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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恨水

    到了上咖啡的时候,燕西首先站起来,笑道:“我们可以先上东车站瞧瞧去了。”说着,和茶房要个手巾把,先走出食堂去。梅丽在后面跟着走了来,笑道:“七哥!我们一块儿走,咱们不过一两小时的盘桓了。”走到正阳门那箭楼下,燕西对箭楼看看,然后向那对石头狮子呆立着点点头道:“朋友,我们再见了。”说毕,还把手一挥。梅丽搀了他一只手道:“你真有些醉了吗?”燕西且不理会她的话,又向前门大街,来来去去的行人车马,注视了一番,然后昂着头叹了一口气。梅丽以为他是真醉了,挽了他那只手胳膊,就拖向东站里面走。车站行李处,金荣、李升都把行李料理停当了。见燕西走进来,便迎上前道:“七爷就来了,早着呢,开车还有一个钟头。”燕西道:“我先来瞧瞧。”于是金荣在前引路,将他兄妹引上头等火车去。敏之三人,共要了两个包房,而且是两房相通的。二人走上车来,燕西先叹了口气。梅丽道:“男子汉大丈夫,四海为家,今天出门,你干吗总是这样不快活?”燕西坐着望了她道:“妹妹,你瞧,我们闹到这步田地,我过得无路投奔,只好去出洋,这还有什么快活吗?你要知道我这回出洋,自己的前途,一点没有把握。能不能回北京,固然是不能说,就是能回北京,也未必还是坐头等车来吧?所以今天离开北京,我是大大地要变更环境的了,想起这样亲密熟悉的北京,我能不叹上两口气吗?”梅丽听了他的话,不由得心里有种深深的感触,立刻也是眼圈儿一红,两手按了膝盖,在那软椅上坐着,还只管低了头。燕西到了此时,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在网篮里翻出一筒烟卷来慢慢地找着火柴,慢慢点了烟卷抽着。偏头看车外月台上的来往男女,只管出了神。也不知道有多少时候,回过头来看时,只见梅丽脸上,挂了两条泪痕。她手上捏了手绢,不住地在两腮上揩着。燕西道:“你这又是小孩子脾气了,刚才你还教导我,说是要四海为家,怎么只一会儿工夫,自己倒哭起来了?这不是笑话吗?”他不说则已,一说之后,梅丽索性呜呜咽咽,放声哭将起来。燕西低声道:“不耍小孩子脾气了,送客的人是很多,一会子让人看到了,你看那有多么不好意思。”梅丽极力将哭忍住,用手绢不住地擦了眼睛,便默然地坐在一边。

    燕西向外看看,只见刘宝善、孔学尼这班熟朋友,共到有二三十位,很杂乱的拥在月台上站着。燕西落下了窗上的玻璃板,伸出头来和大家打招呼。这一群人,自己也不知道和哪个人说话合宜?只是谁走近来,他就向谁点头说上两句。接着敏之、润之上车,送客的女眷们,也陆续的来着,人丛中立刻加上了一种脂粉香味。有些女眷们,比较亲近些的,都走到车上来谈话。这时除了两个包房里已经挤满了人而外,就是包房外的小夹道,也是拥挤着许多人。来往的人,都感着极不便利。敏之就出包房来向大家点头道:“各位请便罢,这样拥挤着,在车上怪不舒服的。”大家上车来,本是送出洋的远客,可是到了车上,找不到远客话别,却是送客的自己互相说话,这也很感到无聊。既是敏之请大家下车,有些人趁机下车去了。只有金府上自己的人,还在车上坐着。后来金府上的人,也因钟点到了,陆续下车。梅丽坐在燕西那包房里,总还不走。燕西道:“快要打点了,你下车去罢,要不然你会让火车带到天津去的。”梅丽站起来,看了看手表道:“还有十分钟呢,我再坐一会罢。”燕西不但是对于这位妹妹,对于全火车站的人,可以说都舍不得离开。梅丽向车子外看了许久,都呆住了。敏之走过来握着她的手笑道:“好妹妹,你下车去罢,真要让我们带到天津去吗?这一别,也没有多久的时候,也许两年三年一齐都回北京来了,也许两年三年,我们都在欧洲相会。”梅丽道:“怎么会在欧洲相会呢?”敏之笑道:“这话倒亏你问,难道外国就许我们去,不许你去的吗?”正说到这里,当当当,一阵打点响,车上就是一阵乱,送客的人纷纷下车。敏之也催着梅丽道:“下车去罢,下车去罢。”说着,就挽了她一只手胳膊,扶了她走出包房来。梅丽也怕让火车带走了,匆匆地就向火车外走。走到月台上时,看到那些送客的人,都高举了帽子,在空中招展。车子里的人,也不能再有什么话可说了,只是笑着向送客的人点头而已。百忙中,汽笛呜呜叫着,火车扑通地响了起来。车轮子向东碾动,已是开车走了。车窗子里的人,慢慢地移着向远,敏之、润之都拿了一条长手绢,由窗户里伸了出来,迎风招展。但是人影越远时,车子已走得越快,许多人由窗户里伸出手来挥帽子挥手绢,已经认不出来那是敏之、润之的手了。梅丽手上也是挥了手绢,还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然后突然站住,向火车后影子都望呆了。这其间,惟有燕西作的法儿最令人注意,他用几十丈的小纸条,卷成了个小纸饼,早是把纸饼心里的一个纸头抽了出来,交给车下站的道之,他在车窗子里捧着纸饼。火车开了,纸条儿由里抽动,拉得挺长。不过几十丈长纸条,终于不够火车一分钟的牵扯,当梅丽看着发呆的时候,道之手上,兀自捏着在地上拖长了的纸条一端。纸条儿拉不住火车,火车可把靠窗眺望的金燕西,载出了东便门。燕西在火车上先是看不见家人,继之看不见北京的城墙,他与北京城的关系,从此停顿一下了。

    燕西出了东便门,这里送的人,也纷纷出了东车站。梅丽是跟着道之住的,这时却不上道之的汽车。自己家里一辆大汽车,今天凤举还坐着,梅丽就和佩芳一路上去。道之在车上还开了车门喊着。梅丽道:“明天我要坐这车到西山去,今天不上你那儿了。”于是跟着凤举夫妇一路回乌衣巷来。到家以后,大门口鸦雀无声。大门半掩,下车直走进去,也无人问。楼门下,原来第二道门房的地方,一张旧藤椅子,有个老门房在那里打盹。人走到身边,他才猛然站起,凤举原来极讲家规,现时却也不去理会他。走了进去,一重重院落,都是倒锁着院门。凤举这院子里,门虽是开的,房子里东西,都搬得堆叠到一处,中间屋子,更是四壁空空的,而且是一个人没有。佩芳便连连叫了两声乳妈和蒋妈,走廊外有人答应着走了出来,并不是蒋妈和乳妈,乃是金荣和他姊姊陈二姐。佩芳道:“蒋妈哪里去了?”陈二姐笑道:“这些空屋子里剩下来的破布头,破纸片,清理清理,里面可有不少的好东西,真许在里面可以寻出钞票来。大家都不在家,他们为什么不去捡一捡便宜?”佩芳道:“乳妈罢了,来的日子不多,蒋妈是见过世面的,何至于闹到这步田地?”陈二姐笑道:“在这儿雇工的,谁不是这样?这也不是蒋姐一个人的事。”说着,蒋妈抱了一个大包袱来,见佩芳回来了,却笑着向后退去。梅丽看了这种情形,觉得用了这些年的老妈子,还是不免见财起意,一点规矩和情面也不顾,可见人家有钱有势,是坍不得台的,一坍台,各人的丑相都露出来了。她如此想着,却又不信空屋子里真会有钞票可捡,于是自己也就走了几间屋子,伸着头向里面去看看。一个屋子还罢了,惟有那一间更套着一间屋了的所在,空空洞洞的,宽大许多。一人咳嗽着,屋子里似乎还有回响,加之屋子里花格子的双合小门,被人震动,有些摇撼,仿佛空屋子里东西有些作怪,吓得一缩脚,立刻就回去。她来看空屋子的时候,一径地走来,不觉走了几个院子。这时走回去,经过燕西住的旧院,是个火场。天已晚了,一抹残阳,在秃墙上照出金黄色来,映得这院子很是凄凉。有几根没有烧死的瘦竹子,被风吹着,在瓦砾堆里,向梅丽点着头,好象是几个人。梅丽不觉身上一阵毛骨悚然,掉转身子就跑,走过月亮门,忘了跨过门槛,扑都一声摔了个大跟头。所幸无人看见,站起拍了拍两腿的黑灰,跟着就向佩芳院子里来。到了屋子里,还是不住地喘气。凤举看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便问为了什么?梅丽说是看到空屋子害怕。凤举倒说她太孩子气。佩芳也笑了一顿。梅丽有些生气,就不和他们说什么了。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只用开水舀了大半碗饭吃,就说有些头晕,自去睡觉去了。次日一早起来,天色依旧是那样昏沉沉的,又是黄沙天。当梅丽起来时,陈二姐在院子里徘徊着,只管抬了头望着天上。看到梅丽来了,便道:“八小姐,天气非常之坏,你今天不要出城去罢。”梅丽道;“不行,我马上就要走。昨天晚上睡在这里,就象在大庙里一样,一点人声音没有,向窗子外看着,黑洞洞的。”陈二姐道:“今天大少奶就搬家了,晚上又不在这里住。”梅丽道:“晚上不在这里住,就是白天,我也有些害怕。五小姐六小姐和七爷走了,我怪难过的。到山上去混一两天再回来,就不觉得了,你找车夫开车罢。”凤举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呢,便答道:“车子是有,汽车夫是借用几天的,昨晚上他就走了。你要出城,只好让金荣开车子送你们去。”梅丽只要有人送,倒不拘是哪个,就要陈二姐去催着金荣开车。金荣正也想去见金太太,好决定个下场办法,就很快活地答应开车。梅丽一动了要走之念,比什么人还急,忙着梳洗了,就和凤举告别。佩芳一直送到大门口来,向她笑道:“这样的黄沙天,你也是一定要走,见了老太太,可别说是我们不留你。你对老太太说,我们今天就到新屋里去住,这边算是完全空出来了。”梅丽答应着坐上车去,等了许久,却不见陈二姐出来,梅丽急得只是跳脚。蒋妈跑出来报告道:“小姐下午再走罢,陈二姐忽然脑袋发晕起来,上不得车。”梅丽道:“上不得车,她不去就是了,干吗要我等着呢?”说着话时,用手敲着座位前的玻璃板,向金荣道:“你快开罢。”金荣一想,好在是自己的车子,下午再跑一趟,也没有什么关系,于是开了车子就飞奔出城来。

    出城以后,风虽不大,那黄沙下得却是极重,几丈路以外,就有些模糊。金荣虽是将车子开得极慢,还碰伤了一条野狗。他只得一路按着喇叭,慢慢前进,比人走路,也快不了许多。梅丽急着跺脚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呢?急我一身的汗。”金荣索性不开车了,扳住了闸,回转来,用手绢揩着额头上的汗道:“我的小姐,我的心碎了。现在连五丈路以外的东西,全看不见,别说怕碰着人,碰上了一棵树,或者开到水沟里去,那怎么办?我瞧是慢慢地走,走得比人慢才行。到了万寿山,把车子寄在车厂子里,再换洋车走,那就安心得多了。”梅丽鼓了嘴,气得不作声。梅丽坐在车子里,恨不得跳了出来。想了许久道:“不如回去罢。”金荣道:“回去路也不少,一样地怕出毛病呢。”梅丽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只向车子外张望。过了一会,有几匹驴子,挨车而过。驴子上的人,都向车子里看来,其中一个,却是谢玉树。两个人打个照面,随着点起头来。谢玉树向车子看看,以为是出了毛病,跳下驴子,就向金荣问道:“是车子坏了吗?让我去和你找几个人拉罢。”金荣和他本是很熟,便道:“车子没坏,只是我不敢开。黄沙特重,我怕撞了人。到了万寿山,我把车子存到车厂子里,我就可以雇洋车,送我们小姐到西山去了。”谢玉树就走到车门边,向梅丽道:“八小姐,要不然,请你骑我的驴,我先送你到颐和园门口,等着你们管家,省得在车子里着急。”梅丽开了车门,站在车子边,笑道:“我骑驴让谢先生走,我也是过意不去呀!”谢玉树道:“这也无所谓。”他只说了这句话,不能再有其他的解释法,也是向梅丽站着。和他同路走的几匹驴子,早是走远了,那个驴夫站在驴子后面望了他两人,只是呆着,可又说不出什么来。正犹豫着,他发现路旁月老祠边,停有几辆人力车,他就插嘴道:“那边有空车,先生,你还是骑我的驴,让这位小姐坐了车子去,你看好是不好?”谢玉树向着他手指的所在看去,笑道:“那就好极了,你快去把车子叫过来罢。”梅丽笑着,倒是并不推辞。驴夫把车子叫了过来,那车夫看是坐汽车的小姐要坐车,不肯说价钱,只管让梅丽上车,说是瞧着给。梅丽也就只好上车,笑起来道:“现在算是人力车上前,要等汽车了。金荣,我在哪里等着你呢?”金荣听说,倒愣住了,颐和园外面,虽然有一条小街,开了几家茶饭铺,可是那种地方,如何可以让小姐进去?想了许久,才笑道:“除非是咱们倒退回海淀去,那里可以找出干净点的地方坐着,我把车子安排好了,再坐洋车重来,同到西山去。”梅丽道:“怎么着?来来去去,我们是要在大路上游春吗?”谢玉树道:“我倒有个法子,过去不远,就是敝校,八小姐可以先在敝校接待室等着。贵管家把汽车开到那里,我可以找个地方安顿着。我听说两位伯母都在西山,我今天没事,然后我可以送八小姐去,顺便和伯母请安。”梅丽笑道:“那可不敢当。”金荣道:“就是这样办罢,八小姐可以到谢先生学校里先等一等。”说着话时,谢玉树又骑上了驴背,笑向梅丽道:“趁这个机会,到敝校参观参观去,不也很有意思吗?”梅丽心里可就想着,这有什么意思?不过面子上,倒不十分拒绝。只好说:“好,我瞧瞧去罢。”人力车夫早是不肯将买卖放过,扶起车把,就拉走了。谢玉树一提缰绳,驴子由车后也追了上去,紧紧贴着,向前走来。一车一驴,慢慢地在柳树林下,走到黄沙丛里去,渐渐有些模糊了。金荣看到,却想起一件心事,那年春天,七爷骑马游春,不就是在这地方遇着七少奶奶的吗?这个样子,很有些相象,而且他二人,似乎也很有爱情,不过金家不是当年了,他俩将来又要演出一些什么悲欢离合,可不得而知呢。世事就是这样,一场戏紧跟了一场戏来,哪里一口气看得完呢?正是:西郊芳草年年绿,多少游人似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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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尾声 消息索哀词人悲秋扇 生涯寄幻影梦老寄春婆
    光阴似流水一般的过去,每日写五百字的小说,不知不觉写了八十万字。用字来分配这日子,加上假期又有误卯的时间,这部《金粉世家》,写了六年了。在楔子里面,我预先点了一笔,说一年作完,不料成了六倍的时间。然而就是六倍的时间,昨天也就完了,光阴真快啊。当我写到《金粉世家》最后一页的时候,家里遭了一件不幸的事件,我最小偏怜岁半女孩子康儿,她害猩红热死了。我虽二十分的负责任,在这样大结束的时候,实在不能按住悲恸,和书中人去收场。没有法子,只好让发表的报纸,停登一天。过了二十四小时以后,究竟为责任的关系,把最后一页作完了。把笔一丢,自己长叹了一口气说:“算完了一件事。把这件事告诉我的朋友。”他在前两个月,忽然大彻大悟,把家庭解散了,随身带了小小包裹,作步行西南的旅行去了。这个时候,大概是入了剑阁,走上栈道,快到成都了。我就再想写些金家的事情,也是不可能。金家走的走了,散的散了,不必写得太凄惨,太累赘了,适可而止罢。我如此想着,如释重负。

    又有一个朋友到我家来安慰我,他是有《金粉世家》迷的,每日非在报上看完一段不可,现在见我桌上的稿纸,已把小说写完了,他大不谓然,说是没有交代的人太多。我就问道:“依你的主张,要交代到什么程度,这小说才算完卷呢?”他对于我这一问,一时倒答复不出来,踌躇着微笑。他想了许久,才道:“依我的意见,最好是书上的人,全有个交代。甚至伺候敏之、润之的阿囡,玉芬的丫头秋香,我在书上和她发生了一点友谊,我总希望知道她一个结果。就是冷清秋的下场,你虽先在楔子上面点明白了,她成了个卖字的妇人,可是不能卖一辈子的字……”我不等他说完,笑道:“这样说来,恐怕我没有那样长的寿。你想,我写金家一年多的事,已经费了六年的时间,写他们家十年八年的事,那要多少日子呢?”朋友一想,这话也对,便道:“就让你收束罢。不过我要问句外行话,假使有人不愿它完,跟着续了下去,你有什么感想?”我说:“我没有感想。因为我作《金粉世家》,是我导演一出戏。有人续撰《金粉世家》,是他导演一出戏,各干各的,有什么关系?”他听了,也就点点头。我把话说完了,又勾起了我别的心事,我想,作小说是我在这里导演,可是我身后,还有一个造化儿在那里和我导演,假使有人和我作起小说来……我那朋友,他以为我又在悲恸,便用话来扯谈道:“你这书爱看的人不少,编一个剧本来演几幕戏,也许能叫座,你以为如何?”我道:“这不行,这部小说,不过是写着富贵人家一本破烂人情帐,不成片段。”朋友道:“这样一部大书,不能无一诗一词去题咏它,你喜欢作诗的,何不来首七言古,总结一笔?”我道:“我没有这心绪,老僧从此休饶舌,后事还须问后人罢。”朋友不过是扯谈而已,只要我不发愁,倒不去管,陪着我说了许多话,又拉我上了一次公园,方才分手。不过他这几句话,却引起了我一件心事。记得我那朋友,对我说过,冷清秋在小楼的时候,百般无聊,很感到人生无趣,大有厌世之意。虽其间她是否寻过短见,外人不得而知,可是她却填了三阕《临江仙》,表示她那时候的感想。那词我还记得乃是:

    银汉红墙消息断,夜阑梦也匆匆。茜窗人去碧廊空,西风飞白露,冷月照孤松。几次欲眠眠不得,蕉心剥尽重重,隔屏数遍五更钟,泪珠和恨滴,封在枕函中。

    说与旁人深不解,愁多转觉心闲。纸窗竹户屋三间,垂帘无个事,抱膝看屏山。一楼沉檀萦佛火,小楼今夜新寒。斜风细雨扑疏栏,残更来永巷,如水梦初还。

    忏尽红情犹有恨,隔帘羞见牵牛。凄凉佛火黯高楼,拥衾无一语,敲折玉搔头。但愿思君休再梦,梦时醒也还休。倩魂频断莫勾留,好乘今夜月,一探广寒秋。

    这三阕词,不是一夜作的,但是这第三阕词,说的是很明白的,又是恨,又是忿,恨极忿极,梦也不要做,魂断了也不必去踌躇,香销玉碎了就拉倒。大概总是有这样一个晚上的了。这三阕词,据我看来,虽说不能成家,可是里面也不无一二句可取的。朋友二次来了,我就把词念给他,他听了倒十分欣赏。他本写得一笔好字,后来因为和书画展览会写扇面,就把这三阕词写上去了。而且在词后面隐隐约约,加了一段按语,说这三阕词是位朱门弃妇所作。这扇面子在会场里展览起来,人家不赏玩字的好坏,倒要研究这词是那种妇人所作。偏是为了新闻记者打听去了,在新闻里宣布起来,参观的人,更是注意。后来来了一个中学校的男学生,出了八块钱,把这面扇子买了,而且当时就要拿走。会里人说,在没有闭会以前,陈列品不能拿走,可以先开张收条给他,到了闭会的日子,有一定的地方,凭条换扇面。那青年人再三地说,非拿去不可。最后他说明,他和这把扇面上的题字,有些关系,人家就只好让他拿走了。我那朋友把这事很高兴地告诉我,料着这位青年,便是冷清秋的儿子,不然,一个穷学生,不肯花许多钱买把扇面的。我想,或者有之。好在我这部书,年月地址,越糊涂越有趣,承认了我朋友的话,不过是糊涂里加上一层糊涂,倒也没关系。将来有人要续书,却也不愁没有线索可寻了。

    这是初夏的事情,到了这年秋天,事隔数月,我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一天和那朋友同去看有声电影,把这旧案又重翻起来。原来这天电影院映的片子,名字是《不堪回首》,是个哀情片子。我们到影院入座以后,马上就开映了,倒也没有计较别的。可是在我们前一排的座椅上,有一个妇人,不断地批评这影片里的情节。她是和她身边一个半大孩子说话,声音非常之低小,听不出来究竟批评的是些什么。只是后来银幕上出来一个中年妇人,听到她道:“这个是邱惜珍啦,原来她演电影了,为什么改了名字呢?”我听到邱惜珍三个字,好象很耳熟,一时却又想不出来。及至电影休息的时候,电灯复明,我正打算看我前面这位批评的妇人是个什么样子,不料那妇人连和身边一个穿灰布制服的学生说了几声走,就起身走了。她走的时候,拿一块手绢,不住地擦着眼睛,那眼圈儿可是红红的。那妇人虽有三十多岁,细皮白肉,穿了件半旧黑色长夹衣,不擦脂粉,在端重里面,还透着几分清秀。我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见过她,只是她走得很快,来不及细认她。我那朋友却对我说,那个半大孩子,便是收买清秋词扇面子的人,却不知那个妇人是谁?何以电影不看完就走呢?我一时想不到那样周全,也没有答复我朋友的问题。我自展着影院的一张影报来看,那影报载明着这个片子的主角景华,是大家公子,西洋留学生出身,在德国某电影公司,实地练习电影多年。其夫人秋月魂有演剧天才,亦研究电影有年。我看到这里,不由将腿一拍,心里恍然大悟,这个作主角的,不是别人,就是金燕西。因为燕西单名一个华字,所以他不用号用名,那个景字,不用说,是金字谐音。刚才那个妇人说这个女主角就是邱惜珍,影报上说,她是景华的夫人,换句话说,她是金燕西的夫人了。燕西何以倒和她结了婚,又变成了演电影呢?这件事真是不可究竟了。当时我因为看电影,不便说话,免得吵闹了别人,就搁在心里,先看电影。那电影上的情节,是说一位有钱的青年,在读书的时候,不好好读书,专门去追求爱人,因之把书耽误了。只因家中遭了天灾**,家道中落,没有钱供给爱人,爱人和他翻了脸。他一气之下,身染重病。幸而病养好了,神经衰弱,书没念得好,又没一点学问,一点事也找不着。结果,白天在戏院当小工,和人贴广告。后来来了一位大名角,他把广告贴倒了一张,名角大怒,要求戏院老板把他革除。他为了和名角去解释这件事,和他在后台相遇,原来这个人,就是他从前的爱人,不过现在改了一个名字了,于是他掉头不顾而去,电影完了。戏是演得极好,前半段简直就是燕西本人的事。大凡一个主角,能演着与他有关痛痒的剧本,他一定是演得更亲切,由这一点上来证明,也觉得主角是燕西的化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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