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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事君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蓬莱客

    宦海沉浮,官道曲折,而今十年,君臣再次相见,竟都已经皓首白头。

    卢嵩努力地弯曲下已经变得僵硬的膝节,慢慢地朝着面前的天子跪了下去,向他叩首,一字一字地道:“罪臣卢嵩,今叩见吾皇陛下,陛下万岁,万万岁。”

    皇帝放下了手里的书卷,转过身,在徐令的搀扶下,坐到了榻上,让他平身。

    “自安,十年不见。原来不止朕老了,朕看你也是老了啊!”

    皇帝注视了还跪在地上的卢嵩半晌,最后面带微笑,慢慢地道。

    ……

    “沈姑娘,六福公公来了。”

    素梅进来通报道。

    双鱼闻言大喜。

    她回来后,在这个白天也能晃出鬼影的秀安宫里已经住了小半个月了,半点不知道外头的消息。面上忍着,每天照常起居,心里实则急的已经要跳脚了,不知道这个皇帝把自己这样关在这里不闻不问,到底想干什么,更急着想知道舅父和表哥的消息。

    六福是徐令边上的人。他既然来了,自然时受徐令的差遣。

    素梅话音刚落,双鱼就跑了出去,远远看到六福也正兴冲冲地往自己这边跑过来。

    “沈姑娘!好消息!好消息!”

    六福仿佛一路就是这么跑过来的,停下来后不住地喘着气:“你舅父卢大人到京了!皇上这会儿正召见他!让你也过去!”

    双鱼胸口一阵热血沸腾,匆忙回房,对着镜子迅速整理了下仪容,立刻便出来了。

    “我舅父怎么样?你有看到没?”

    “好着呢!”六福兴冲冲地道,“皇上这会儿正和你舅父在下棋。”

    双鱼悬着的那颗心,终于有些放下来,也不再多问别的,加快脚步跟着六福往御书房去。到了门口,见几个从前曾见过的脸熟太监脸上都带着笑,心里更加稳了,定了定神,抬脚跨了进去。

    她一眼便认了出来,那个正背对着自己,与皇帝面对面坐着下棋的清瘦背影,就是半年多没见的舅父卢嵩。

    他还没有觉察到她的到来。

    皇帝也凝神于棋盘,眉头微蹙,应该是陷入了困局。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两声棋子落到棋枰上发出的清脆碰击之声。

    双鱼抑住激动的心情,正要下跪向对面坐着的皇帝行礼,站在边上的徐令冲她摇了摇手,随后示意她过去。

    双鱼略一迟疑,慢慢地走了过去,站在徐令身侧稍远的地方,看了眼棋局。

    舅父不但通政务,诗书棋画也无不精通。

    双鱼小时起,每当舅父有闲暇,便会陪他对弈。

    这盘棋下了有些时候了,双方各百余手。皇帝执黑。但黑龙已经困于一角,被白龙所围,局面处于劣势。皇帝眉头紧锁,正在苦思脱困之道,抬眼看到了双鱼,便朝她招了招手,道:“沈家丫头,方才你舅父说你下赢过他。你来帮朕瞧瞧,局面如何?”

    第21章

    卢嵩抬起头,见外甥女来了,微微点了点头。

    双鱼便走到棋盘旁,观了片刻,道:“皇上这盘棋的赢面,与我舅父相平。”

    皇帝摇了摇头:“除非是你舅父让朕。只是朕记得,从前他与朕下棋,从无让子之例。”

    “恕臣女大胆。”

    双鱼从玉罐中拈出一枚黑子,落下。

    皇帝凝神细看,这一手看似轻巧,却是小飞之势,将中盘与黑龙连接了起来,棋面立刻就被盘活,局势也随之改变,黑龙摆首,竟有破围而出之势。

    “皇上,这手小飞,实在是妙啊!”

    连一向不轻易插话的徐令也在旁忍不住,赞了一句。

    皇帝也是十分高兴,“朕方才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旁观者清而已。”双鱼轻声道。

    皇帝一怔,随即哈哈大笑。

    卢嵩看了眼双鱼,目光里满是疼惜,以及骄傲。

    他将六岁便失去了父母的双鱼带在身边抚养长大,心里早已将她看作女儿。从前他只知道双鱼懂事能干,到了现在才知道,自己的这个外甥女外表看似柔弱,心性之坚定,却不输任何一个男子。

    棋局继续。

    皇帝棋风凌厉,黑龙既破围,很快脱困,转而逼迫反压白龙,势不可挡,白龙胶着,直到最后,打了个一目的劫,皇帝以半目险胜,这才终了了棋局。

    这盘棋,难分难解,君臣下了足足一个时辰。

    卢嵩放下了手里的残棋,叹道:“臣输了。”

    他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可见这盘棋下的颇费心力。

    皇帝却显得精神百倍,双目炯炯,抛下了棋子大声笑道:“许久没有下过这么痛快的棋了!自安,朕记得从前与你下棋,难得赢上一次。”

    卢嵩苦笑:“臣是老了。”

    皇帝看向双鱼:“沈家丫头,倘若不是你中盘助朕活了黑龙,朕恐怕已经落败。你说说,朕往后若想再赢你舅父,如何才有胜算?”

    双鱼道:“皇上,您的棋风杀伐凌厉,具决断魄力,更重大局。我舅父精于子目,善布虚实厚薄,虽难寻破绽,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皇上若能无视我舅父缠斗,取舍死活,胜面自然就会大增。”

    “取舍死活。”

    皇帝重复了一遍,转头望向卢嵩:“自安,你的外甥女,不错。”说着推开了棋枰,“朕与你十年不见,这棋就先下到这里了。”话锋一转,“自安,皇太孙东祺,今年八岁,身边还少一位太傅。朕想让你教导东祺,你意下如何?”

    ……

    皇帝竟突然提出要舅父当皇太孙的太傅,双鱼吃了一惊。

    倘若这是皇帝的真实意图,这是否意味着他有意要为十年前的朔州一案另行定性?

    一个戴罪之臣,不管才干如何卓绝,也是不可能成为皇太孙太傅的。

    如果舅父可以去罪名,那么相关联的自己的父亲以及荣老将军他们,自然也一并是无罪的。

    但总有人要为当年的朔州之败承担责任。

    难道皇帝甘愿打自己的脸,终于要动太子了?

    御书房里静的到了双鱼甚至能听到自己心砰砰在跳的声音。

    她浑身血液都热了,连大气也不敢喘,偷偷抬眼看了下皇帝,见他靠在那里,双目紧紧盯着自己的舅父,神色有些莫测,忽然若有所悟,片刻前因为突然激动而难安的心跳也慢慢地平复了回去。

    卢嵩起身,跪了下去:“臣何德何能,敢忝居太傅之位?臣不敢受。望陛下为皇太孙另择良师。”

    皇帝似笑非笑,道:“朕倒觉得,朝中无人能比你更胜任。”

    卢嵩叩头道:“陛下,臣不敢有所隐瞒,臣年已老迈,早生致仕之心。此番入京,得荔县百姓送臣于城门之外,臣早想好,等此任期满,臣便乞骸归乡以度残年。恳请陛下体谅成全。”

    双鱼望着舅父下跪时的一头苍发,想这十年间他的不易,心里一阵酸楚,也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也没再说话了,闭目靠在椅里,片刻后睁开眼,漫不经心地道:“也罢,此事以后再议吧。”他命卢嵩起来,赐座后,目光转而落到双鱼身上,望了她片刻,仿佛若有所思。

    双鱼并未抬头,却也感觉到了来自于皇帝的注视目光,犹如芒刺在背。

    “沈家丫头,你先下去吧。”

    皇帝忽然道。

    双鱼朝皇帝磕了个头,退了出去,等在外面,心里再次忐忑起来。

    ……

    “自安,你要回荔县,朕也不勉强留你,”皇帝微笑道,“但你这个外甥女,朕颇喜欢。朕想留她在身边再住些时日,陪朕下下棋,说说话,你意下如何?”




美人事君分节阅读23
    卢嵩一愣,立刻再次俯伏到了地上,急忙忙地道:“承蒙陛下错爱,原本这是求之不得的恩典,只是陛下有所不知,臣的这个外甥女和犬子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本在今年年初婚事就已定下来的,不想节外生枝,臣出了牢狱之事,事情才耽搁下来。蒙陛下明察,赦了臣与犬子之罪,一家人终得以团圆,臣想着回去了就尽快把他们的婚事给定下,以告慰我妹夫的在天之灵。”

    皇帝面上依旧带着微笑,淡淡地道:“我听说你儿子勇猛,一心投考武举。我大兴尚武,正需要像他这样的少年俊才。去年的武科错过了,甚是可惜。朕已经交待下去,让樊戴领他入骑常营,先历练些时日,日后另行启用。”

    骑常营是京畿四营之一,归兵马司所辖,负责拱卫皇城。樊戴是骑常营统领。他早年为荣家家臣,以铁臂大弓而闻名,也是七皇子的启蒙骑射师傅,十年前,十四岁的七皇子随军出征时,他以护卫身份同行。朔州战后,七皇子出关,樊戴本欲同行,被皇帝留下,入了拱卫营,如今在京畿营里颇具威望,无人不知他的名声。

    “陛下……”

    皇帝看向徐令:“前些天平郡王来见朕,怎么说来着?”

    “禀皇上,郡王府的小郡主年已及笄,平郡王相中了卢大人的公子,想请皇上保个媒,为小郡主说个郡马。”徐令道。

    平郡王是今上的族弟。

    先帝有皇子四人,打下江山之后,兄弟争夺皇位,平郡王对今上有拥戴之功,今上登基后,平郡王便寄情山水,不再过问朝事。因平郡王也工于书画琴棋,十几年前,卢嵩还在朝为官时,两人也有所往来。

    卢嵩万万没想到,事情忽然会变这样。

    “陛下,郡王美意,臣原本不该辞的,只是犬子愚钝,恐怕委屈了郡主,万万不敢高攀!况且臣方才也说了,犬子与臣的外甥女原本是要订立婚约的,节外生枝,恐怕不妥。”

    “卢大人,”徐令上前一步,笑着插话道,“大人与郡王从前也算故交,如今就要结成儿女亲家,还是皇上亲自保的媒,不说这样的恩典旁人求都求不来,大人还不知道吧,郡王对这桩亲事极是上心,再三求皇上玉成。大人再不答应,郡王那里,皇上也不好交待啊!”

    卢嵩一时结舌。

    从皇帝开口要留下自己外甥女的那一刻,他就嗅出了一丝异样,所以立刻拿双鱼与儿子的婚约来应对。

    他不想把外甥女留在宫中。更不想让她置身于皇家父子之间那些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关系里。

    但现在,平郡王的小女儿,皇帝亲口赐的婚,徐令的话又说到了这样的地步,莫说自己儿子和双鱼还没正式订婚,便是已经有了婚约,现在恐怕也成骑虎之势了。

    仅凭自己的儿子,恐怕还没这样的分量,能让平郡王主动求亲要招他为郡马。

    “皇上——”

    卢嵩用力叩头,道:“如此臣就多谢皇上替犬子赐婚,不胜感激。只是臣的外甥女,臣年已迈,还是想带她一并回荔县,往后身边也有个照应。”

    “朕说了,只是暂时留她陪朕下棋说话而已,你顾虑过多了。”皇帝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

    卢嵩面露焦色,索性横下心道:“皇上,我妹夫十年前战死于朔州,只留下外甥女这一点骨血。臣将她带在身边抚养至今,别无多想,就只盼她平平常常一生顺遂,如此往后到了地下见到妹夫,也算是有个交待。陛下青眼于她,本是福分,但臣恐她福薄,辜负皇上的垂爱。臣恳请陛下悯恤,让臣带她一道离京!”

    皇帝面上的笑意渐渐消失。

    “朕的儿子,难道配不上沈弼的女儿?”

    御书房里了沉寂片刻,皇帝注视着跪在地上的卢嵩,一字一字地道。

    第22章

    双鱼在御书房外忐忑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才听见里头传出脚步声,抬眼见卢嵩终于出来了,徐令随他之后,心里一松,便迎了上去。

    近了,见卢嵩神色凝重的样子,才松下去的心情一下又紧了。因徐令也在边上,不便多问,只忍了下来。

    到了殿外梁檐下,徐令笑道:“沈姑娘,你与舅父许久没见面,想必有话要说。皇上叫卢大人在京中再多留几日,你暂陪在卢大人边上吧。”转头命太监送卢嵩和双鱼出宫。

    双鱼忐忑更甚。

    按理说,舅父在庐州府的冤狱既然平了,他回庐州,自己自然也应当随他同行了。

    但徐令的语气,听起来仿佛还要自己继续留下似的?

    她忍不住看向舅父。

    卢嵩只朝徐令拱了拱手,转身便往宫门方向去了。

    双鱼只好和徐令道了别,赶了上去,低声问道:“舅父,你怎么了?方才皇上说了什么?”

    卢嵩摇了摇头:“回去再说吧。”

    ……

    宫门外有辆等待着的宫车。

    卢嵩十年前离开京城,如今京中已无宅邸,这趟入京就落脚在会元驿馆。

    正逢吏部课考,驿馆里住了不少秩满入京翘首等待放官的地方官员。卢嵩昨天到的,随意被安排在了外厢的一间小屋里,止放得下一张床铺和一副桌椅,此外转个身都不容易,窗户靠过道,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十分嘈杂。随他同行的老仆张大则睡后头的一间通铺屋里,这会儿正在门口不住地张望着。

    张大是厨娘陆妈的丈夫,这么些年下来,卢家也就剩这两个一直跟着卢嵩的老人了。月前卢嵩奉召入京,卢归璞还没回庐州,张大便与卢嵩同行。他今日等了一早上,终于见老爷从宫里回来了,还带回了双鱼,两人瞧着都是平安无虞,十分欢喜地迎将上来,不住地问长问短。

    双鱼和张大叙了几句,便进了屋。

    卢嵩坐在桌边,正在出神。

    方才回来,他一路沉默着,双鱼见他心思重重,也不敢开口打扰。这会儿走了过去,端起桌上那柄破了口子的粗白瓷茶壶,倒了杯浮着几根茶叶梗的茶,递了过去,轻声道:“舅父,喝口水吧。”

    卢嵩没有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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