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纪元

    时间在一点一滴的过去，最终时刻已经到来，但沈清源的命令并未如约到达。这让雷震有些意外，不过也只能继续等待下去。

    中心广场之上，人们的情绪则更加激动。

    我们死也不会从这里搬走的！我们是人类一员，我们天生拥有生存与居住权！任何人都无法剥夺我们的权利！

    抗议！沈清源下台！下台！

    全文明的穷人都应该联合起来抵制这些暴政！难道人与人之间也要分出三六九等，富人便可以居住在环境良好的一等城市，我们便只能到五等城市中去么？

    这不公平，不公平！

    无数蜂拥而来的媒体记者则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一幕幕发布到了文明的每一个角落。在这一刻，便连凤凰星大爆发的事情都无法分散人们的注意力。

    这也是让雷震将军感到有些疑惑的地方。在以往时候，面对群体**件，政府所采取的应对手段可能各不相同，但唯一有一点相同的便是都会严格控制舆论并封锁消息，力求将事态控制在最小。但这一次沈清源却有些反其道而行之的迹象。他不仅没有禁止媒体报道这些事情，甚至于连一零五号基地中的通讯网络都没有实行监控。

    虽然不明白沈清源的意图，但雷震将军也仅仅只是片刻就放弃了继续思考下去的打算。自己的身份是军方负责人，自己直接受命于文明元首，只要明白这两点就足够了。

    蓝星，元首办公室。

    沈清源知道原定的时间点已经到了，但他并没有打算现在便发布强行搬迁的命令。

    我要和王皓谈一谈。

    一名秘书领命而去，片刻之后，信息通路便已经做好。不过因为距离太过遥远，通讯延时太过严重——哪怕信息专家专门为此次通话铺设了超光速通讯链路，双方之间的单程通讯延时也高达一个小时——的缘故，双方无法进行实时通讯。沈清源也只能将自己的话语一次性发送过去以节省时间。

    王皓你好，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凤凰星即将发生一次超级爆发的事情。很遗憾，我无法拯救你的生命。你固然是我们人类文明的英雄，值得所有人尊敬，我也同样尊敬你的伟大人格，但这次通话，我并不仅仅只是向你表达崇敬之意，而是有另外一件事情。

    为了确保我们能以最快的速度取得基础科学的突破，我决定将文明内百分之四十的资源倾斜到科学研究上。但此举遭受到了严重的反对。具体情况我会以附件的形式向你详细介绍。

    你应该清楚你在文明之内所拥有的巨大声望，尤其是一名为人类做出了世所公认的巨大贡献，但最终却不得不在自然灾害之中死去的悲情英雄，你的影响力可能超出你自己的想象。我希望你在死去之前，能以你的影响力说服民众们接受新的经济改革计划。这会避免许多流血事件，并减少许多损失。

    我知道你已经为文明付出了许多，在这最后关头却仍旧苛求你奉献自己的最后一点力量十分不公平，但我想，你会接受的。毕竟，让文明度过此次灾难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不是么？

    一段时间的延迟之后，这道信息来到了龙神号飞船，并通过虚拟画面呈现在了王皓面前。

    画面之中的元首仍旧威严而自信，但不知道为什么，王皓却总感觉此次所见到的元首有了一些以往不曾察觉到的疲惫与无力。

    这或许是我的错觉。王皓这样想着。

    王皓确实已经知道了凤凰星即将爆发的事情，也知道了自己无法获得救援，自己必将在此次灾难之中死去的结局。但出乎预料的是，王皓并未因此而感到有丝毫恐惧，反而感到了一种发自心灵深处的放松。

    感谢上天帮我做出了选择，让我不必纠结于是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还是带着这一副残破的身躯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如果在我死去之前，我能为我们的文明再奉献出最后一点力量的话，我很乐意。

    元首，确实如您所说，让文明度过此次灾难是我们共同的愿望。为了这个愿望，我可以付出我的一切。我会遵从您的要求，录制一段视频以完成您交付给我的任务。我只希望元首您可以妥善收敛我的尸骨，未来有朝一日我们能返回太阳系的话，将我葬在地球上。元首，再见。

    出现在沈清源面前的王皓早已不复往日的模样。他虚弱的坐在轮椅上，脸色干枯而蜡黄，神情憔悴，厚厚毛毯覆盖之下的身体则显得异常瘦小。但他的眼中却像是闪烁着某种神奇的光彩，让他看起来光彩照人，仿佛身躯之上都笼罩了一层光芒。

    虽然明知道王皓已经无法再看到自己的身影，但沈清源还是站起身来，从办公桌后走出，向画面之中的王皓深深鞠了一躬。

    你是真正的英雄。请你放心，你的心愿一定会达成的。

    通讯延时之后，一段录制好的视频发送到了沈清源这里。也正在此刻，凤凰星的超级爆发如约而来。

    几乎就在片刻之间，实时监控画面之中的凤凰星亮度便提升了至少一半，多次消光画面之中，一团烟雾也悄然从凤凰星边缘升起。强烈的伽马射线伴随着可见光汹涌而来，破坏着传递路径上的一切存在，带电粒子流则如同海啸一般呼啸而出，横扫整个星系。

    这两者之间存在一个时间差，因为两者的传递速度并不相同。伽马射线与可见光的传递速度是光速，恒星风的传播速度则最高只有数千公里每秒。这意味着紧急状态还将持续一段时间。

    沈清源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将这段视频公布出去吧。

    在这一刻，王皓的身影几乎出现在了所有媒体频道上。画面之中，王皓仍旧坐在轮椅上，裸露在外的一截小臂仍旧满是触目惊心的溃烂，但他却在微笑着，那微笑之中满是安详与平和。

    中心广场之上也有几个巨大的露天屏幕，王皓的身影也同时出现在了神情激动的人群面前。几乎在王皓出现的一瞬间，那巨大的喧哗声便减弱了下去。等王皓开始说话的时候，那喧哗声便完全消失了。

    大家好，我是王皓。很荣幸的向大家公布一个好消息。由我亲自执行的人体实验取得了极为重要的成果，我的同事们告诉我，他们极有可能借助此次实验获得的数据开发出阻断药物，虽然不至于能逆转那种基因变异，但却可以阻断这种基因变异对下一代的影响。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婴儿白痴化的威胁可以暂时解除了。

    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对这个消息表现出什么表情。

    原本我打算在那些辐射杀死我之前回到凤凰星系去，但很遗憾，同事们告诉我凤凰星发生了一次超级爆发，而政府并没有救援我的能力。这也意味着，我的生命将只下了最后几个小时，而在这几个小时之中，我想告诉大家一些事情。

    王皓神情平静的诉说着，就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事情。而在得知王皓将要死去的消息之后，人们终于有些动容。

    很显然，这宇宙对我们并不总是充满善意，偶尔也会有一些磨难。我们文明的生死存亡对于宇宙来说无关紧要，但身为文明的一份子，这个文明却是我们的全部。我想，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义务去为它的生存与延续贡献力量。如果我们每个人都执着于自己所拥有的，文明的未来又将走向哪里？

    我将在几个小时后死去，但我仍旧希望我的尸骨能埋葬在地球之上。

    我想，现在已经到了我们所有人都团结在一起共渡难关的时候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智能轮椅轻轻的将王皓带到了飞船舷窗之前。望着远方那颗闪亮的星辰，王皓的心情异常平静。虽然王皓很清楚的知道，那颗星星即将杀死自己。

    这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或许，相比起拖着这幅残破的身躯继续苟活下去，在这星辰的咆哮之中，在亿万民众的注视之下，作为一个英雄坦然步入死亡才是更好的选择。

    无论如何，我都尽力了。

    远方那颗星辰忽然间愈发明亮了起来。伴随着它亮度的增加，在这一瞬间，龙神号飞船内传出了轻微的噼啪声。似乎有一些电流在不断的跳跃，甚至于有一些烟雾从飞船某些地方升腾起来。

    一阵轻微的眩晕感袭入王皓的脑海。于是王皓便知道，那些伽马射线不仅在破坏这艘飞船，也在破坏自己的身体。

    这样一具残破的身体，这样等级的伽马射线，两者相遇，必然会带来死亡。

    如果尽可能的采取防护措施，并将龙神号飞船置入安全模式，这一次爆发所带来的伽马射线不一定会引起如此明显的反应。但王皓知道，那其实没有用处。它最多不过可以将自己的死亡延后几个小时而已，且会让自己多受许多痛苦。与其如此，还不如痛痛快快的不做任何防御好了。

    再见，再见。

    王皓嘴角勉强露出一丝微笑，随即闭上了眼睛。在智能轮椅之后，微弱的火苗已经出现，并在短时间之后变成了熊熊大火，将王皓的身体完全吞没。

    一零五号基地，人群仍旧在与警察和军人们对峙。巨大的露天屏幕之上，王皓的身影已经消失。一个肃穆的声音在慢慢诉说着：王皓已经牺牲。

    人群之中终于发出了低沉压抑的哭泣声。大量政府工作人员也在这个时候出现，开始劝导抚慰这些不肯散去的人群。在这个时候，雷震将军那一直紧紧握成拳头的手掌终于松开。他知道，自己不必下达那个自己也不愿意下达的命令了。元首办公室之中，沈清源也知道，自己又度过了一次政治危机。

    王皓的死，让社会舆论之中对此次政策的非议几乎一扫而空，原本沸沸扬扬的反对声音也消失不见。在政府的强力主导之下，在凤凰星此次爆发平息之后，大规模的搬迁工作开始进行。无数人离开自己的家园，进驻到了生活环境恶劣了许多的低一等级城市之中，也有一些富人在缴纳了大量的税款之后，搬迁到了环境更好生活更加安全与便利的高等城市之中。

    大量科研相关工业设施开始建造，在黄渊博士主导之下，往日因为资金不足而积压多时的研究项目纷纷上马，以整个文明作为后勤与驱动，科学的巨轮再一次开始了缓慢前行。

    但沈清源知道，这种情况无法持续太久。民众总是情绪化的，也总是善忘的。自己用王皓为武器，成功推动了经济改革措施的实行，且压制住了反对声音，没有让矛盾进一步激化。可是，王皓这个名字总会慢慢被人们遗忘，他的事迹也会慢慢褪去光彩。而生活环境的恶化，各种物资的短缺，愈发强大的工作压力却始终存在，并无时无刻不刺激着人们的情绪。总有一天，这些情绪会再次爆发出来，并凝聚成更加强大的反对力量，但沈清源并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去应对。

    无论宣传，还是更加严格的舆论与社会管制，又或者加强安保力量，派遣大量军人与警察实时监管社会动态，以最快的速度平息任何暴乱，都只能延缓这个进程，而无法将其停止。

    一个文明所能掌握的资源有限，倾斜向这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必然便会短缺。这种矛盾是实打实的存在的，不会因为任何精神上的力量而被消弭。

    我只希望在社会彻底崩溃之前，你们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不仅在与时间赛跑，也在与自己赛跑。

    沈清源平静的向黄渊博士说出了这番话。其话语之中所蕴含的巨大压力，让黄渊那原本就有些佝偻的腰肢更加弯曲了几分。

    元首，科学规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无法向您做任何保证。黄渊博士的声音之中满是苦涩。

    沈清源淡淡说道：你只需要知道，你们进行科学研究所消耗的每一件耗材，报废的每一个零件，使用的每一样工具，都是我从民众们手中硬生生抢出来的。民众们原本可以用它们去交换美食，交换舒适的居所，或者华美的衣裳。但这一切现在都没有了。如果你最终失败了，不仅是我，也不仅是你，所有自诩学识渊博，承载着人类希望的科学家与学者，都会被钉在人类历史的耻辱柱上。如果我们还有历史的话。

    黄渊博士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次谈话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在此之后，黄渊却足足三天没有睡觉。他明明困倦已极，但每当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他就好像看到了无数衣衫褴褛的人们围在自己身边，不断向自己讨要欠款。

    我儿子病了，你快点把欠我的钱还给我，我要带他去看病。

    我好饿，黄渊，快还钱，还钱，我要吃东西！

    我好久没有买新衣服穿了，黄渊，你把钱还给我，让我买一件新衣服好吗？

    妈妈，妈妈，他为什么不肯把钱还给我们？

    出现在自己耳边的那些声音繁复杂乱，但奇怪的是，黄渊却可以清清楚楚的分辨出每一句话语。每一个聚拢在自己身边的人都神色急切，每一个人都面黄肌瘦，每一个人都在重复着同一个词汇。

    还钱！

    还钱！

    还钱！

    这种折磨，让黄渊的精神几乎错乱。在第三天的时候，他不得不找医生开了一些强效的安眠药，如此才勉强睡去。在醒来之后，黄渊甚至来不及洗漱，胡乱套上一件衣服便直奔研究所。

    只有在工作岗位上，只有在绞尽脑汁分析数据，安排实验，理论计算的时候，耳边那种幻听才会消失。一旦停下，那些声音便会再度出现。似乎察觉到了老师的情绪变化，莫象声也安静了许多，不再总是向黄渊提出那些匪夷所思的要求。

    时间便在这种诡异的沉默之下悄悄流逝。等搬迁工作告一段落，新的经济改革计划也开始有序推行之后，沈清源将韩洛常再一次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失去权力，被经济改革委员会派出的经济顾问完全架空的感觉并不好受。但韩洛常并没有将这一点表现出来。他仍旧每天坚持准点上下班，并早已习惯了在办公桌后一坐便是一整天的状态。他认为自己已经被遗忘了，却没有想到，沈清源竟然再一次召唤了自己。

    沈清源没有与韩洛常做丝毫的客套，而是直接开口。

    这次找你有两件事情。第一，复生和韩月的事情，如果你我，以及两个孩子都没有意见的话，那便定下来吧。可以举行一个小规模的婚礼，但我认为不宜公开。

    韩洛常微微怔了一下。在来之前，他设想过许多种情况，但唯独没有想到，沈清源竟然向自己提起了这件事情。

    可以。略微沉默之后，韩洛常也十分痛快的做出了回答。

    无论政见如何分歧，无论公务之上是否相处愉快，他都无法否认，沈复生这个年轻人确实与自己女儿十分般配。并且他可以看出来，沈复生对韩月的感情没有丝毫虚假。同样的，韩月也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倾注到了沈复生身上。这一对年轻人简直是天作之合，自己没有任何理由反对。

    第二件事情，我打算将你调离工业与科学部，让你到廉政委员会担任主席。

    韩洛常震惊到甚至差一点站起来：什么？让我去当廉政委员会主席？

    毫无疑问，廉政委员会是一个实权部门，委员会主席更是在整个文明内都排行前列的实权人物。在被架空之后，他原本以为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经结束，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沈清源竟然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尤其是，沈清源明明知道自己与他政见不和，将自己调到如此重要的职位上，他便不怕自己对他的经济改革政策施加阻碍么？还是他以为，自己会因为结成了儿女亲家的缘故，便会改变自己的政治倾向？

    不，不可能，自己不是那样的人，沈清源也一定清楚这一点。沈清源如此安排，一定有某些原因。

    在这一刻，韩洛常脑海中急速转动，在一瞬间做出了许多个猜测，又将其逐一否定。最终，他放弃了继续猜想，而是直接问道：为什么？

    沈清源淡淡说道：吴威是个能做事情的人。经济改革政策在他手上一定会推行下去。但我担心他的手段会太过激烈，所以不得不对他进行一些限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