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起邺城

    尘落诧异地对上他的视线，一时有些呆愣，她咬着下唇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高湛眸中闪过伤痛，他能看得出来，她很在乎那个人：“茹茹，告诉九叔好吗？”

    “我……”尘落闭上了眼，轻轻点了点头。

    高湛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想了很久，现在周国也有意和我们修睦，所以再过些时候我想派使者去周国走走……”

    尘落吃了一惊，猛然睁开眼看向他。

    高湛苦涩一笑：“茹茹，你知道九叔想做什么的吧？九叔第一次不想那么自私地留你在身边……可是如果宇文邕那小子没本事打倒宇文护自己亲政，又给不了你皇后的位置，我也绝对不会同意你随便嫁过去的！”

    尘落听后泪水已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高湛轻轻擦着她眼角的泪，淡淡笑开，那笑容很美…“最见不得你哭了……”

    “九叔，谢谢你……茹茹……”尘落抽泣道。她觉得心中有太多的感动和感激，却不知道要如何表达。

    “好了，好了。”高湛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再哭就不漂亮了。”

    尘落看着他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轻轻地“恩”了一声。抬手抹了几下眼角的泪，又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来。

    “太上皇，东平王来了。”侍从在外面禀报道。

    高湛垂下了手：“让他进来。”

    “父皇。”高俨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笑着对高湛行了礼。他抬头看到尘落，又对她一拜，恭敬道：“堂姐！”

    尘落起身回了礼。

    高湛笑着招呼他坐到自己另一边，问着他近来公事处理起来是否顺手，有没有问题。

    高俨一一流利对答。尘落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感慨，他和高纬弟弟比起来确实更有帝王之才，只可惜晚出生了一年，而这一年就决定了他一生都只是王……

    *******************************************

    陪高湛用过午膳，尘落和高俨一起告退离开。

    夏日的热浪滚滚，蝉鸣声声，两人走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突然看到前面走来几个西域的胡僧。他们朗目俊眉，身体壮硕，不禁吸引了尘落的注意。

    高俨见到几人，神色骤变，几步上前拦住了他们。尘落心下诧异，只得跟了上去。

    他看向一旁的侍者，厉声道：“他们干什么来的？”

    侍者见了高俨和尘落，忙带着几个胡僧上前行了一礼，礼毕才小心翼翼地回禀道：“回…回东平王殿下…太上皇后她…近来日日礼佛。所以…所以让和大人帮召几个僧人进宫来……”那侍者说得结结巴巴。

    尘落心下疑惑：“你紧张什么？”

    “让他们回去！母后身体不适，不易这么多人陪同诵经！”还不等侍者回答，高俨已经大声下了命令，而且还特意咬重了“陪同”二字。

    尘落疑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不佳，隐隐猜出了一些。只是之前胡皇后不是和和大人…怎么会又和胡僧搞在了一起，还是和大人找的……

    侍者犹豫着。

    高俨吼道：“没听到我的命令吗？！”

    几人一震，忙称是离开。

    高俨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指节清晰地发出了脆响。

    尘落不禁轻轻感慨了一句：“出家人本是六根清净，奈何现在佛家变成了这个样子？还要如何度己度人？”

    高俨听后，不自觉地颤抖了下：“堂姐，今日之事……”

    “今日我们并未见到什么。俨弟，你父皇身体不好，有些事情……”尘落淡淡开口道。

    “我明白了……一切便依堂姐之意吧……”高俨叹了口气，复有感慨道，“父皇、母后、还有哥哥…为何都那么喜欢和士开？……”

    “他终归忠于你父皇…这宫闱中的各种事情，你我小辈又怎能完全搞懂……有时候知道的少一些，反而是好事…”尘落拍了拍他，思索了会才继续道，“俨弟你身居高位，虽然不喜他们也要小心行事才是。毕竟我齐国朝堂混乱已久，谄媚小人当道…”

    “多谢堂姐提点，弟弟我记下了。终有一日，我要让咱们齐国摆脱这些小人们的摆布！”高俨说得慷慨，他眼中似有火焰在熊熊燃烧。阳光洒下来，竟让人觉得他如天神下凡！

    尘落看着他，与他相视一笑，也不再多说。

    只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齐国如今的模样也是这些年一点一点堕落出来的。高俨终归年龄太小，很多事情还无法掌控。他想要独自扛起这份重担又谈何容易？……

    *******************************************

    夏季的暑气渐渐散去，邺城突然刮起了大风，连续几日，飞沙走石漫天，吹毁了不少房屋和树木。

    太史令认为此风吹得不祥，结果不久就传来了斛律金老将军薨世的消息。

    高湛闻言，悲伤不已，在西堂为其举哀，又命皇帝高纬在晋阳宫率众悼念他。齐国上下一时间都陷入了斛律老将军之死的哀伤之中。

    想到斛律金老将军戎马一生，历经三朝，从尔朱荣（北魏末年将领、权臣）被杀后便追随了祖父神武皇帝。此后他又历经齐国五代皇帝，讨伐西贼、平侯景之乱、击败柔然，哪一战不是他身先士卒？

    二叔文宣皇帝当年也极其器重他，曾言：“公为佐命元勋，父子忠诚，朕当与公结为婚姻，永为蕃卫。”之后便让自己的女儿义宁公主嫁给了斛律金老将军之孙，斛律光将军长子斛律武都。

    行聘礼当日，二叔跟随皇祖母亲临其家，皇后、太子以及诸王也一同前去祝贺。斛律家的荣宠或许便是从那时开始的。

    斛律金家出了一个皇后，二个太子妃，娶了三位公主，尊宠之盛，在齐国无人能及。据说老将军为此一直忧心忡忡，去世前还曾对斛律光讲：“我虽然没有读多少书，但听说古时威名显赫的外戚，如梁冀（东汉时期外戚出身的权臣）之类的，没有家族不覆灭的。你的女儿若得宠，就会遭致嫉妒；若无宠，天子便会嫌弃。我斛律一家一直是以建立功勋，尽忠奉上来致富致贵的，又岂可凭借女儿在宫中的地位？”

    此话传开，满朝文武皆感慨不已，想到老将军一门忠烈，如今八十驾鹤西去，还思路如此清晰，懂得劝其子孙不可走外戚专权的道路，实在难得…

    一片落叶随风而下，伴着这早秋的萧瑟，军营中传来了全军将士齐唱的乐曲。细听下，竟是老将军当年高歌过的《敕勒歌》：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尘起邺城分节阅读39
    宇文邕背起她，继续向山顶走去。尘落轻轻将脸靠在了他背上，静静听着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他的肩很宽，让她莫名有些安心，却说不出这样的感觉从何而来…

    到了山顶，宇文邕将她放下，看着她微红的脸颊，心情煞好，又不自觉地刮了下她的鼻子，轻笑起来。

    尘落低下头，搅着自己的手指，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她从刚才起就有些凌乱……

    宇文邕看着她害羞的样子，笑叹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尘落听了更觉得双颊发热。为了掩饰慌乱，她赶紧将视线移到了邺城的风景上，可是余光却一直在瞟身边的人。

    宇文邕也不再调侃她，与她同立崖边，望向了山下的风景。不一会儿他转头说道：“邺城三台果然壮观，那年没有欣赏到，这回算是见了！”

    尘落终于定下了心神，她有些羞愧地看向他：“可是为了修建三台，邺城的百姓很多人死了……齐国的赋税也更重了……我们享受着的奢华是用百姓们的苦难换来的……”

    宇文邕看着她，笑着摇了摇头，拉过她的手：“你果然不适合齐国……”

    “可是齐国是我的家，再不好我也想守护它！”尘落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了。

    “落儿…”宇文邕没理会她的反抗，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拂过她的青丝，“我的皇后之位现在给不了你，但是三夫人的位置还是能给的。如果这样，你愿意嫁给我吗？”

    尘落吃惊地看着他严肃的样子，被他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有些错愕，可是心中确是有苦有甜，不知道要如何回答。

    “我知道让你做夫人是委屈了你，可是我的皇后之位早在多年前就许给了突厥人。即使我再不愿意，再想废了阿史那氏（突厥王室姓氏），也要等到我有能力打败突厥才可以。但是落儿，我心里只有你一人，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宇文邕看着她的眼睛，沉默下来，他想她会懂自己的意思…

    “你不可能带走她！”一个声音打断了两人间的沉默。

    尘落一惊，闻声望去，只看到高湛和和士开不知道何时已经带着几十个士兵出现在他们的身后。她心中一慌，忙挡在宇文邕身前，声音有些颤抖：“九…太上皇……”

    “茹茹，你过来！”高湛命令道，这几日他派了人监视茹茹的行踪，却不想今日有人来禀报，说她在与人私会……他听后便立刻赶了过来，没想到她不仅在私会，这人竟然还是周国的皇帝，而且他竟然想要娶她！

    尘落迟疑着没有动。

    宇文邕上前将她拉到了身后，对着高湛拱了拱手。

    高湛声音低沉，难掩怒气：“你胆子很大，竟然敢潜入我齐国！简直是来送死！”

    “阁下言重了。邙山之战后，我国有意与贵国修好，我来齐国只是为见贵国的淮安公主，并非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更谈不上潜入…”宇文邕语气平和，丝毫没有卑微之感。

    “九叔…”尘落突然开口道，“茹茹不会离开齐国，请您放过他吧…”

    “住口！”高湛吼道，“把他们都给朕带回去！”

    “嘭”的一声，尘落跪在了地上，她看着高湛，一字一句坚定的说：“九叔，茹茹愿意永远陪在您身边，只求您放他离开齐国！”

    高湛身子一震。他了解茹茹的性格，除非是她心中重要的人，否则怎么会当众说这样的话，又对他下跪……她的邕哥哥，她真的爱他至此吗？！

    宇文邕见了忙回身扶她，她却跪在地上不动。他有些感动，更有些心痛，他知道她的尊严，她的倔强，可是现在她却为了他在这么多人面前去求别人……

    “落儿，起来！你不需要为我求他！他们未必是我的对手，就算我不敌，大不了从这里跳下去，相信周国也不会善罢甘休的！我身为男人怎能让心爱的女人为了我去折辱自己！”

    尘落没有理他，但是听到他说的那句“心爱的女人”便觉得自己这一跪值得了……她抿着下唇，继续看着高湛。

    侍卫们见太上皇没有进一步的命令，不敢上前，都立在了原地。

    “九叔，他只是周国的傀儡，您抓了他，宇文护只会感激我们齐国帮他除了麻烦，然后他便会以此为借口来攻打我们！…”尘落心中紧张，但还是让自己平静地说完了这些分析。

    高湛看着她，听到宇文邕刚才所言只觉得刺耳，他抬步朝他们走来。

    宇文邕按下身上的佩刀，注意着周围的情况，心中盘算着神举他们还没回来，现在只能先拖延时间了。

    和士开拉住高湛：“太上皇…”

    高湛没有理会，而是在距离两人几步远的地方站定。和士开只得跟了过来。

    “茹茹，他对你而言真的这么重要？比九叔都重要？！比你的哥哥们都重要？！”高湛声音有些沙哑，他的心中很纠结，他不想让她不开心，可是此事他却不想轻易罢手。如她所说他抓宇文邕没有多大用，可是想到他拉着她的手，他心中就有些不痛快，而且茹茹心里还有他……

    尘落看着他，坚定道：“都很重要，茹茹不想他有事，也不想九叔有事…如果今日的场景换成九叔，茹茹也会这么做的！求九叔放过他！”

    “如果我不呢？！”高湛厉声说。

    “那我愿意陪他一起，不论生死！如果他想从这里跳下去，那茹茹也一定追随！”尘落侧首看向宇文邕，见他笑着点头，才安下心来。

    高湛后退了两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们，她竟然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一时觉得憋闷，气喘又开始发作。

    “太上皇……”和士开扶住了他，忙帮他顺气。他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尘落，皱了皱眉，见高湛渐渐平复才继续道，“公主所言有理，若是我们抓了周国皇帝，宇文护想必会以此为借口和我们开战，即使我们用周帝性命相要挟也不一定有用，毕竟他是傀儡皇帝。战争开打的话，太上皇您就没法尽情享乐了，倒不如卖给他们个人情，放周帝回去，但是让他承诺和我们齐国互不侵犯……”

    宇文邕瞥了一眼说话之人，不知心中所想。

    尘落虽然对于和士开言语中的谄媚有些烦感，却还是很感激他出言相帮，轻轻对他拜了一下。

    高湛看着依旧跪在地上的侄女，心中苦涩，可是他明白她说了便会做。想到孝琬死时她的眼神……心中便有些犹豫……

    “啊！！……”身后突然传来惨叫和倒地的声音。几人闻声望去，却见十几个侍卫已经被杀……

    高湛还没来得及反应，宇文神举已经近前了。

    “不要！”尘落被突发的变故吓到，忙起身摇晃着冲了过去，挡在了高湛身前。

    和士开见状也挡在了高湛前面。

    高湛见到冲过来的茹茹，刚才的烦闷顿时下去了很多，至少她还是在意自己的……

    宇文神举见到是尘落，手下有些迟疑，他瞥向宇文邕，见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只得放下了剑。

    尘落看向宇文邕，淡淡道：“你走吧，我不想你在齐国遇难，但也不会允许你伤害我的亲人们！这辈子，我不会嫁给任何人，我只会陪在我九叔身边……你…也有阿史那氏会做你的皇后！”

    高湛闻言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茹茹……”和士开也很吃惊地望向尘落，他没想到公主会说这样的话，更何况她刚刚还在为周帝求情…

    宇文邕看着她，眼神渐渐锐利起来。

    尘落看到他眼中的厉色，突然拔出身上带着的短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