需要演技,歌手也需要去演绎歌曲,声音也是有“演技”的。
创作歌手另当别论,对于非创作歌手来说,要想唱的真挚,打动人心,同样需要酝酿。唱歌机器之所以称之为唱歌机器,就是因为歌声是冷冰冰的,他们将自身从歌曲当中跳出来,像个旁观者一样的去唱一首歌。
演歌大腕,跟美空云雀并列的演歌歌手岛仓千代子,有一首歌叫《人生いろいろ》(人生百态)。
“有担心过会死去这件事,玫瑰也好,秋樱也好,都会枯萎。”
“真奇怪啊,年轻的时候。真滑稽啊,年轻的时候。如此的令人眼花缭乱,人生百态。”
歌词听上去,有一点自嘲,但实则是一种对人生的感慨。如果交给其他的演歌歌手来唱,或许无法把握这当中的“度”,但是,拿给岛仓千代子来唱就再合适不过。
因为“人生百态”这句话,恰好是她自身人生的写照。
这位演歌大腕人生悲苦,姐姐自杀,弟弟和她绝交,被夫家虐待,对婚姻绝望,一度自杀未遂。后来又被男人坑骗,背上一亿七千万日元的巨债。
但即使如此也选择继续活下去,唱歌,还钱,还清钱以后就重新开始。
这样的岛仓千代子,带着一点笑容唱起这首歌,说“人生百态”,那样的滑稽,那样的无奈,以及对于人生的感慨,那是谁也模仿不来的。
因为这首歌就是她自己本身。
有另一位现在声势正红的演歌歌手石川小百合,她的《津轻海峡冬景色》《能登半岛》《暖流》三部曲是演歌界的名作。
在唱《津轻海峡冬景色》的时候,她才十九岁,对于歌词当中的别离哀愁是不能体会到的,于是作词的阿久悠就引导她去想象——
不是直接去想象那种哀愁,而是让她去思考,如果你要离开,你手里拿什么样的行李箱,又穿什么样的衣服,无形当中把她拽进歌词当中,成为主人公。
于是一度作为“哥伦比亚公主”偶像出道的石川小百合,一举转型成功,作为演歌歌手一帆风顺。她之所以能成功,不止是因为她唱的好听,是因为能唱到人心里。
而随着年龄的增长,自身阅历的增加,石川小百合演绎自己的这些歌,对于感情的拿捏愈发得心应手。
演歌有一种魅力就在于,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歌手本人的演绎也好,听众自身的感受也好,都使得时间越久,听上去就越有滋味。
;184. 庄重约定
《难破船》这首歌,如果要唱到人心里去,还要不被人看成是无病呻吟,非得是个大家子不可。
岩桥慎一听着中森明菜演绎的这首歌,忽然觉得,她现在像是个体验派的演员。只不过这种体验并非来自于自身的想象,而是自身的生活。
“像个演员啊。”
岩桥慎一听完了歌,摘下耳机后,发表了如此的感想。
“演员?”
听到他的这句评价,中森明菜先是有些意外,随即神情有些变化。一旁的中田录音师,也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很有画面感。给我的感觉,与其说是在用耳朵听这首歌,不如说是有双眼睛在看着表演。”岩桥慎一解释道,“还是个演技绝佳的演员。”
这首歌发表出来,一定会有人去联系她自身的情况。但是,在意识到这点的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什么中森明菜会选择这样的一首歌来当单曲的主打歌。
固然歌词仿佛是她自身恋爱的写照,触动了她的心事,但是,仅仅凭借这点,她绝对不会就感情用事,不顾自己的音乐事业,去唱这么一首歌。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理由。
“您在挑战自己。”岩桥慎一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决定选这首歌来当主打,是以自身的恋爱经历和心路来当蓝本,把自己的感情融入到歌曲当中,如同体验派的演员一样,让自己成为歌曲当中的主角。
她从自身不顺利的恋爱当中找寻到一种全新的灵感,选这样一首歌来唱,其中固然有对于自身恋情的悲叹,同时,也是一种艺术上的挑战。
这样极致的哀愁,如同浪卷破船一般的绝望,是只有此时此刻的中森明菜才能表现出来的。
那就是虽然陷入无望的恋情,但同时还没有绝望,仍旧留有幻想,所以能够留下将这种感觉进行艺术加工的余裕,交出这样完美的一首富有情境感的歌曲。
中森明菜正在挑战她自己。
把她说成是艺术家的性格,说不定正好贴切。
她即使受到恋爱的束缚,在当中感到为难无措,不知如何是好,但同时还是有着作为独立的人的一面,她的个性当中,拥有着旁人所不了解的坚毅。
岩桥慎一觉得,如果仅仅把这首歌看成是“女人悲哀的宿命”,反而忽略了最重要的东西,也是中森明菜想要传达出来的东西。
是对舞台艺术的追求。
桃浦斯达就是桃浦斯达,不该只把她看成是个普通的柔弱女人,岩桥慎一觉得,这样的中森明菜,拥有一般人所不具备的强大魅力。
中森明菜听着岩桥慎一的话,心中涌起无可复加的感动,同时,对于岩桥慎一,也有了全新的认识。
这个人之所以能够把冈田有希子救回来,能够让她重新燃起对生活的信心,去选择一条新的道路,绝对不仅仅是因为“温柔”而已。
是因为这个人能够去理解别人,同时又对别人的事拥有同理心,他能看到根本的东西。
这个人能理解她……
中森明菜有一种得到了理解,被人细心关照了的舒心,同时,又有一种遇到了知己的快慰。
在她面前的岩桥慎一,形象也一下子跟着丰满了起来。
他不是那个“温柔的救星”,而是活生生的,聪慧的人。他不是用温柔搭救了有希子,而是用洞察人心的智慧拯救了有希子。
是因为拥有这样洞察人心的智慧,刚才他才会对她伸出手来。
中森明菜心中回荡着对他的感谢,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还是中田录音师先开了口,“说得妙啊,岩桥桑。”
他不吝啬对岩桥慎一的称赞,“说实话,在制作这首歌的时候,刚开始,我有种不知道如何下手的感觉。中森桑一直在不断进行尝试,有许多我听来已经完美的版本,却被她给否决,说是‘有点不对劲’。现在看来,这就是那种‘不对劲’的根源。”
“我在监棚的时候,听到她的歌声,也有一种感觉,心中受到触动,难过得不得了,但一时还想不起该用什么来形容这种感受。您这么说,我一下明白过来。”
在称赞着岩桥慎一的时候,想到中森明菜这种“体验”的来源,中田录音师觉得既心疼又不甘心,忽然对中森明菜说:“中森桑,这首歌一定要大红大紫,在业界留名才行!”
中森明菜让中田录音师突然高昂的气势吓了一跳。
“是啊。”
岩桥慎一也鼓励她,“这是一首倾注了您的一切的曲子,如果它不能够得到它应得的,那么,就会成为最大的错误和失败。像这样燃烧自己的事,您不能再有第二次,所以,今后您也不能再有这样一首歌。”
中森明菜从岩桥慎一的话当中,既听出他对于这首歌和她的赞赏,同时还有对她的祝福——
歌手要尝试各种曲风,所以唱悲歌在所难免。
但是,像现在这样将自己的悲伤倾注其中的悲歌,希望不要有再唱一次的机会。
中森明菜从岩桥慎一的话语当中,感受到他朴素而又体贴的关怀。
两人默默交换着视线,什么都没有说。中森明菜看着他的眼睛,点点头,“是的,岩桥桑。”
谢谢您。
仿佛在做下一个庄重的约定。
“不过,”中田录音师没有发现两人之间这种温馨的交流,继续跟岩桥慎一说话,“您真的很厉害。耳朵厉害的人还不算珍贵,但是,心也能这么敏锐,就实属难得了。……对了,还没请教您的身份?”
“是我这边的疏忽,没有和您自我介绍。”岩桥慎一拿出名片递过去,“我现在在为华纳先锋的新人制作单曲。”
“原来如此。”中田接过名片,“您当制作人值得信赖,这可不是恭维。”
中森明菜在一旁听着,既替岩桥慎一高兴,也打从心里觉得中田的话说得对。
岩桥慎一一笑,“谢谢。”
随即看向中森明菜,“您的录音差不多也要开始了吧?打扰了这么久,我差不多也该告辞了。”
“嗯。”中森明菜点点头。
“下次再见……”她对岩桥慎一说。
;185. 抗议无效
“下次再见……”
像是在发出惯例的暗号似的,中森明菜对他说道。
又是这句话。
岩桥慎一觉得很奇妙,前两次道别时,中森明菜都说过这句话。先前只是随口应和,只当是道别语,没有细究,不过这一次,他大概理解了她说这句话的意义。
想到这儿,他如同回应她的暗号一般,答应下来,“好的,下次再见。”
两人相视一笑,在中田录音师所不知道的地方,悄悄交换着秘密与约定。而后,岩桥慎一离开了录音室。
这一次,两个人还是没有交换联系方式,虽然留下了“下次再见”的约定,却也没有约定好下次见面的时间与地点。
但不管是岩桥慎一还是中森明菜,在心中恐怕都是有意为之。这样没有具体约定的下次再见,大概成为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既没有特别想要相见的念头,也不必受到约定的束缚,有一点朦胧的距离,同时又有对于这种相遇的期待,还有一丝奇妙的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的神秘。
要说这是在冒险的话,恐怕也算得上是冒险了。
……
岩桥慎一前脚刚离开,后脚,中森明菜的经纪人大本走进来。
“刚才在外面,遇到那个之前见过几次的工作人员了,跟你说过好几次话的那个。”大本随口问起来,“好像是从我们的录音室里出去的?”
“嗯。”中森明菜轻轻点头,不愿和别人过多提起岩桥慎一的事来。
反倒是中田录音师,无所顾忌的开口说道“说的是岩桥桑吧。”
“姓岩桥?”大本显得很茫然。
中田自顾自说下去,“别看他年纪轻轻,可不仅仅是个‘工作人员’,是个真格的音乐制作人,现在正为我们公司制作新人。”
刚才岩桥慎一对这首《难破船》的分析,让中田心悦诚服,认定他前途无量,对他印象很好,愿意替他说好话。
“制作人?”大本又觉得意外,又有种被绕晕了的感觉,“先前都是在电视台遇到,还以为是电视台的人呢……这么年轻。”
看到自家经纪人这一脸被惊到了的表情,中森明菜不知为何,觉得很高兴,露出爽朗的笑容。
谁也不知道这位岩桥桑会带给别人多少惊喜……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
岩桥慎一辞别了中森明菜和中田,离开华纳先锋的录音室,转而又回到自己在代代木的老窝。
跟华纳先锋录音室比起来,代代木的录音室显得就有些寒酸。不过,那种在自己地盘的舒心,是在华纳先锋那边所不能体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