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光短歌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剪风声
“哎,我们刚见面就这么相互吹捧不好吧?”
“哈哈哈!塑料塑料!”
身侧的海水纯透明,从清澈见底向翡翠绿和深邃蓝逐层过渡。
细软的白沙滩,连步行都变成享受。
她们像以前那样挽着手,聊起明天的婚礼安排——白天举行仪式,入夜了还有婚宴,是从睁眼打到闭目的一场硬仗。
规模不大,宴请的宾客均为至亲好友,订了家依海岸线分布的度假酒店,沿途有充足的小沙滩海湾。
景色是罕有的宜人,连绵山坡布满翠绿的草,腹地森林里纵横奔流的清溪。
风过树梢,叶声窸窣,能嗅到空气中浓郁的木头味。
坐上车,闻萤看向窗外欣羡地说:“这地方你怎么找的?”
“老李他老板娘推荐的。”
老李。
这么快就改了称呼,充满寻常夫妻的烟火气。
闻萤正想拿她打趣,念头一转,怔了怔,“对了,你说他老板娘……”
“啊,林谨承的妈妈,潘蕴慈。”郁素回忆着,“听说当年她和林肇言的婚礼就在这里举办。”
闻萤一时没有反应。
有过那样的遭遇,还能若无其事地旧地重游吗?
“之前她问我,你会不会来。”郁素腻在她肩上,贼兮兮地笑,“要是看到她,帮我们家老李多说两句好话噢。”
“我……我还不认识她。”闻萤撩起耳边的发丝,目光不安地游移,“素素,她好说话吗?”
“反正呀,挺特别的一个人。”
*
傍晚的海平面沉入绵绵暮色。
郁素叫闻萤一起去二楼的露天酒吧,她们要了果饮,俯瞰沙滩上搭好的拱门。
钢琴声淙淙流淌,几个人坐齐了,听郁素安排明天伴娘团的活动。
露台地板铺着花砖,灯全亮了,视野开阔足够俯瞰泳池和沙滩。
郁素越扯越没正形,一群姑娘闹哄哄地笑。
闻萤察觉到几张桌子外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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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瞥,在幽暗的里处,靠近钢琴的那方晃过一抹匆匆的红色。
几声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后,那抹红色降临眼前。潘蕴慈熟络地搭上闻萤的肩,弯下腰来,脸却是冲着几个人,“我和摄影师沟通过了,明天专门给你们拍一段。”
没等众人反应,她犹自拊掌,笑似风铃轻摇:“这种小姐妹的情谊最珍贵了,保证把你们拍得美美的。”
柔凉长发绸缎般垂下,那一脸天真笑意看呆了闻萤。
要不是见过郁素事先给的照片,谁能相信眼前身轻玲珑,眉眼妩媚,一块腕表价值闻萤整年薪水,却丝毫不像想象中阔太太对小辈端起淑媛的高姿态,这样的女人会是潘蕴慈呢?
后来闻萤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她。
那身娇俏的红裙穿行于酒桌间,像翩跹的蝴蝶,留下浮动的暗香。
听郁素说她也是年过不惑的人,可看着就像三十出头。
闻萤这桌是最后散场的,她盯着潘蕴慈送走一桌桌的客人,面目真挚,好像与每一位都结了八拜之交。
可怕的精力,举手投足竟寻不出一丝倦乏。
郁素也注意到,小声说:“她就是这个样子,连我妈都没这么热心。”
结伴离开时,闻萤让潘蕴慈叫住。
等郁素和其他人走远了,她浅笑端方:“闻小姐是和我儿子好上了吧?”
好上了。
多微妙的用词。
闻萤还在细细揣摩,潘蕴慈又说:“委屈你了,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谈恋爱的。”
有那么一刹那,闻萤几乎把她和林谨承的长相重叠。
拥有同样光焰照人的面孔,说出的话也同样残忍。
她说:“他有没有告诉你,我以前也住在小街?”
*
潘蕴慈自幼家贫,在小街出生成长,十七岁那年被一帮混混调戏,是林肇言救了她。
他并非偶然路过,而是替弟弟林肇伦来还伞。
那时的林肇言已在本地富甲一方,相识之后,他资助潘蕴慈念书,替她家里还债。
可惜他们之间没能发展为纯粹的报恩故事,后来林肇言强占了她。
潘蕴慈大学毕业那年,她生下林谨承。
要说和林肇言共同生活的那段时间,对现在的潘蕴慈造成的影响,必然是锻炼了交际花的功力。
当时林肇言的生意版图不断扩大,周旋各种人情往来,愈发需要能人助他打通关节。
于是他想到了潘蕴慈。
“作品。”
“诶?”
“我是他的作品。”
潘蕴慈低头点了一支烟,夹在指间,横生一股不良少女的痞气。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闻萤一看就确信,林谨承真是她生的。
但闻萤不懂她的意思,便冒昧询问:“什么叫作品?”
“将我按他心中的模样打磨,完全听从他的命令。”
“这……这怎么……”
怎么可能?
怎么做得到?
闻萤不可置信地瞪着她。
酒吧还未打烊,但灯光已经暗下去,潘蕴慈的脸罩在一团淡蓝色烟里,满是含而不露的风情。
她说:“控制人的那一套,给你洗脑,贬低你的自尊。我那时在电视台上班,多少算个小有名气的主持人,所以他生意上出了些问题,就开始带我参加各种饭局,让我陪人。”
如此惊悚的内容,她如此言语轻巧,闻萤震慑住,不知该怎么接话。
潘蕴慈倒是笑了:“不过我命好,碰到我现在的先生,是他救了我。嫁给他以后,他什么都不要我做,连带小孩都不要我操心,快被他惯成一个废人了。”
难怪她有那么多富余的精力操持别人的婚礼。
“可是……”闻萤迟疑片刻,一鼓作气地说,“可是你既然那么有空,为什么不去看看他?”
“你现在看我很轻松,那是因为过去十多年了。我一看到他,就会想起他爸爸对我做的事,曾经抑郁了很久,好几次想要自杀,自身都难保。而且他和别的小孩不一样,让我很害怕。”
“和别的小孩不一样?”
“他可以一整天不说一句话,随便把别人锁在幼儿园的储藏柜一整晚,和他爸爸很像,没什么同理心。”潘蕴慈手伸到栏杆外,掸了掸烟灰,“我那时快到了崩溃边缘,就没有带他离开。你可以说我很自私,我承认。”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没有证据啊,报了警,凭我一面之词扳不倒他。”
“唉。”
“闻小姐,找你确实出于我的私心。这么多年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职责,我是对不起他,所以在情况缓和后,暗中关注他,希望可以做些什么。”
远近的灯光都灭了,夜色下,四周一片寂静,只剩海浪还在不知疲倦地冲刷。
闻萤兜着心事,闷闷地说:“那你为什么说他不会恋爱?”
“他和他爸爸很像,渴望主导一切,不会将自己放置一段受约束的关系中。”
“但林谨承好像很讨厌他。”
“是,他以前就不听话,经常忤逆他爸爸。可是共同生活久了,难免带上对方的习惯。”潘蕴慈落寞地笑,“你让我现在再找他母子团圆,他不肯的,我也没脸这么做。但我到底也是千难万险地生下他,还是希望他有好的生活。”
闻萤低头不语。
从潘蕴慈的人,到她说的话,一切都超乎闻萤的想象。
需要时间消化。
潘蕴慈默默抽尽剩下的烟,声音突然冷下来:“知道为什么我和林肇言离婚后,他就一蹶不振吗?外界居然还盛传他对我旧情不忘,可笑。林肇言太自大了,他根本不爱我,只是不能容忍辛苦打造的作品被别人抢走,这对他是莫大的打击。”
“潘小姐。”
闻萤打断她。
不想叫她阿姨,也不想抱着什么未来婆婆的期待,她礼尚往来地喊回去。
这一声叫潘蕴慈眉梢微挑,看她不卑不亢的样子,神色透着些赞赏。
闻萤说:“他现在全力以赴,想要从叔叔手上夺回鸿海,你能帮忙吗?”
第33章 码头
闻萤初中才来小街, 五年多的时间搬了三次家。
还记得那些发黑的陡峭楼梯,光照欠缺的房间如同洞穴。赵姝萍喜怒不定,不过有她在, 住过的地方姑且都算做家。
晚上闭了眼躺下, 发霉的气味充斥鼻腔,闻萤常常恍惚自己变成了一株孢子植物。
她刚来的时候也打过架, 来寻衅的恰好不是混帮派的人,于是豁出命去亮出爪子和牙齿。
总要让人忌惮,明白欺负她也得付出代价。
那一战之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闻萤获得了安宁。
即使后来免不了再有交集, 也上升不到动手的高度。
而潘蕴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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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方法就简单多了,她迅速认了哥哥,给自己找到靠山。
林肇伦就是那位哥哥的同学, 三不五时地来找她,到小街,到学校。
他们相识好几年,却止于聊天和做题。
林肇伦那时成绩优异,是全校公认的学霸, 正在办理留学手续。不过对长相自卑,他人很腼腆。
因为幼时出天花在脸上留下了凹陷疤痕, 个子也不高。
得知他要出国, 潘蕴慈送了一把伞。
然而林肇伦走的那天,让哥哥把伞退回去了。
潘蕴慈猜想, 大概伞的寓意不好,他以为这是要散的意思。
所以他不知道伞里夹了一封信,诉说了她的决心。
当时她爸爸欠了一屁股债,家徒四壁,那还是家里唯一一把伞。
后来她嫁给林肇言,多少也有赌气的成分。
哪怕到了今天,潘蕴慈提起林肇伦,上扬的嘴角仍带着一丝嘲弄:“他是谦谦君子嘛,可惜要脸的就是赢不了不要脸的。”
“那林谨承知道吗?”这些上一辈的事情。
“不知道吧,林肇言不会告诉他。”
离开酒吧,潘蕴慈送闻萤回酒店房间,途中聊起小街,两人都惊叹那地方好像永远都不会变。
获悉她也认识包家,闻萤突然理解了上次包曼盈带人来餐厅吃饭时,口中那句“我知道的事情比你想象的还多”。
不甘心。
明明陪在林谨承身边的人是她,凭什么他的一切,她总是最后才知情。
闻萤仿佛置身棋局,里面各人存有各人的心思,自己是最被动的那个。
于是旁敲侧击地详问林谨承的过去,拼图一样尝试凑齐她缺席的时光。
不远处的栈桥像一截枯木,漂浮暗夜的海面。
她们各自抱紧手臂,走在狂乱的风里。
告别的时候,闻萤问:“可如果潘小姐希望我帮助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不担心我退缩吗?”
“那你就退缩吧。”
潘蕴慈撑着腮笑了:“我肯定愿意有人无条件付出,给予他没得到的,所以想你多了解他。要是你害怕了,不想了解,那你就当体谅一个旧伤复发的女人疯言疯语喽。”
——不会的,我不会退缩。
闻萤永远记得第一次看到林谨承的时候,心里特别清晰地轰然一响。
把那道声响译为文字,该是一个大写的“完了”。
她笃信这感情是无垢的,不掺任何杂质,值得好好守护。
就如潘蕴慈,并没有因为一段糟糕的经历消沉。
岁月只是增加了年龄的数字,她的心却让她一直少女。
闻萤暗暗拿定了主意,脸上没有显露半分,淡然地说:“谢谢潘小姐的忠告,我知道了。”
“其实我从来不在乎别人的想法,不过如果是你,就多说一句——我的生活曾经被摧毁过,不想再为其他人考虑了,自私一点更容易快乐。”潘蕴慈说着,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这上面有我的私人电话,如果闻小姐愿意接纳我这样的人,回去联系我。务必提醒一句,我站他的立场。”
门廊的灯光昏暗,衬她唇色热烈似血。
手里捏着包,潘蕴慈优雅地缓步走下台阶,忽然又感叹:“这座岛我很喜欢,当初来这办婚礼也是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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