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什么关系?”鹿鹿平静地反问。
杨墅一时语塞。
鹿鹿异常严肃地说:“我们是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既然说好了重新开始,我就希望你尽量忘记过去,端正你的心态。我心里对你没有任何感觉,现在一点都不爱你,不管你是什么感受,对我来说,都只是你的感受。你是我刚认识的陌生人,我没有义务为你做出怎样的牺牲,没有义务忍受你的侵犯和强势,我希望你能尊重我,不要总一副没好气的样子面对我,不要一副我天经地义应该抱愧于你的态度,不要让我讨厌你。因为在我看来,你真的没什么,虽然我经常费解当年的自己为什么会爱上你,但我现在真的已经在很努力地接近你,你当年就是用这种傲慢无礼的态度追求我的吗?你懂我说的吗?”
杨墅被吓住了,惶恐地看着鹿鹿冰冷的面容,后背开始冒冷汗。
导游在说话,乘客们开始往车下走。杨墅觉得自己很轻,没有灵魂,是恍恍惚惚随着人群走下车的。
沿着一条山路朝前走,身边的山坡被枫树覆盖,太阳已经出来,山坡渐渐红起来,像一块被撕去表皮的肉。杨墅被刚才的鹿鹿给吓到了,不敢说话,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无声无息地走在鹿鹿的身边。
鹿鹿频频偏过脸看杨墅,已经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对他造成了伤害,很是后悔,很是抱歉,很是怜悯,主动找话题与他说话。
“那个……我以前到底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杨墅抬头看鹿鹿一眼,瓮声瓮气地说:“了不起的人。”
“是吗?怎么了不起?”鹿鹿听了这话既高兴又好奇。
“有些事雨婷应该跟你讲过,还有些事我前几天也跟你讲过了。”杨墅没精打采地说,“你没有父母,只有家乡的一个姥姥,那时你和我同居,我却一直找不到工作,你为了我们的房租和生活,为了赚钱让姥姥过上幸福生活,每天起早贪黑地工作,拼命卖楼,业绩很好,任何处在你这种年纪的女孩,都没有你能吃苦,都没有你热爱生活。”
鹿鹿听了,很感动,也为自己感到自豪:“雨婷说,只有你知道我的过去,我的父母是谁,我为什么是孤儿,你能告诉吗?”
“当然,早该告诉你的,但之前你一直没问,之前每次和你见面,都是我和雨婷追忆过去,你大都沉默不语地坐在一旁听,像是在参与一项不情愿的任务,在熬时间。”
鹿鹿抱歉地笑了笑。
杨墅讲起了鹿鹿的父母,鹿鹿的爷爷和奶奶,鹿鹿的姥姥,鹿鹿不幸的童年和艰苦的成长。当然,她目睹凶杀案的事,他自然是不能说的。
鹿鹿听到杨墅讲自己的父母时,感到很自卑,没想父母竟是这样的人;当听到杨墅讲自己与姥姥相依为命的生活,爱学习,摘棉花,给姥姥按摩时,又很敬佩自己。
两人说着话走过长长的木板桥,来到湖的对面,那是一个山脚,游客们大都从这里进山。鹿鹿坐在长椅上休息,发现他们买了各种东西,却独独忘了买纸巾。杨墅让鹿鹿等他,独自一瘸一拐地通过长桥小跑回去,去买纸巾。
鹿鹿看着杨墅跑动的姿势,觉得有些心酸,但同时更加为当年的爱情感到费解。杨墅明明就是一个长相普通,身体有残疾,现在虽说有钱了,可以前是个找不到工作的穷小子,又不浪漫,又不会甜言蜜语,简直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而自己品学兼优,相貌出众,听说还是系花,如他所说又很“了不起”,到底为什么会看上他呢?那个浪漫、热情、帅气、有礼貌、穿衣打扮有品位的富家公子哥孟浩,不是比他好过百倍吗?我当年难道是个脑残吗?竟然无视孟浩的追求,而一心一意跟着杨墅。
杨墅买了纸巾,满头大汗地跑过长桥,发现孟浩等人在和鹿鹿嘻嘻哈哈地聊天。
“回来啦?”孟浩热情地跟杨墅打招呼,“我们一起走吧。”
鹿鹿也笑着说:“是啊,我们一起走,这样多热闹,多有意思。”
杨墅厌恶地冲孟浩说:“谁要跟你们一起走,你们走你们的,别总来骚扰我们。”
“你怎么这么跟人家说话。”鹿鹿不悦地看着杨墅。
“没关系,没关系。”孟浩不以为意,招呼他的同伴先走了。
孟浩的“大度”和杨墅的“心胸狭隘”,更加给鹿鹿留下了鲜明的印象。
鹿鹿开始跟杨墅怄气,整个登山的路程里,不再主动跟杨墅说话,甚至还故意加快步伐,似要追赶上孟浩。可杨墅的腿毕竟不灵活,登山有些吃力,她狠下心对他的瘸腿视而不见,一再加速。
杨墅瘸着腿努力跟随,汗水不停地从头发里流出来,没多久,已经满脸都是热汗。但他还是不敢有一刻放松,那样就再也跟不上鹿鹿了。他咬牙坚持,并不出声让鹿鹿慢些。
杨墅终于支持不住,停下脚步,已然汗流浃背。他仰望山路,见鹿鹿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弯曲的、枝叶横生的山路上。他转身坐在台阶上,掏出手机,气喘吁吁地给鹿鹿打电话,却发现她处于关机状态。他忽然想起早上在出租车里时,曾和鹿鹿有过两句关于她手机的对话。
那时鹿鹿说:“哎呀,我的手机昨晚忘了充电了,恐怕不久后就会自动关机。”
那时杨墅说:“没关系,我的手机有电。”
鹿鹿的手机一定是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毕竟她在路上还用手机聊了那么久的天。杨墅站起来,冲山上大喊:“鹿鹿!鹿鹿!你的手机没电了,别走太远!”
登山的游人很多,熙熙攘攘的,山体结构复杂,山路曲折,山上又枫林茂密,加之他疲累口干,那嘶哑的声音喊出去后没有得到鹿鹿的回应。
杨墅担心鹿鹿出事,一刻不敢停地往山上跑。当他终于登到山顶,感到胸中的心脏和肺都要爆炸了。幸好在他向经过的游客描述鹿鹿的模样时,得到了回应,让他不至于那么紧张,起码游客见到鹿鹿时,她是好好的。
当山顶上一个卖水的人告诉杨墅,鹿鹿和三个男青年嘻嘻哈哈地一起朝山后面走去时,他双腿一软,瘫坐在台阶上。鹿鹿的安全是不用担心了,可他现在担心的,对于他来说,一点都不比她的安全弱。
杨墅踉踉跄跄地回到大巴车,看见鹿鹿正笑吟吟地坐在车里与孟浩等人聊天。
“回来啦。”鹿鹿冲走过来的杨墅说,“想给你打电话来着,可手机没电关机了。”
杨墅没有反应,一屁股坐在座位上,靠着座椅,疲惫不堪地闭上了双眼。
铜城落下第一场大雪那天,杨墅和鹿鹿在鹿鹿的化妆品店门口吵了一架。起因是杨墅约鹿鹿晚上吃饭,连约了好几天,鹿鹿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杨墅不是傻子,他知道她自从那天因为去枫叶山见到孟浩后,便开始有意回避他。他后来再给鹿鹿打电话,鹿鹿已经不接他的电话了。他又急又气,几乎要发疯,直接来化妆品店找鹿鹿。因为双方心里都有气,几句话没说好,便激烈地争吵起来。
“杨哥,你还是看开些吧。”小多把杨墅拉到店外,站在飞舞的雪花里劝慰说,“鹿鹿姐已经不是我们之前认识的那个鹿鹿姐了,对我们来说,她是全新的,是陌生人,对你也是,所以你不能按照曾经的那种关系来要求她。”
杨墅何尝不知小多说的是实情,可他与鹿鹿经历了这么多,又如何能接受得了呢。那天他在风雪中一瘸一拐地疾走,沿着马路,没有目的地,疯狂地走,走得天昏地暗,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
“杨哥!”
杨墅猛地站住,循声转头,见一个女孩顶着风雪朝他跑来。
“你干什么去?”女孩喊着问他。
杨墅恍恍惚惚站着,身体有些摇晃,腿一软,坐在雪地上。
“你怎么啦?”跑过来的是柏蓝,她拉着杨墅的胳膊往起来拽,却怎么用力也拽不起,最后自己也滑倒在地上。
原来杨墅是走到了柏蓝家所住的那条街,当时是傍晚,天已经黑了,从香草天空下班回家的柏蓝刚走到小区门口,便看见了杨墅,追着跑过来。
柏蓝见杨墅脸色铁青,眼神发直,握住他的手,像握住两块冰。
杨墅虚弱无力地看着柏蓝,神志渐渐恢复正常,说:“我没事。”
柏蓝把杨墅拉起来:“你是来找我的吗?”
所有遇见终将遗忘 [精校出版]分节阅读32
杨墅摇头:“我谁也不找。”
柏蓝担心杨墅的身体出什么问题,把他架到附近的一家小火锅店,又给杜宇打了个电话。
当杜宇来到那家小火锅店里时,杨墅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只是神情极为萧索。
杨墅喝起白酒,边喝边委屈地哭起来,向杜宇和柏蓝倾诉他心中的痛苦:“我失去了鹿鹿,我的好鹿鹿再也回不来了。鹿鹿没变,她只是病好了,她的病好了,她就不再需要医生了,她只需要一个足够优秀的男朋友。我一点都不比孟浩强,大学时,我或许还比他多出一分个性和诚恳,可现在我的个性已经被世俗给磨平了,而孟浩因为成熟已经懂得诚恳与珍惜。我一点都不比孟浩好,无论哪一方面,鹿鹿为什么要选择我而不选择孟浩呢?鹿鹿没错,她是个正常人,在做正常的事情。”
“你不要这么说,你怎么把自己说得这么不堪呢,你一点都不比孟浩差。”柏蓝说,“你之所以会这么觉得,是你们的起点不一样,如果他也出生在你那样的家庭,有你那样的遭遇,现在的他也未必如你。”
杨墅摇头说:“人活在当下,假设过去没有意义。孟浩现在是很好的,鹿鹿跟他一定会幸福的,而且鹿鹿以后一定不会再爱上我了。我都知道,我也都能理解,可我就是心里难受,没法接受。因为我舍不得,鹿鹿那么好,我舍不得。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日子多好啊,她却一点都不记得了,可我都记得,都完了,结束了,都没了。你们知道吗?我经常会躲在化妆品店附近观察鹿鹿,在那些个她拒绝和我吃饭的傍晚,我总能看见孟浩的车停在店门口。他们的关系突飞猛进,鹿鹿的心里再也装不下一点点的我。”
杜宇见杨墅频频举杯喝酒,哭得鼻涕都流出老长,流到了杯口,实在悲哀,于是说道:“你放心,交给我,我保证让鹿鹿回到你身边。我给鹿鹿打电话,我把你们以前的事一点不落地讲给她听,讲她对你的付出,讲你对她的付出,我就不信鹿鹿的心是石头做的。”
“我也给鹿鹿姐打电话,我们让所有认识鹿鹿姐的人都去劝鹿鹿。”柏蓝说。
“没有用,没有用的。”杨墅说,“雨婷现在已经离开了铜城,她和鹿鹿住在一起时,都讲过,也都说过,她对我说,鹿鹿其实因为我没少落泪,她很痛苦,她的痛苦不比我轻多少,她很纠结,可是,她反复不断地想,她对雨婷说,她不能因为同情和怜悯和我在一起,那不是爱,那是对我的伤害。在以后漫长的生活里,我们彼此都会有无穷无尽的痛苦。我理解,真的,我都懂,我只是……心里太难受,我舍不得她,我想要曾经的鹿鹿。”
杜宇激动地说:“那就把真相告诉她。”
“不,不能,不可以。”杨墅惊恐地抓住杜宇的手,“别再打击她,一定不能对她说,她好不容易才从噩梦里逃出来,她不能再跌回去。”
杨墅很快就喝醉了,酩酊大醉,在走出火锅店时,跑到马路边的路灯下面呕吐。哇哇呕吐之后,眼前一黑,跪倒在了雪地里。
杜宇把杨墅送回家,安置他躺上床睡觉。
杜宇回到家,跟彤彤说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彤彤连连悲叹,也哭了。
杜宇给鹿鹿打去电话,与鹿鹿沟通,彤彤抢过手机也跟鹿鹿说,两口子用一部手机跟鹿鹿说了将近两个小时,结果却徒劳无功。
柏蓝也给鹿鹿打了电话,自然也是没有效果。
从此,杨墅开始了他日日酗酒的生活。
转眼到了除夕夜。
杨墅在除夕那天傍晚,第五次接到杜宇的电话,让他去跟他们一起过年。年前好些天他便接到过杜宇和彤彤的邀请电话,但他坚持没有过去。
这是杨墅独自一人过的第一个年,他是在香草天空过的。香草天空是整条街上唯一在除夕夜的深夜还在营业的店铺。电脑里在同步转播春节联欢晚会,他坐在电脑前,一边喝酒,一边看晚会。他的手机不断接到新年的祝福短信,有柏蓝的,有詹聪的,有帅君的,甚至还有小多的。
外面的爆竹声越来越响,已经无法听见小品演员们的对白。杨墅走到店门外,在店门前铺开一挂一万响的鞭子,用嘴里的香烟点燃后,走进店里。他发现他的手机里有一条未读的短信,是鹿鹿发来的。点开来看,短信里简单地写道——
“老杨,新年快乐。”
杨墅平静地看着手机,回了条短信——
“鹿鹿,新年快乐。”
杨墅关了电视机,点开音乐播放器,调大音箱的音量,播放了一首很老的歌,是罗大佑的《告别的年代》。
音乐声中,杨墅搬了一把椅子到门口,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微仰着脸,出神地凝视着万千爆竹纷纷爆炸的夜空。
他孤独地坐着,等待着新的一年里,第一个走进蛋糕店的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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