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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相遇,最后的别离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舒仪

    季晓鸥从没有做过管理,只有前些年上班做总经理助理的时候接触过企业文化与团队凝聚力这些词,就算是自己开着美容店,也不过稀里糊涂地凭着本能在做。但是从严谨被捕,短短半个多月的时间,她像是突然长大,强迫自己去考虑很多事,无师自通地履行着仓促间压在肩头的责任。她用这种方法,将那些老员工和“三分之一”绑在一起,与自身息息相关的经济利益,会逼着他们发挥更多的潜能去提高每天的营业额。

    享受过二十多年安逸的日子,季晓鸥终于明白,原来绝境才是让一个人成长的最快方式。

    第二天上午,季晓鸥按照前一天商议好的办法,起草了一份工资支付协议,看着店经理在几十份复印件上一一盖上公章,她才放心地离开塘沽返回北京。在回京的城际特快上,季晓鸥接到严慎的电话。

    “晓鸥,马上来家里一趟,非常急的事。”

    季晓鸥哆嗦了一下,严慎的语气令她感觉心惊肉跳:“我还在城际特快上,四十分钟后才能到北京。到底什么事?”

    严慎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用非常低的声音,低到季晓鸥要把耳朵紧紧贴在手机的听筒处才能听清楚。

    严慎说:“周律师带你去见严谨。”

    第*章  20  经历与失去

    严谨的父母家,位于北京西城一个大院里,二十多栋独立小别墅中的一栋。此季正是京城碧桃与玉兰盛开的时候,其他家的院子里桃红柳绿煞是热闹,而严谨家的院子,除了墙角几棵柿子树和一架刚刚冒出指肚大新叶的紫藤,就只有一水儿的青砖墁地,打扫得纤尘不染,连砖缝里的青草都铲得干干净净。

    进得一层的客厅,内里的布置更是与众不同。与这栋别墅的外观相比,不但奢华气息一丝全无,几乎可以用清素来形容。四壁白墙,除了悬着一幅《沁园春·雪》的狂草,没有其他装饰,寥寥几件家具全为藤制,沙发套是最老式的白色蓝边纯棉外套,不过洗熨得雪白笔挺。阳光透过落地窗上的竹帘丝丝缕缕地挤进来,洒落在青灰色的地砖上,让坐在沙发上的季晓鸥有片刻的恍惚,似乎走错了时光隧道。

    保姆给她沏了一杯茶,打开杯盖随着白色的水汽蹿出一股异香,便知是上品好茶,但茶杯却是最普通的青花白瓷,杯盖和杯壁上都印着八一红星的图案。

    季晓鸥把茶杯轻轻放在茶几上。这个家和她想象中的高干之家差别太大,完全颠覆了她以往的想象。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像是对秩序和简洁有种执拗的坚持。

    她想起严谨那个仿佛歌剧院一样空旷辽阔的公寓客厅,忍不住笑了笑,虽然两处风格截然不同,但去繁就简的劲头却是一脉相承,完全异曲同工。

    正出神,忽听得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她一回头,看见严慎站在身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已不知来了多久。

    “姐!”季晓鸥赶紧站起来,“严谨现在怎么样了?”提到严谨两个字,不知怎地就有一股酸楚的热流蓦然冲到她的鼻根处。

    严慎绕过沙发,在她对面坐下,看到了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和鼻头,马上摆摆手,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他没事。他现在在河北一家看守所,不,他现在在医院,肺炎,不过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时间不多,咱们长话短说。让你来家,是有件事要告诉你。严谨已经委托周律师,他要把‘三分之一’的法人代表变成你,律师已经把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你要是同意,律师就会向看守所申请,现场签字公证。”

    “什么?”季晓鸥露出震惊的神情,“法人代表换成我?为什么?”她十分清楚转换法人意味着什么,那就等于严谨把“三分之一”这家年流水接近五千万的旺店,免费转让给她了。即使目前生意不佳,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接手之后若再转手,光转让费都是一笔数额巨大的收入。

    严慎认真地审视她,一言不发地看了良久,末了她收回视线,微微笑了:“严谨一向这样,他认定的人,掏心掏肺也在所不惜。好在他看人比较准,这么多年还真没有人辜负过他的信任。希望他这次也不会走眼。”

    季晓鸥听了这话,一颗心像被巨石压住一般,沉得简直跳不动。只念自己并没有为严谨赴汤蹈火过,这份信任实在太过沉重。哑然片刻,她低下头:“太意外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严慎突兀地笑了一下,这一次却笑得很冷:“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在你做出选择之前,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爸已经办了提前离休的手续,未来会发生什么事谁都无法预料。你若接受‘三分之一’,将来若有什么不好的变故,也许你会受到连累。而且我知道如今接手这家店并不是容易的事,你若拒绝也是人之常情,相信严谨也能理解,不会怪你。你考虑一下,考虑清楚了就跟我说,我通知周律师。”

    季晓鸥盯着她,眼珠子黑得瘆人,像是把所有的心劲都凝集在了瞳孔中。是的,这个严慎才是她认识的严慎,那个在医院的走廊上靠在她肩头的严慎,只不过是个陌生人。

    “转换法人的确是严谨的意思?”她直视着严慎的眼睛。

    严慎也望着她,并没有在她的逼视中怯下阵来:“是的。周律师那里有他的委托协议。”

    接下去两人之间是冷冰冰的一大段沉默,严慎沉默的意味季晓鸥是十分明白的:严慎是极不希望看到哥哥的心血转手他人的,尤其是转给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女人。在她心里,大概所有试图接近严谨的出身普通的女人,都是因为觊觎他的金钱与家世。

    “我想好了。”季晓鸥终于平心静气地开口,“我决定接受‘三分之一’。”

    严慎放下二郎腿,脸上的表情写着明明白白的“果然”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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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接受的。不管后面有什么麻烦,这家店现在看起来都是挺诱人的,对吧?”

    季晓鸥不接她的茬,只是平静地接着说下去:“我希望能尽快办完手续,越快越好,不然很多事我在店里做起来都名不正言不顺,十分为难。”

    “很好。”严慎微笑着点点头,“严谨他也算求仁得仁,希望他将来不会后悔。周律师的车就在门外等你,也希望你运气好,能够见到严谨。”

    季晓鸥站起来:“谢谢你,再见。”

    保姆把她的鞋拿过来,季晓鸥在门口换上,打开门正要出去,严慎却在身后叫了一声:“等等!”

    季晓鸥站住:“您还有什么事?”

    严慎看着她又笑了笑,那笑里却带着明显的讽刺:“还记得吗?你跟我说过,说湛羽的父母,他们一样有尊严有底线,记得吗?”

    季晓鸥怔了一下,虽然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却依然配合地回答:“记得!”

    “那我告诉你,湛羽的父亲,背着他前妻来找我们谈民事赔偿了。也就是说,如果我们满足了他的条件,他就会签一份被害人谅解书。严谨一直坚持无罪辩护,但周律师说,无罪辩护我们可能只有三成的胜算,要有最终做减刑辩护的心理准备。而这种刑事案,如果拿到被害人谅解书,对量刑的结果有多大影响,你应该知道吧?”

    季晓鸥只觉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耳光,满脸火辣辣地滚烫疼痛。咬咬嘴唇,她问:“他要多少钱?”

    “四百万。你看,在他心里,他儿子一条命,只值四百万,一套房子的价钱,还是五环外边的公寓房。有一天你会明白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没人抵挡得住金钱的诱惑,区别只在于他的底线在哪里。”

    季晓鸥凝视着她,眼中有悲悯:“严慎,我相信有一天你也会明白,如果一个人的世界里,所有的感情、梦想与责任,都可以明码标价,那他这一生,永远也不会有机会去体验,什么是真情,什么是忠诚,什么是永恒。”

    她走出严谨家的大门,走进春日纷飞的细雨中。从灰暗的云层中静静飘下的雨丝,形不可辨,只让人有粉扑一般扑面而来的触感,带着细微的寒意,渗入裸露的肌肤,也渗入人的内心。此刻她的心中既有欢喜,也有凄然。欢喜是因为严谨交托给她的信任,凄然却是因为严慎最后那番话。有那么一瞬间,她有掉头回去的冲动,告诉严慎她放弃,然后她就可以重回自己的生活,重新经营自己的美容店,再与母亲言归于好,做回一个正常的普通女孩。但她随即又冷笑,都已经走了这么远,她难道以为自己还能走得回去?血肉相连的事情,又如何能够一刀两断?比如她与父母的关系,比如她对严谨的心。

    来之前原本她还想告诉严慎“三分之一”面临的资金困境,但此刻她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既已决定接受严谨的托付,那么所有的难题都由自己去面对吧。

    严谨最近几个星期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虽然肺炎引起的肺部损伤需要长期调养,但肺炎已算基本痊愈,可以回看守所了。不过看守所经此一吓,再加上北京警方特别强调庭审前要确保嫌疑人的生命安全,再不敢让他一个人在小号待着了。大号人多,混在一起更担心出事,斟酌再三,觉得还是把他暂时留在医院里最安全。于是他从市属医院转回了监狱医院,依然享受着单人病房的待遇。

    医院病号灶的饭菜虽然缺盐少油,但比起看守所的伙食就算天上地下了。尤其对于严谨这种能屈能伸的人,想当年生的田鼠肉与蛇肉都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即使后来被优渥的环境惯得食不厌精,但没有条件享受的时候他也很能凑合。每天吃完滋味寡淡的三餐,剩余的时间除了看报,就是锻炼身体。周仲文律师被带进病房时,他正**着上身在地板上做单手俯卧撑,早已混熟的警察蹲在旁边给他报数:“二百四十九、二百五十,加油,快破昨天的纪录了……”

    第79章

    北方的四月初,外面下着小雨,室内还是十分阴冷,其他人穿着羊毛衫厚外套依然觉得凉气浸骨,只有严谨在流汗,一滴滴晶莹的汗珠从毛孔里冒出来,停驻在他肌肉结实的腰背上,小麦色的肌肤泛出健康的光泽,唯有腰椎处那道长长的旧伤显得有些碍眼。

    周律师因为意外好一会儿没出声。他亲手接过的案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可他从来没有见过身陷囹圄前途未卜还能如此活泼乐观的当事人。

    严谨从身体下面看到他的鞋和裤脚,一翻身跳了起来,一边擦汗一边笑:“大律师,你总算来了。再不来我都要闷出忧郁症了。”

    周律师这才看到严谨一只手上还吊着手铐。他低头从包里往外取律师证和委托书,警察过来将严谨两只手一同铐上,然后退到一边坐下,拿起报纸埋头,依然没有任何回避的意思。

    严谨和周律师对望一眼,都无奈地笑笑。

    周律师这次来的目的,除了和严谨沟通这段时间调查取证的进程,还有就是把“三分之一”转换法人需要的所有资料,带过来让他过目。

    看着严谨蹲在床边,把那些文件一页页翻过去,周律师说:“你不再考虑考虑了?你的家人让务必转告你,这事儿要慎重。”

    严谨正在翻页的手停下来,转过脸看了周律师一眼,这一眼把那张脸上隐藏的潜台词都看明白了。他放下文件站了起来:“家人?周律师,你说的是我妹妹吧?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急着转法人。我们家那几口子,我爸、我妈,这辈子除了**和**他们不信别的,官场那套特精通,可生活常识为零,和外面的世界差了有二十年,对钱更是没概念。我妹妹吧,学金融的,对钱又太敏感了,精明得过分了。他们都没做过餐厅,只知道这餐厅赚钱,谁得了谁就占了大便宜,可不知道做这行需要面对多少难处,所以我一定得趁我活着的时候,把这事儿办了。不然等我不在了,‘三分之一’一定会死在他们手里。”

    周律师摊开手掌做了个“不关我事”的表情,然后说:“最终签字,需要公证处的人在场,我已经替你向看守所申请了,等批准以后才能往下进行。这期间你还有考虑的时间。”

    “还考虑什么?”严谨十分不解,“一个女孩儿,肯为我冒险做别人不敢做的事,别的我可能做不了了,送她一个店还能做得到。何况那个店,现在肯定是一个烂摊子,她接手以后会为打理这个店吃不少苦。”

    周律师笑笑:“若问我个人意见,你那女朋友,那么年轻漂亮,可真不像是能吃苦的样儿。”

    “嘁,什么话!你没见过她跟男人打架,我可见过,等等……”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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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严谨忽然停了下来,“你怎么知道她年轻漂亮,你见过她了?”

    周律师回头看看坐在一边埋头看报的警察,背对着他朝窗户方向使了个眼色。

    严谨一愣,简直不太相信这个动作传递过来的信息。他以询问的神色望向周律师,周律师却肯定地点点头。

    严谨浑身的肌肉一下抽紧了,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但他没有立刻扑过去,而是坐在床边稳稳神,使劲搓了一把脸,又以五指当梳,理了理过长的头发——那头发好久没理,已在头顶奓起一寸多高,这才慢慢站起来,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慢吞吞地走近窗户。

    警察从报纸中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举动平静神色安详,并无任何异常,便又放心地低下头。

    严谨靠在三楼病房的窗口,隔着满是灰尘的玻璃窗望出去,窗外细密的春雨从杨树新绽的嫩芽间丝丝飘落,迎春花和杏花开得正艳,花红柳绿一个真正美丽的好世界。他看到了他的姑娘,正站在雨中仰着头痴痴地望着,头脸缀满晶莹发亮的水珠,那一头曾让他无限喜爱的长发,已经变成俏丽的短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额角和鬓边。她离他那么近,近得仿佛能清楚地看见她眼底新添的沉郁,近得似乎伸手能摸到她消瘦的两颊。他真的伸出手,却发现他和她近在咫尺却远如天涯。

    视野在刹那间模糊了一下,他忽然虚弱到了天旋地转的程度,迅速地闭上眼睛,他无端地想起,去年就是这个时候,季晓鸥打电话让他帮忙运点儿东西,他喜滋滋地去了,却看到了曾经名叫kk的湛羽。他有些想不通,想不通当初那个简单单纯从不知世事复杂的女孩儿,怎么眉眼间转眼就添上数缕凄苦与沧桑。假如时光可以倒流,一年前生日那一夜,他宁可被朋友骂死也不会沾一滴酒,那样就不会遇到湛羽,更不会遇到季晓鸥,她也许就能一直活泼单纯下去。没有交错,没有相关,他们之间的关系,或许这样才是最正确的方式。

    季晓鸥仰着脸,在一排排窗户中仔细地搜寻着。周律师只告诉她严谨的病房在三楼,却没有告诉她哪个房间。她只能找。没有哪一刻比此刻更让她痛恨自己的近视。一个一个窗口扫过去,她几乎不敢眨眼,只怕眨眼的那一瞬就错过严谨。

    眼睛都要瞪酸了,终于看到了严谨模糊的身影。她的眼神凝固了,差一点儿就要喊出来,差一点儿就要向前跑过去。其实此刻距严谨被警察带走,才不过三个多星期,她却感觉像过了十年,或者更久。她想念他。

    但她终究没有叫也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凝望着他。

    隔着窗户玻璃,室内的光线又比较暗,她看得并不清楚,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描摹着想象中的轮廓和五官。她想起此前那一夜,两人最接近的时候,也不过是一个拥抱。他的下巴蹭过肌肤的敏感之处,刺痛的感觉仿佛至今未褪。假如当时她的脸皮再厚一点儿,假如她能不要脸一点儿主动诱惑他,是不是就不用像今天一样,不知下一次见面是何时,不能言,不能动,只能在回忆里一遍遍重温肌肤相接时那一点儿细微的光与暖,看一眼,是一眼,她要把他印入眼中,刻在心里。

    严谨在窗前停留的时间太久,久得警察都起了疑心,他放下报纸走过来:“哎,窗外有什么东西看那么专心?我告诉你啊,别再动什么歪脑筋,不然吃亏的是你自己……”

    严谨却像是没有听见,依然痴痴地望着窗外。仿佛是窗外的天光映入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亮晶晶的水光在闪烁。

    警察终于走到了窗前,顺着严谨的目光望向同一个方向,于是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愈来愈急的春雨中,斜飞的雨丝将她的头发和上衣淋得透湿。她正用双手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那手势警察看不懂,但是严谨看得懂。因为那是特种部队世界通用的手语。

    季晓鸥用刚刚学来的并不标准的特种兵手语,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你要坚持,不能放弃。我等你。

    严谨终于从窗前走开了,侧躺在床上咳了好一阵子,咳嗽声空空洞洞,像是从胸腔中震出来的,最后咳得面无人色,似乎只剩下了喘气的份儿。

    最后他拉起被子蒙在头上,连周律师离开都没有出声道别。

    周律师回到医院的停车场,季晓鸥已经坐在车后座等着他。隔着车窗看到她低着头,他以为她在哭,拉开车门才看见她膝头摊着一本打开的书。那本书的名字叫《餐厅营运管理》。周律师记得他就是在这一瞬间,对这个女孩印象深刻。很久以后当他在一份庭审资料中再次见到季晓鸥的名字,首先回忆起的,便是她安静地低着头一页页翻书的镜头。他还记起当大部分人都相信严谨真的杀了人,对最终的死刑判决深信不疑的时候,只有她坚持严谨的清白无辜,确信他总有一天会无罪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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