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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气撞铃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尾鱼

    唵嘛呢叭咪吽。

    岳峰也走过去,轻轻蹲□子,问她:“棠棠,给谁点的酥油灯?”

    季棠棠茫然,过了一会,低声说了句:“忘记了,重要……的人吧。”

    她一边说一边自然而然把手探向边上的一盏酥油灯后,拿起来一个造相精致的手摇转经筒,手柄有些油渍发黑,显然是藏族人流传下来的老物件,季棠棠没有再看岳峰,眼帘低低垂下,慢慢摇起手中的转经筒来。

    藏族人把经书放在转经筒里,每转动一次就相当于念诵经文一次,四处张结的经幡也是同样道理,经幡结在野外,常年累月被风吹动,吹动一次也等同念诵经文一次,自此藏地不分年月不论昼夜,经声长诵经文流转,也算是功德无量。

    手动的转经筒如此小巧,里头当然是藏不了经书的,转轴似乎有些卡了,每转几圈,就会发出极细微的吱呀声,岳峰在羊皮毡子上坐下来,愣愣盯着她看,酥油灯的光很暗,她整个人有一半都浸在阴影里,眼睛闭着,睫毛一直在颤,有几次,岳峰发现她转动木柄的手一直不受控制的小幅度痉挛,很久才又恢复回来。

    一个下午的漫长时光,就这样在有节律的转经筒木柄卡轴声中过去了,直到从曲扎回来的头人格列掀开毡帐的帘子,岳峰才发现外头已经跟里头一样黑了。

    季棠棠没有动,好像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岳峰起身去到帐篷外面跟格列说话,格列大概是多玛部落里唯一会说汉话的人,虽然发音不准,他骄傲地对岳峰说自己去过西藏第二大的城市日喀则,又热情地邀请岳峰去自己毡帐里喝酒。

    岳峰不去,比比划划地对格列说拉姆一个人在这,他得陪着,等拉姆念完了,带她一起过去。

    格列哈哈大笑,说,拉姆么,一直那么奇怪的。

    她念不完的,她开始念的时候,你抬头可以看到天上的尼玛(太阳),再抬头,都看到达瓦(月亮)了,她还是没有念完呢。

    不念经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去山坡上看云,早上给牦牛挤奶,哦呀,她站在那,太阳落山了,编牛毛的时候,她还在,不饿也不累,可是你吓不倒她的,还没有走到她身后,她就说是你啊格列。

    她不回头就能知道来的是谁,哦呀,拉姆的眼睛是长在后脑勺上的。

    格列可能在曲扎那里喝过酒了,说着说着就嗨的不行,一边大笑一边大力捶着岳峰的背,后来自己也说忘记了,对着岳峰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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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咕噜只是说藏语,似乎是在接连问他要不要去喝酒,末了两手一摊,一只空袍袖子往肩膀上一搭就回去了,走了没几步,忽然左右腿跨开,自顾自地唱起歌来。

    唱的是藏语,岳峰听不懂,嗓音沙哑粗犷,拖着长长的调子,这样的环境里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

    岳峰突然就喜欢上多玛人了。

    这样的快乐,心无城府,坦荡热情而又善良宽容,日子和环境再怎么艰苦也妨碍不了他们去大笑,去歌唱。

    岳峰想起桑珠活佛的话。

    ——多玛人豪爽善良淳朴热情,她生活其中,却从来没有被感染。

    岳峰为季棠棠感到庆幸,多玛人是用一颗怎样善良的心收留和包容了这个素不相识的汉族女孩儿啊,他们不了解她,纳闷于她的孤僻和面无表情,甚至惧怕她身上一些无法解释的能力,但还是接纳她,关心她,在他不及赶来的时候,力所能及地照顾她。

    有时候,在世界尽头最荒凉的地方,摒除那些蒙蔽双目的虚幻繁华,反而能收获最淳朴的大爱,藏北一年,于季棠棠而言,不啻于一次修行,修身也修心,慢慢找回丢失了许久的宁静,还有桑珠活佛口中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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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岳峰陪季棠棠睡在毡帐里,格列另外拿了羊毛毡子和两床被子过来让岳峰打地铺,一入夜,藏北的风就突突的,风声像是闷在喉咙里的暗吼,下一刻就要把毡帐扯没了顶去,岳峰怕季棠棠冷,睡了一会心里不踏实,又爬起来挪了一床给她盖,掖被角时她突然就睁开眼睛了,岳峰笑笑,摸了摸她头发,又低下头亲亲她眼睑,说:“乖,好好睡。”

    季棠棠有些恍惚,轻声问了句:“你在吗?”

    岳峰指了指地上的被子:“在呢棠棠,我就在边上,你伸伸手,我就握住你的手啦。”

    安顿好她,岳峰才踏实下来睡觉,三盏酥油灯的光一直在角落里晃啊晃啊,岳峰翻来覆去很久才约莫有了些睡意,却又睡的不实,做各色各样的梦,最荒唐的一次,他居然梦见了季棠棠和叶连成,两个人都只四五岁年纪,蹲在一起拿小锅铲挖沙子垒城堡,季棠棠对叶连成说:“我是公主,我被妖怪抓走了,你来救我吧。”

    岳峰又看到自己,也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蹲在两个人边上羡慕的看,然后可怜巴巴的说:“棠棠你也跟我玩一下呗!”

    季棠棠凶巴巴地举着铲子威胁他:“走不走?再不走我就打你了。”

    说完一铲子就抽在他腿上。

    钻心的痛,岳峰冷汗涔涔地醒过来,被打折过的那条腿痉挛着,好像连骨髓都在一抽一抽,他到底忽略了这里是藏北,地表下翻滚的不是熔岩热浪,而是年复一年积累下的雪域高寒,即便隔了两层羊毛毡子,寒气还是轻而易举透过,毒蛇样探头,狠狠咬了他一口。

    岳峰咬牙撑着手臂慢慢坐起来,伸手帮着把那条腿屈近身体,整个膝盖以下木木凉凉的没有知觉,几乎不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岳峰拽过脱在一边的衣服在腿上裹了两层,又隔着衣服搓了几下,感觉还是没什么好转,想起车里行李有暖宝宝,先寻思着出去拿,但腿上不得劲站不起来,又怕吵着了季棠棠,只好屈着身子拿手臂抱住小腿,借着怀里的温度想让小腿能尽量暖和些。

    屏着气强忍着坐了一会,自觉痛的没那么厉害了,身子往下挪了挪,正想重新躺回去,目光所及,忽然愣了一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季棠棠已经坐起来了,就那么看着他。

    “棠棠,我吵醒你了吗?”

    “你的,妈妈的,还有阿成的。”

    岳峰先还没反应过来,过了约莫五秒钟,脑子里突然一炸。

    终于,她还是都想起来了。

    岳峰不知道该说什么:“棠棠……”

    “岳峰,我打了你很多电话……”

    季棠棠只说了一句就说不下去了,她有些恍惚,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岳峰伸手给她:“棠棠你过来。”

    季棠棠伸手过去,岳峰握住,她的手冰凉,手臂在抖,一直担心这一刻的到来,但是真的来了,岳峰反而平静了。

    他示意季棠棠下来,季棠棠欠身时,岳峰另一只手环住她腰,把她从床上抱下来,轻声说了句:“棠棠,要想哭的话,就狠狠哭一场吧。”

    季棠棠没说话,她的眼泪收不住,但始终没有哭声,岳峰搂紧她,又扯了被子把她包住,哭出来才好,这么久的郁结,她是需要一次歇斯底里的发泄的。

    “棠棠,想哭就大声哭,没人会笑话你的。”

    季棠棠哭不出声音来,她能说话,也有眼泪,但就是哭不出声,忽然清醒之后,脑子里瞬间涌进无数的信息量,情绪的大起大落,接连而至的种种问题,现实和幻想的交叠,是梦和非梦的惶恐,她开口时,原本想问:“岳峰,我打了你很多电话,怎么从来不接呢?”

    但是开口的一刹那,忽然觉得,那些都不重要了。

    岳峰,你回来了。

    回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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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并没有出现,这一刻真的降临,两个人都异乎寻常的安静,外头的风依然很大,有时候会呼啦一下子把什么东西掀翻,隐隐的,不知道是哪个毡帐里的牦牛烦躁,仔细听的话能听到沉闷的哼声。

    岳峰低下头看季棠棠,在她的眼睛里清楚看到自己的样子,他伸手抚上她的脸,泪还半干,脸颊濡湿着,岳峰以前总觉得,再见到季棠棠的时候,会有一千一万句话跟她讲,真见到了,居然什么都不想说了。

    再多的话都抵不过这样安静的拥抱。

    “棠棠,都过去了。”

    青藏高原被称为世界屋脊,阿里又被誉为屋脊的屋脊,这样的寂静夜里,离天最近的地方,过往种种,恍惚隔世。

    那些永远倒在来路的人,盛泽惠,盛清屏,叶连成,双姨,秦守成,还有秦守业,那么长的纠葛,那么深的怨恨,大幕拉下,风吹白骨,浪打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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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之前,季棠棠在岳峰怀里醒过来,她悄悄钻出被子,帮着岳峰掖好被角,岳峰这些日子是太累了,沉睡之下,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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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有察觉,季棠棠低头看了他很久,披上藏袍,轻手轻脚出了毡帐。

    一片清晨的宁谧安静,黑幕中已经渗进丝丝晨曦的光,远处山尖上笼着肉眼几乎分辨不出的淡金色光弧。

    季棠棠不停的走,直到攀上最高的土坡,高处的经幡猎猎而动,细细的拉幡绳上结着白雪,稍有风过,就淅淅簌簌掉落一些,迷迷蒙蒙地像雾。

    上一次这么认真的守候日出,还是在……爬出秦守业家地下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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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后,季棠棠也曾无数次的想过,一个死志已萌的人,为什么突然之间又改变主意了呢?

    只是因为秦守业不易察觉的那一笑。

    她费尽全身的力气打开所有的煤气阀门之后,忽然双腿一软倚着个煤气罐滑坐下来,垂着头看地上,神经质一样大哭,哭完咯咯笑一阵,她是真的觉得好笑,每个人都好笑,忙忙碌碌紧紧张张,最后怎么样,谁有好下场了?

    说不清是不是鬼使神差,她忽然就抬起头看了秦守业一眼,也正是因为这一眼,她万幸地没有错过秦守业唇角边那抹冷笑。

    这个人至死都没有悔意,至死也不觉得抱歉,这抹冷笑像最腥的饵,勾出了她心里最毒的恶念。

    凭什么啊,自己失去了母亲,失去了阿成,失去了岳峰,到头来还要陪上性命,但是秦守业呢?

    他受到什么折磨了?没有,她甚至一时心软还放走了苗苗。

    秦守业应该千刀万剐,秦家应该家破人亡。

    季棠棠的笑声由失控转作森冷,秦守业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不同,愕然抬头,对上她冰锥一样的双眸。

    察觉到她的用意之后,秦守业很快就从最初的惊惶中镇定下来:“你跑不掉的,警察都在外面,前后都有人守着,杀不杀我,你都完了。”

    “我跑的掉。”

    秦守业哈哈大笑:“跑得掉?你以为警察都是死的吗,除非你会飞天,又或者你像地鼠一样打个洞……”

    他忽然不说话了,脸色刹那间暗如死灰。

    季棠棠举起来的右手五个指尖幽碧发亮,她说:“谢谢你们秦家送我一条活路,老老少少,我一个都不会漏掉!”

    秦守业骇极,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疯狂扭动着身体朝她爬过来,季棠棠大笑,胸腔里涌动着恶毒的报复的快意,这一刻,什么岳峰,什么叶连成,她通通抛到脑后去了,没有什么比让秦守业来的痛彻心扉更叫她畅快的了。

    秦守业家的地砖在鬼爪面前碎如齑粉,她知道爆炸的威力会很大,所以一直往下挖,觉得足够深了之后又在壁上开偏洞,地基钢筋攀折如同竹条,地底深处的湿泥腥潮味扑面而来。

    估摸着差不多了,她回头爬了几步,等来了洞口呼哧呼哧剧烈喘息的声音,还有那张这辈子她都不想再看到的脸。

    她对着他微笑,用口型轻轻对他说了一句:“再见。”

    鬼爪的力量弹出了那个刚刚打着火的火机,火焰擦过秦守业的脸,映亮他黑洞洞的眼眸,她看到秦守业愕然抬头,视线追随着那个被鬼爪弹的很高的打火机。

    一切都好像电影里的慢动作,伴随着继之而来的一声巨响。

    炽热的气浪迫进了地洞,沉闷、黑暗和阻滞迎头罩过来,季棠棠几乎是在瞬间就昏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黑的看不见五指,爆炸在地面上硬生生开出个深坑,而强大的气浪又把偏洞的洞口给堵上了,季棠棠静静地躺着,她觉得奇怪:底下一点空气都没有,她怎么没死呢?

    下一刻她就想明白了:敦煌之后,她是可以在地下呼吸的,老天的安排多么巧妙,秦家的鬼爪和她险些丧失性命换来的异能,在最后的关卡联手把她推向活命的曙光。

    但是又能怎么样呢,那一次有岳峰救她出来,这一次,那个人被埋在比她更深更黑的地下,永不苏醒。

    季棠棠的眼泪慢慢顺着眼角滑落,静下来的时候,居然能听到地面透过土地传来的人声,上面一定很多人,警察吗?是不是像电视里那样带着白手套,忙着给犯罪现场拉警戒线?

    她昏昏沉沉地想着,迷迷糊糊地再次睡过去,再次醒来是给饿的,人在饿昏了头的时候,只剩下最基本的本能反应,她再一次启用了鬼爪。

    总不能啃地下的泥土充饥,她想要吃的。

    她挖了很久很久,挖到了丛生的植物长长伸入地下的根须,她记得小区最外围是有绿化带的,这样很合适,总比在大马路中央突然探出头来收敛和低调。

    实际情况比她想的还要好一些,确实是在绿化带,但是更远,距离那个小区差不多有一条街,天色蒙蒙黑,路面上没有人,她艰难的从洞里爬出来,又拔拉了边上的土块把洞口堵住,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抖罗了一□上的泥,茫然的往路的另一头走。

    走近了,渐渐有人声,原来这是商铺一条街,很多早起卖早点的摊贩陆续出摊了,季棠棠等在一个摊煎饼的推车前头,出摊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一边摊一边跟她拉话:“开张生意,这个月最早的一次了。”

    季棠棠没说话,煎饼摊好了叠起切段塞油纸袋里,油腻腻的,但是很香,她拿了坐到街边的台阶上,一口一口地咬,咬一口嚼很久,眼泪顺着脸颊滑进嘴里,下一刻抬头,忽然就看见了日出。

    在远处的楼顶上,露出了橘红色的一角。

    小时候写作文,她写“太阳公公露出了半边脸,慈祥的对我微笑”,中学的时候上英文课,老师说:“每天的太阳都是新的,tomorrowisanotherday,任何时候都要充满希望去拥抱明天。”

    她新生了不是吗,秦家附骨入髓的追踪,盛家挥之不去的阴霾,纠葛,杀害,对亲人的连累,伴随着秦家那一声巨响,俱成飞灰,他们会以为她死了,而她又悄无声息的复活在这里,从此过正常人的生活,这不正是她这么久以来梦寐以求的事吗?

    但是她的失去呢?她失去了那么多,那些她爱的人都是代价吗?何其荒唐,她可以拒绝吗?只要换他们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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