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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舒仪

    季晓鸥忍不住笑了:“谢谢你,你真诚实。”

    问到湛羽的去向,男生知道的并不比她多,但面对漂亮的学姐,他态度很热情:“要不我陪你去找辅导员?也许他有湛羽的消息。”

    “不用了。”季晓鸥失望地站起身,知道再也问不出什么了,“要是他回来,麻烦你告诉他,给他姐打个电话。”

    出了宿舍楼,季晓鸥沿着路边的树荫,慢慢往学校大门走。此行没有任何结果,令她心情愈加忐忑,强压下去的不祥预感再次浮上心头。

    湛羽,你在哪儿?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被季晓鸥百般惦记的湛羽,此刻正躺在一家地下旅馆里。

    北京的地下旅馆,大部分利用的都是以前老居民房的地下室或者人防工程,略作清理改造后用木板隔成一个个单间,再廉价租给漂在北京的外地人。

    从阳光灿烂的地面一步踏入地下室的通道,严谨眼前突然黑了片刻,像是忽然从人间坠入了未知的第四空间,几十秒后视力才适应了地下的光线。眼前迷宫一样的通道狭窄得只容一个人通过,不到24米的层高,严谨稍微挺直腰板头就能顶到积满灰尘的管道,通道两侧则是密密麻麻蚁巢一样的房门。整个地下室没有任何通风设施,夹杂着潮气和霉味的混浊空气令人窒息。

    推开那扇单薄的房门前,严谨回头问身边的刘伟:“大伟,你确认,他要见的人是我?”

    刘伟龇牙一笑,脸上的那条刀疤让他的笑容有些变形,落在严谨眼睛里就带点儿鬼鬼祟祟的意味。

    他说:“谨哥,我蒙谁也不敢蒙您哪!本来这事儿吧,它挨不着我管。下面的兄弟怕出事才找到我。他住这儿已经四五天了,不吃不喝,又不肯去医院,就一个要求,一定要见您,问他找您做什么他又不肯说。我只好去问大哥,这不,大哥让我把您请来了。”

    严谨瞟他一眼,刘伟的表情似笑非笑,言辞间流露出明显的暧昧,提示着他对世间一切事物的污秽理解。严谨想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嘴,觉得自己犯不着在这种人面前刻意澄清。三合板钉成的门扇被潮气侵蚀得变了形,他推了一把没推开,刘伟已经上前,朝着房门用力踹了一脚,伴随着劣质合页金属与金属摩擦时让人牙酸的声音,房门猛地弹开了。

    门后的空间不大,只有三平米的样子,仅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把椅子。严谨走进去,高大的身板顿时把床前那点儿可怜的空地填满了,房间里便再没有多余的地方。

    刘伟没跟进去,貌似体贴地轻轻关上门。

    严谨打量着四周狭窄的空间,一切都是灰蒙蒙的,连床上的被褥都似洗不净的抹布,肮脏陈旧,皱巴巴毫无起伏地平摊在床铺上,如果不是露在外面的一头黑发,根本看不出那下面还躺着一个人。

    那人似乎在酣睡,方才那么大的动静都没有惊醒他。

    严谨皱皱眉,整个地下空间压抑稠浊的空气着实令他难受。在这空气严重不流通的地方,居然还有人用电炉炒菜,辛辣的味道刺激得他鼻黏膜都隐隐作痛,于是他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这声喷嚏却惊动了床上的人,被子下的身体明显弹了一下,黑发动了动,脸朝着他转了过来。

    纵使严谨再见多识广、处变不惊,这一刻还是被吓了一跳,简直能听到自己下巴咣当一声砸在地板上的声音。

    清秀的湛羽,俊秀的湛羽,那张讨人喜欢的漂亮脸蛋儿,竟然变得面目全非。因为出众的容貌,平日湛羽穿得再潦草,也往往出淤泥而不染,站在人群中十分抢眼,现在就什么都谈不上了。

    严谨此刻面对的那张面孔,满是瘀血和血痂,肿得像个小鬼儿,眼睛和嘴巴肿得尤其厉害,嘴角和右眼角都贴着创可贴,特别是眼角,还能看到黑色缝线的痕迹。

    第26章

    严谨这时才意识到事情不同寻常,立刻沉静下来,低头想找个地方坐下。但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却暂时充当着床头柜的角色,上面放着一只碗,里面有半碗白水,旁边撂着小半块面包,已经干得变成了标本。

    湛羽的脸部肌肉勉强动了动。如果这是一个笑容的话,相信它会是世界上最凄惨最难看的笑容。

    严谨想抽烟,可这地方显然不合适,所以他摸出烟盒来又收回去。没办法用常规的方式定定神压压惊,他明显有些魂不守舍。

    湛羽终于开口,声音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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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谢谢你能来。”

    眼见他收起刺猬一样奓起的尖刺,露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开始管自己叫“哥”,严谨摸摸下巴,不知道此时心里冒出的一股不适是不是叫作惋惜——眼睁睁看着一件精致的艺术品分崩离析、碎片四溅的惋惜。

    严谨用脚尖将那把唯一的椅子勾过来,面包扔进碗里,碗放在地上,然后坐下了:两腿微分,双手放在膝盖上,腰背挺直。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无意中坐出了一个标准的军姿——一旦遭遇陌生的环境或者不易控制的场面,他一直刻意遮掩的过去就会现出原形,出卖他十几年前的经历。

    “说吧,叫我来干什么?”他的两道浓眉拧成了麻花,显得十分急躁,“说实话,甭跟我玩虚的!”

    严谨这一生,只喜欢清晰明了、黑白分明的东西。就像他准星里曾经的目标,子弹呼啸而出,最终只有两个结果,正中目标或者未中目标,绝不会有暧昧模糊的第三种结局。此时他的目光瞄准湛羽,惨白的日光灯下,他的瞳孔呈现出不太纯粹的黑色,似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对面的人感觉到前额、胸口和眼皮一起承载着莫名沉重的压力。

    湛羽显然无法承受这种压力,他扭过头,用力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有一颗硕大的泪珠顺着他的眼角缓缓滑下来,接着一颗又一颗,泪珠落得又急又快,很快变成不间断的潺潺溪流。

    严谨平时最怕看人哭。无论女人的眼泪还是男人的眼泪,他都受不了。程睿敏就说过,就算平时他看见个滴水的水龙头,都会心如刀绞。所以他再开口,虽然声音依旧凶巴巴的,可是其中的色厉内荏,是个人都能听出来。

    “我又没怎么着你,哭什么?你怎么跟个女的似的,动不动就抹眼泪儿,你有点儿出息行不行?”

    湛羽哭得更厉害了,没有声音,可是泪水源源不断涌出来,好像开了闸的水坝,将枕头浸湿了一大块。

    事已至此,严谨不好意思再出言奚落,他也没有安慰人的习惯,索性打开烟盒叼上一支烟点着。烟草的香气进入体内,温柔得像让人心醉的抚摸一样,顺着肺部向外扩散,五脏六腑瞬时妥帖。等他抽完一支烟,偶一抬头,见湛羽已经停止哭泣,正从濡湿的睫毛下偷偷看着他。

    严谨把烟盒递过去:“来一支?”

    湛羽迟疑一下,伸手抽了一支。严谨打着火递到他面前,他犹犹豫豫地欠起身,凑在火苗上轻吸一口。烟点着了,一缕青白色的烟雾逸出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似乎有些发抖。

    严谨问:“好点儿了?”

    湛羽轻轻点头,随即一反常态狠狠吸了一大口,顿时被烟雾呛得咳嗽不止,已经止住的眼泪又趁机流下来。

    严谨不出声,静静地靠在椅背上,把手里的火机向上抛起接住,再接住抛起,一直等湛羽把那根烟抽完,才把打火机揣回兜里:“可以说话了?”

    湛羽躲在烟雾后面,不肯与他对视:“嗯。”

    “找我干什么?”

    “帮帮我。”湛羽声音很小,小得对面人几乎听不见,“我不想再做了。”

    严谨的父亲带兵出身,大半辈子改不了的火暴脾气,一言不合便暴跳如雷。严谨小时候的性子和他爹一脉相承,爷俩儿的坏脾气如出一辙,多亏在部队几年磨炼,把他性格里的棱角打磨掉不少。可即便如此,他也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对男人如此耐心过。

    那天下午,严谨以少有的耐心听完了湛羽的故事。

    湛羽说:“大学第一年的学费是借的,我一进学校就开始做家教挣生活费。刚开始没经验,初高中学生带不了,只能教小学生。大一功课又紧,跑不远,只能在学校附近找生源,竞争太激烈,钱就挣不了多少。后来一个学生家长介绍我去酒吧做服务生。我去了才知道,那是一家同性酒吧。起初觉得很别扭,有时候会遇到客人骚扰,可你态度坚决点儿,他们也不能把你怎么样,时间长了就习惯了。那儿薪水不低,比别家都高,我只做前半夜,省着点儿花生活费也够了,那段时间我第一次觉得日子轻松了许多。可第一年的学费还没还清,第二年的学费又来了。暑假我去中关村找工作挣学费,没想到碰上了骗子,白干两个月没拿到一分钱工资。眼看要开学,我妈急得都要卖房子了。这时候有人跟我说,一晚上,五千,男的,问我干不干。酒吧里常能看见那些mb,挣钱花钱都跟流水一样。我想了好几天,我跟自己说,反正是卖,男的女的不都一样?那就挑价格高的吧。我就做一次,做完了辞职,谁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听到这里严谨插句嘴:“不是说,家庭困难的学生可以申请贷款毕业后再还吗?”

    湛羽勉强笑了笑:“我不想让人知道,我们家靠低保生活。”

    严谨嘁一声,表示对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法极其不屑。

    “其实……”湛羽看向严谨,眼睛里有无限哀怨:“情人节那天假如你不走,一切就都结束了,和我想象的一样。”

    严谨愣了一下,想起酒店里那个尴尬的清晨,他语带迟疑做了回应:“你是说,我就是你第一个客人?”

    湛羽点点头。

    严谨抓抓头,简直哭笑不得。今年真是流年不利,瞧这乱七八糟摊上的都是什么事啊?他无奈地说:“这可不怪我,我喜欢女的,哦,只喜欢女的。这事就是个误会,你得找拉皮条那人算账去。”

    湛羽看着他不说话,眼眶里泪水盈盈欲滴,令严谨马上觉得自己理亏:“好好好,是我错了!可你怎么会和刘伟打交道?你知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湛羽说:“你走了,答应的那笔钱我没拿到,学费还没着落,总得想办法补齐。有天刘伟来找我,说有人看上我了,让我出个价。我想除了学费,大二也该买台电脑了,省得老是蹭别人的电脑。我小心翼翼说八千,他说成交,然后就带我去了天津。”

    严谨眯起眼睛:“看上你的,是‘小美人’?”

    “是。”

    话到这儿,不用湛羽再多说,严谨也能把后面的事情猜个**不离十。准是事毕湛羽后悔,不想再做了,可那时形势已由不得他。黄色产业的经营和正常公司一样,除了盘踞地盘以巩固市场份额之外,明星员工的资源也很重要。湛羽人长得太过标致,觊觎他姿色的人肯定不少,不过苦于没有机会下手。湛羽自己主动下水,有人正求之不得。他一旦湿了鞋,再想上岸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如果“小美人”不想放过他,刘伟他们有的是办法挟制他。

    他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刘伟拿什么威胁你?”

    “他知道我的学校和真名。”

    果然不出所料,严谨重重叹口气:“我为什么要帮你?”



分卷阅读39
    “为我姐。”

    “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姐吗?”湛羽一脸的无辜和坦然,“你帮我不就是帮她吗?”

    “你姐?”严谨凝视他:“你说季晓鸥?她知道你……你在做这种事吗?”

    这时湛羽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长气,随即他垂下眼帘,摇摇头:“她不知道。”然后他咬住嘴唇,“哥,求你别跟她说,千万别跟她说。”

    从暗无天日的地下回到阳光灿烂的地面,严谨伸展手臂,好好做了几个深呼吸,以吐尽胸中一腔浊气。

    刘伟期期艾艾地跟在他身后,见他站住,赶紧递上一根烟。

    严谨没接,沉着脸问:“kk脸上的伤是谁干的?”

    “‘小美人’啊!”刘伟答得飞快,“他那人有毛病,办事时就喜欢把人往死里揍。kk这小子有点儿运气,前两次‘小美人’对他都挺客气,每回都手下留情,这次是他自己中途要跑,惹毛了‘小美人’才弄成这样。”

    “你知道‘小美人’有毛病,还把人往虎口里送?”

    刘伟一咧嘴:“哎哟喂,我的谨哥哎,做生意都讲究个你情我愿是不是?我从不强迫别人做不情愿的事,事前可问过kk,他同意了我才带他去见‘小美人’。挣什么钱都有风险,他入了这行就得有这个风险意识对吧?”

    听他伶牙俐齿极力想撇清自己,严谨很不耐烦地一挥手,忍无可忍地斥道:“甭在我跟前抖机灵!我问你,你第一次带kk去天津,是为了‘三分之一’和‘小美人’见面那回吗?”

    “是啊。”刘伟很会打蛇随棍上,瞅着严谨的脸色小心地说,“‘小美人’再不济也是天津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哥为‘三分之一’欠他一个人情,总得回报一两分,他就好这一口儿,咱也只能投其所好是吧?”

    严谨心口处像是被针尖刺了一下,不疼,但是心窝有点儿酸。他这辈子,最怕的就是欠别人人情。虽然他在心里一次次告诉自己,自强不息的例子要多少有多少,不是每个出身贫困家庭的孩子,都非要靠卖身才能活下去,湛羽落到今天这一步,是他自己选择的路,并不值得同情。可是湛羽闭着眼睛无声痛哭的样子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停下脚步,明知自己将要把一件麻烦事揽在肩头,还是咬咬牙:“把人送医院去,找个好点儿的美容大夫,别替我省钱。”

    严谨开车回家,眼睛盯着前方的路面,心里却乱哄哄的,轰隆轰隆像在过火车,一刻都不得安宁。他在考虑一件事:湛羽的事,该如何通知季晓鸥?

    湛羽让他转告季晓鸥自己受伤的事,请她设法帮他给学校请假,却央求严谨别把做mb的事告诉季晓鸥,湛羽说季晓鸥若知道了,没准儿就会告诉自己妈妈,那会把她气死。

    严谨见过湛羽母亲,她那病病歪歪的样子,的确经不起类似的恶性刺激。可是不告诉季晓鸥真相,这件事怎么圆得过去?

    严谨犹豫着拨通季晓鸥的手机。季晓鸥很快接起来,声音喘得像拉风箱:“喂,你怎么专会挑时候打电话啊?”

    第27章

    严谨皱眉:“你在干什么?”

    “爬楼梯。”季晓鸥边喘边说,“七楼,累死我了。”

    “你在哪儿?”

    “我弟弟家。嘿,你干吗?跟审犯人一样。”

    “百子湾那里?”

    “是啊。你问这干什么?”

    没有回答季晓鸥的问题,严谨直接调转车头,“你等着,我接你去!”然后他径直挂断电话,不管季晓鸥在手机里连声“喂喂喂”以示抗议。

    从南城往cbd去,正碰上晚高峰大堵车,严谨费了好大劲才杀进东三环,到达湛羽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半。

    那条街和严谨初见时一样,依旧污水横流,人声熙攘,唯一的区别是,路边的房屋,墙面上都涂着一个斗大的“拆”字。连湛羽家那栋孤零零的七层老公房,外墙上也写着同样的“拆”字。看来这片地区也没能扛住如火如荼的房地产建设大潮,终于开始动迁了。

    在周围旧砖破瓦的衬托下,严谨的路虎停在路边就显得过于触目,惹得不少路人走出好远还在回头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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