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凤归梦榻

    他自嘲般笑了笑，“其实我早就敬重她，只是把她当皇嫂罢了。我实在是觉得，她没有必要如此，似乎时刻担心着我会说出什么荒唐话来。”

    杨清一沉默了片刻，看了他一眼，又道:“那为何……你们会争执起来”

    “因为……我的婚事。”朱由检低声道，“婚事在即，但是皇嫂却担心着你的心情……她想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想的，想让你嫁给我。这样也好免去不少事端。可是……”

    “好了。”杨清一猛地打断他的话，微微侧过头道，“我知道了。”

    耳听不一定为实。她不应该断章取义。

    她一直不愿意嫁给朱由检，而他虽然不愿，




第四十二章 人生几度秋凉4
    天启七年，正月二十七日卯时，信王正妃周氏开面。

    ——三日后坤宁宫——

    “娘娘叫我来，所为何事”杨清一微微颔首，不卑不亢地站在坤宁宫正殿。

    张嫣细细地打量了面前的女子一番，只觉得她的气度已经与初见她时完全不同。那个时候，她不过是一个奴婢的身份，见到她要恭敬地跪下行礼，自称一句“奴婢”。而如今，她已然身份一转，成了百姓敬仰的天女姑娘，她再见到她，甚至可以免去礼数，自称为“我”。

    可是似乎也不仅仅是这方面的不同。

    虽然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她都不怕她。可是，从前的她是毫无顾忌的，而现在却似乎将那份勇敢隐藏了几分。倒不是说她变得怯懦了，只是觉得她更成熟了。就妆容而言，她的唇色从前还是清清浅浅的温柔，现在却变得浓郁了几分。清丽的容颜上，多了几分浑然天成的媚。只不过这分媚，还只是隐隐藏匿于眉间。

    果真还是个小姑娘啊。

    张嫣心中一番感叹，继而又道:“本宫叫你来，不过是想找你讲讲话罢了。还记得本宫和你说的吗本宫把你当作朋友，希望你出宫以后，也能常来玩。”

    杨清一淡淡笑了笑，不知可否。

    果真是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心思了，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是一副面孔。看起来很好接近，实际上却把你拒之千里之外。

    跟……朱由检，真是一模一样。

    “银翘。”张嫣看了一眼身旁的姑娘，“去把门合上，吩咐不许人打扰。”

    “是。”

    见银翘依言朝着门的方向而去，张嫣这才朝着杨清一浅浅地笑了笑，道，“清一，跟我进来吧。”说着，便自己先朝着内室走去。杨清一摸不准她究竟是何意，便也只好跟着她走了进去。

    “坐。”张嫣率先坐下，以眼神示意一边的凳子。“谢娘娘。”张嫣瞧着杨清一一再的客气与疏离，也并未生气。反倒是眼神柔了几分，口气轻柔地问道:“小年那天，你与信王……”

    “皇后娘娘。”杨清一忽然打断她，眼神清明地回望着她，“这件事情就这么过去吧，我不想再提。更何况，那些都是往事了。”

    “他和你说了”张嫣反问道，“听说你在段府过的岁暮”

    “因为那日下了大雪，路途不便，我与如是又是朋友，便干脆在那里守岁。”杨清一没有将自己生病的事说出，口气淡淡。

    “……最近过的如何”

    “天气寒冷，几乎都躲在府里，也没怎么走动，只是偶偶上街玩玩而已，一切都很好。”

    “那……”张嫣的神色忽然有些犹豫，“你可有什么对我说吗”

    杨清一愣了愣，随即皱着眉，道:“皇后娘娘，如果您这次喊我入宫，还是为了上次的事情的话，那么……真的不必要。”

    张嫣也是一呆，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说的那么直白。正欲开口，却又听她道:“王爷已经跟我说过，我也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我对娘娘从来都无怨恨，相反的，我在皇宫里的小半年，娘娘多次照顾我，我心里都有数。我对娘娘，从来都只有感激与敬佩。”

    “……好。”张嫣的心神似乎微微有点晃动，她点点头，



第四十三章 叹隙中驹，梦中身1
    “上天或许并不公平。不过，似乎有的时候却也没有那么狠心。”张嫣自嘲地笑了笑，“他却并不能除去本宫。本宫有幸蒙皇上爱护，无论他如何做，都不能撼动本宫的地位半分。就像本宫也不能撼动他在皇上心中的地位一般。加上本宫向来行事小心，对皇上、对大明想来都是真心诚意，没有出过本分差错。所以，尽管他在本宫身边安插再多探子眼线，都没有用。”

    杨清一听着，隐隐从她一番无奈的话中听出了几分自豪。确实应该自豪，这么多年，一个想要鸡蛋里面挑骨头的人时时刻刻地盯着你，你却还能泰然处之。这本身，就值得她自己自豪，也值得她一个局外人敬佩。

    “魏忠贤在本宫这里下不了手，就决定从本宫的家人下手。”说到这里，张嫣微微一顿，底气似乎少了些许。“可惜本宫的家人，却没有半分好的觉悟。他们仗着本宫是皇后，就真的胡作非为……”

    杨清一了然。历史上，张嫣的父亲张国纪确实是个流氓恶霸，她的两个弟弟更是不知收敛。

    “皇上那道圣旨，本宫到现在也记得……”张嫣闭了闭眼睛，似乎陷入了回忆里，“‘怙恃国恩，累干三尺，草菅人命，鱼肉细民，擅收皇税，私纳宫婢，过恶多端，于法难贷。朕念中宫懿亲，国家大体，姑着回原籍，俾痛改旧衍，保全终始，勿再不悛，自贻后悔。’……你看，皇上说的多好啊。”

    “娘娘……”

    “你是不是以为本宫当时很难过”张嫣却没有让杨清一说下去，她忽然哈哈大笑了几声，道，“本宫当时一点也不难过，甚至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觉得高兴极了。”

    见杨清一的神色间的惊诧，她又笑着道:“很难理解吗……人人都以为本宫会为家人说话，可是本宫就是要告诉他们，本宫不会徇私。更何况，本宫自入宫的那天起，就清楚地明白，本宫不过是父母加官进爵的一颗棋子。”

    “可是本宫，不愿当棋子！”张嫣一字一句道，“在皇宫里，想要活的长久，想要得到长久不衰的盛宠，最关键的，就是一切以皇上为重。”

    她的最后一句话，嗓音很沉，然而她却一下子明白过来，她究竟为何意。

    “本宫若是和别的嫔妃一样，处处为家族考虑，利用皇上的感情为自己办事……那又怎会像现在这样本宫被逼着踏入皇宫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应该知道，他们永远地失去了一个女儿、一个姐姐了！”

    果真是个……

    杨清一心中叹息，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评价。虽然对于张嫣来说，这样是最好的选择。可是却也正因为如此，她也失去了父母亲人。她是聪明的，可无疑她又是可悲的。

    “本宫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替他们争取什么，本宫太明白他们的品性……本宫若是那么做了，只是让本宫自己受苦。皇上从一开始就跟本宫提过要加官进爵，本宫当时却一口回绝了。”

    张嫣眼中的情绪一瞬间复杂万千，杨清一见状，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本宫在入宫之前，其实是有过一段爱情的。”张嫣的语气忽然柔了下来，“皇上虽然敬重本宫，可是本宫心中清楚的很，皇上只是对本宫有依恋而



第四十三章 叹隙中驹，梦中身2
    “这开面的事情，其实一般都是新娘家中至亲代劳。可以说，这是这家人第一次与信王打交道。按理说，本应该是合着男方的意思的。信王一向都是个低调的人，可是这次周家人开面的声势，却搞得很大。你可知，是为何”

    杨清一心下一凛，摇了摇头。

    “他们是在示威。”

    “示威”杨清一反问道，“给谁示威”

    “给谁你觉得呢”张嫣冷笑一声，“攀上了皇亲国戚，是对整个京城的百姓和官僚的一种宣告。可是，最重要的是……向你示威。”

    她顿了顿，又道:“你应该知道，最近百姓对你的呼声都很高。冬天已至，蝗灾什么的已经完全消除。你说的那些预防办法，更是让大家都受益颇多……你是天女姑娘，还住在信王府，更有许多百姓呼声你与信王。你说，作为信王妃的周氏，这周家人，能没有想法吗他们才是皇室钦点的正妃，怎么能容许你骑到头上来”

    杨清一淡淡笑了笑，似乎并不在意。“可是，我从来都没有想要和那些正妃次妃争什么。”

    “那又如何”张嫣道，“不管你介不介意，他们都会介意。更何况，你说你不想争这些，又有谁会信呢这些东西，都是所有人梦寐以求的。只要别人在乎，那么你也是个假想敌……你懂吗”

    杨清一咬了咬下唇，点了点头。“我懂你的意思。但是就算他们嫉妒，可是又如何呢只要不是太过分，我都不会和她们计较。一拳头打在棉花上，这种无趣的事情，我想她们也不会做。”

    “你听说过后宫纷争吗”张嫣忽然道，眼睛不再看着她。“人人都知道，后宫之中生存艰难，可是没有经历过的人，又怎知道，有多难你在后宫之中，皇上的宠爱就是一把双刃剑。他喜欢你，给你带来荣耀，那些势力的人会全部过来讨好你；可是他却没有办法时时刻刻地护你周全，他对你的喜欢，同时也招来了无数的嫉恨。你极力闪躲着，想要避免这些风波……可是，没有用的！你的退让只会让她们得寸进尺。你受的伤害永远只会在无声无息间，而这些伤害，他再怎么抚慰，也回不来。失去的，就是永远的失去了。”

    “清一，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本宫不希望你们的感情因为她们生了间隙，最后两个人越走越远。说到底，未来如果信王的妃对你造成了什么伤害，那归根究底也是因为信王啊。”

    杨清一垂下眼，没有开口。

    她明白张嫣的意思，怎么会不明白

    朱由校去世，朱由检得以登上帝位的唯一原因就是朱由校膝下无子。

    倒不是说朱由校身体有什么问题，他在即位之初，也曾有过皇子，也曾有怀孕的妃子。可是那些孩子，都最终死了。大多数都是因为魏忠贤和客氏联手的后果。而张嫣，就是其中之一。若非皇上对张嫣的喜爱，而张嫣又对魏忠贤深恶痛绝，她的孩子或许也不致死。而那一次流产，却导致了这么多年来张嫣再也没有怀过孕。

    当然，也不会再怀孕了。

    杨清一的喉咙忽然涩涩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答。她说的对，皇帝的恩宠，是一把双刃剑。他再怎么爱你，也不能时时刻刻呆在你的身边。有心人只要想，总能找到机会。虽然朱由检现在只是王爷，可是他最终也是皇帝。

    “皇后娘娘，你说的这些，我都



第四十三章 叹隙中驹，梦中身3
    “怎么我来接你，你很不高兴”段如是却没有正面回答啊，只是打趣道。

    “没有啊，我只是好奇而已。”

    “先捂一捂手吧。”段如是从身后的包袱里拿出一个暖手炉，递给她。“你的手一定又冻得像块冰了。”

    “哪有啊。”她随后一答，接过他手中的暖手炉。接过的一瞬间，她立刻感受到了暖意。这个暖手炉小巧别致，不似平常的暖手炉以铜制成。相反的，却似乎是以一种玉器打造，通体呈现出淡淡的光泽感。“这个手炉，你是从哪里弄来的怎么如此好看”

    “这可不是我的功劳。”段如是耸了耸肩，“这是由检托我带给你的。他说府里寻常的手炉你要么嫌弃不好看，要么就是嫌弃它的铜味。这个东西，可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做出来的。”

    “他为什么自己不给我”杨清一狐疑道，她立刻掀起马车的帷帐，看了一眼，惊道，“这不是回信王府的路。你要带我去哪”

    “我只是说来接你，可是我没说接你回信王府啊。”段如是懒洋洋地答道，“这是去我家的路。”

    “去你家”

    “嗯。”段如是应道，“你去我家住一段时间，由检已经让茯苓给你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等过个几天，你再回去。”

    “为什么”

    “为什么这不是很好理解吗”段如是瞥了她严肃的神情一眼，“今日已经是正月三十了。二月初三，他就要成婚了。为了你们两个，所以你还是在我家住一段时间比较好。”

    “结婚”杨清一的心微微一空，然后她又继续道，“他结婚就结婚，关我什么事我为什么要跑到你家里来住这算什么难不成他还怕我砸了他的婚礼”

    “既然不关你的事，你就不要这么激动。”段如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奈地摇了摇头。“由检没有那个意思，他……”

    “公子。”晃晃悠悠的马车很快停了下来，前面商陆的声音传来，“到了。”

    “好，我知道了。”段如是应道，看向杨清一，“我们先下车，再说吧。”

    “我不要。”杨清一没有接他伸过来的手，道，“你先把话说清楚了，就算要在你段府暂住，我也不要稀里糊涂的。”

    “好好好。”段如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其实你也明白，结婚嘛，就是要图个喜庆。到时候，信王府上上下下张灯结彩的，你看着，心里一定不开心。既然不开心，就索性眼不见为快。因为这个事情，府里本来早就应该布置起来了，可是他一直拖着。现在只有几天了，不得已才如此。”

    杨清一冷哼一声，只觉得可笑极了。“那么他为何不说呢我又不是不知道他要结婚，我不懂这些繁文缛节的规矩。如果真的有什么，直说便是。我承认我心里会有不开心的情绪，可是，相比较我躲在这里，我才会更难受。”

    段如是盯了她一会，才缓缓开口，道:“那么你的意思是，回去”

    “回去。”

    “好吧。”他长叹一声，“回去就回去吧，反正也没真的以为你会留下来，就知道你这个脾气性子要回去……你做决定呗。”

    “商陆，掉头吧，去信王府。”段如是朝着外头，拔高音量喊了一声。

    “慢着！”商陆却没有应答，取而代之的



第四十三章 叹隙中驹，梦中身4
    “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不必强求。既然憋不住，那就坦荡地表现出来吧，珍视你的人大有人在，会慢慢好起来的。”杨清一淡淡道，“其实，我可以明白你的心境。”

    段子嘉扁了扁嘴，没有说话，看上去不甚认同。

    “你不相信”杨清一反问着，然后自己忽然一笑，“其实也对，这个世界上其实是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的。不过，我还是相信共情能力。”

    如果不是共情，她又怎会在最初的时候，就知晓朱由检心底最深的痛苦，又怎会同情他、怜悯他，继而又爱上他呢

    “其实你们都是一样的人，你和如是，甚至他，都是相似的人。或许你们之间互相见到的时候，就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吸引力，或许是由检对你的这种吸引力极为强烈吧。如是说你对由检是一见钟情，不过我想，究竟是因为什么喜欢上他，应该只有你自己清楚。”

    “喜欢一个人，用了这么长的时间……用了几乎全部的青春去爱一个其实心中早就知晓不可能有结果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段尧，我想，你很勇敢，远远比我要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