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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世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恨水

    到了家里,先且不去见父亲,在自己书房里坐了一会,叫了一个老妈子,把梅丽找来。老妈子去了一会儿,回来说:“八小姐在太太屋里,总理也在那里。总理听说七爷回来了,叫你就去哩。”这样一来,逼得燕西不得不去。只得慢腾腾地,向母亲这边来。走进屋去,只见金铨含着雪茄,躺在凉榻上,梅丽捧着一本书,坐在一边,好象就对着金铨在讲书上的事情一样。梅丽一抬头,便笑道:“七哥回来了。”金铨听说,坐了起来,便偏着脸对金太太道:“阿七也不知在外面弄些什么事情?我总不很看见他。”金太太道:“不是你叫他在外面闹什么诗社吗?怎样问起我来?”金铨道:“我就为了他那个诗社,今天才叫他来问一问。”燕西这时,心里在那里只是敲锣打鼓,不知道父亲有什么责罚。暂且不敢坐下,搭讪着用手去清理长案上那一盆蒲草。金太太笑道:“三个月前,你就说要看他们诗社里的诗,直到今天,你才记起来吗?”金铨笑道:“我是很忙,哪有工夫去问他们那些闲事呢?刚才我清理一些旧文件,我才看到他送来的一本诗。其中除了一两个人作得还不失规矩而外,其余全是胡说。”燕西一听他父亲的口吻,原来是说到那一册诗稿,与别的问题无关,这才心里落下一块石头。笑道:“大家原是学作诗,只要形式上有点象就对了,现在哪里就可以谈到好坏二字呢?”金铨道:“自然是这样,可是这些诗,连形式都不象,倒是酸气冲天的,叫人看了不痛快。”金太太道:“阿七的做得怎么样?”金铨哪里知道他的大作是宋润卿打枪的,微微地笑道:“规矩倒是懂的,要望好,那还要加工研究呢。不过我的意思,是要他在国文上研究研究,词章一类的东西,究竟不过是描写性情的,随便学就是了。我原是因为他在学校里挂名不读书,所以让他在家里研究国文,我看这大半年工夫未必拿了几回书本子。”说到这里,脸色慢慢地就严厉起来。接着说道:“这样子,还不如上学,究竟还挂着一个名呢。我看下半年,还是上学罢。那个什么诗社,我看也不必要了。真是要和几个懂文墨的人盘桓,那倒无妨。但是也不必大张旗鼓地在外面赁房立社,白费许多钱,家里有的是空房子,随便划出几间来,还不够用的吗?”燕西也不置可否,唯唯称是。金铨道:“你那样大闹了一阵子立诗社,几个月以来,就是这一点子成绩吗?”燕西道:“还有许多稿子,没有拿来。若是……”金铨皱眉道:“算了,这样的文字,你以为我很爱看呢,不必拿来了。”燕西巴不得父亲这样说,立时便想退身之计,便问金太太道:“三哥回来了吗?有一件事要问他。”金太太道:“我也不知道,恐怕不在家吧?”燕西道:“我去看看。”说着,转身就走了出来。

    一走到屏门边,就看见翠姨靠着回廊上的圆柱,向自己招手。燕西走了过去,问道:“有什么事吗?”翠姨对燕西浑身上下望了一望,笑道:“你这一向在外面干些什么?你父亲骂你了吗?”燕西道:“没有骂。”翠姨道:“你在父亲帐上支动了一千块钱,他不知道吗?”燕西笑道:“哪有这些钱?不过五百块罢了。这事爸爸还不知道,我打算一两个月内,把这款子就设法归还,不会发觉的。我动了款子,翠姨怎样知道?”翠姨笑道:“前天我在帐房里支款,看见你两张收据。那柴先生发了鸡爪风似的,把你那两张收据,向保险柜子里乱塞,我就很疑心,你为什么会到家帐上来领款呢?这一定是和柴先生商量好了,移挪老头子的钱呢。至于多少,我倒不知道,刚才所说,我是猜想的呢。”燕西笑道:“这事千万求你保守秘密,不要说出来,我的信用破产,以后就没法儿活动了。”翠姨道:“你并没有什么大用途,何至于闹起亏空来?你在外面,闹了些什么玩意?你趁早告诉我,将来闹出什么问题来,我也好给你遮盖遮盖。”燕西笑道:“自然有一点小事情。别人要瞒,翠姨和五姐六姐,我是不瞒的。不过现在还没有到发表的时候,不必先说出来。”翠姨笑道:“哼!你虽不说,我也知道一点,我瞧着罢。”燕西装着呆笑,扬扬地走开。

    因为玉芬写了信,叫自己回来,现在既然回来了,落得作上一个顺水人情,去看她一看,表面上就算是应召回来的。他于是绕着一个弯子,转过牵牛花的篱笆侧面,先向里面看看,他们在那里作什么?只见院子中间,摆了一张大理石的小圆几,玉芬和着白秀珠各躺在一张藤椅上。秀珠笑道:“表姐,你一杯汽水,摆了许久,气全跑了,不好喝了。”玉芬道:“我先喝了一杯了,我不敢再喝,怕闹肚子哩。”秀珠道:“汽水不喝罢了,刚才吃午饭,凉拌鸡丝怎样也不能吃?那是熟东西呢。”玉芬道:“虽然是熟的,厨子也是用冰块冰了再拿来的。”秀珠道:“你向来爱吃凉的,怎么全不吃了?你忌生冷吗?”玉芬笑道:“不错!我今天忌生冷。你一个姑娘家,留心这些事做什么?”秀珠站起来,拿着玻璃杯子在手上,笑着对玉芬说道:“我要泼你。”玉芬道:“怪呀,这是你自己把话说漏了,倒要怪我呢。”秀珠道:“你这一张嘴,实在太厉害,怪不得你家三哥见了你,怕得耗子见了猫似的。”玉芬笑道:“你别胡说!我们是恩爱夫妻,不能象别人,还没有过门,一会子亲热得蜜似的粘在一处,一会子恼了又成了冤家。”秀珠板着脸道:“你别这样说,不荤不素的。你再要这样说,我可真急了。”玉芬站起来,笑道:“你这丫头,越过越不是东西了,既要利用我,又不肯在我面前说实话,总是搭架子,你不知道你表姐,倒有一番痴心,想促成你们的好事。你以为我故意说这些话,把你开玩笑吗?”秀珠放下玻璃杯,在藤椅上一躺,背过脸去道:“谁听你这些疯话!”玉芬道:“我这是疯话吗?好罢,以后你别求我。”说到这里,将玻璃杯内半杯汽水,顺手向牵牛花架上一泼。这一泼不偏不倚,正泼在花叶后面燕西的脸上。燕西被这冰凉的汽水泼个冷不妨,吃了一惊,失声哎哟了一声。玉芬道:“谁在那里藏着?”燕西抽出身上的手绢,一面揩着脸,一面走了出来,笑道:“我可不是存心要偷着听你们说话。因为走到篱笆外,看见你们坐在这里谈天,我不知道来了哪一位客,先在那里张望一下,你就下这种毒手。”玉芬道:“七爷,你这可冤枉死人了,我真不知道你在那里。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巧,一泼就泼在你脸上。”燕西回头见秀珠穿了一件短袖水红纱长衫,两双雪藕也似的胳膊,全露在外面,便笑道:“密斯白,几时来的?”白秀珠一想刚才和玉芬所说的话,全被人家听见了,正有些不好意思。她早已取出胸前小袋里面一块七寸见方的小绸手绢,平铺在脸上,仰着脸向天,在藤椅上假睡。眼睛在手绢里面,却是睁开的,偷看着燕西。一见人家目不转睛地向自己看来,越发难为情。这时燕西问她的话,又不忍不理会,将手绢取下,身子向上一起,笑道:“对不住,我不知道是七爷来了。”说毕,站了起来,就要走开。玉芬将两手一伸,拦住去路,笑道:“你要往哪里走?”秀珠道:“屋子里擦一把脸去。”玉芬笑道:“都这么大了,别小孩子似的捉迷藏了。要擦脸,我叫他们舀一盆水来,何必走开?”白秀珠被她拦住,只得坐下。玉芬便喊着秋香,也端了一张藤椅来。让燕西在一处坐下。玉芬笑道:“我以为我那封信去,你未必来呢,不料你真赏面子,果然来了。”燕西笑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就那样不知上下?嫂嫂叫我来,来了还要算赏面子。”玉芬对秀珠看了一眼,有句话说到口边,又忍住不说。然后想了一想,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很忙,请你抽空回来,那是不容易的呢。”燕西笑道:“这越发是骂我了,谁不知道我是一个最闲的人,怎样倒反忙起来了?”玉芬笑道:“你越闲,就是你越忙。闲得最厉害的时候,怕是连你的人影子都找不着呢!”秀珠听说,坐在那里抿着嘴笑。燕西道:“这样一形容,我成了一个无业游民了。”

    玉芬还要说什么,秋香来说:“来了电话,请三少奶奶说话。”玉芬站起来对燕西笑道:“请你坐一坐,替我陪一陪客,我就来的。”玉芬不打招呼,燕西倒不留意,她一说明了,要在这里替她陪客,若是坐着不动,反觉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你就特为叫我回来陪客的吗?”玉芬已经到阶沿了,回头一笑道:“可不是!”说毕,她自进屋子去了。燕西见秀珠默然不语,用脚踏那地上的青草,很想借个问题,和她谈两句,免得对坐着怪难为情的。因一个人自言自语道:“二乌说来的,怎么没来?”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在身上掏出一个小银匣子,取了一支烟卷,在匣子盖上顿了两顿。半晌,想了一句话,笑道:“密斯白,抽一根玩玩?”秀珠眼睛看着地上的西洋马齿苋的五彩鲜花,只是发愣,这时燕西请她抽烟,才抬起头来鼓着脸道:“多谢,我不抽烟。”燕西笑道:“白小姐,你还生我的气吗?”秀珠道:“那可不敢。”燕西笑道:“你这就是生气的样子,怎么说不敢呢?”秀珠也禁不住笑道:“生气还有什么样子,我才听见。”两人经此一笑,把以前提刀动剑那一场大风波,又丢在九霄云外。秀珠扶着汽水瓶子笑道:“你喝一点汽水吗?”燕西道:“不是你提起这话,我倒忘了。三嫂要我买酸梅汤回来,我把这事忘了。”秀珠道:“你既是因她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何以把这一件专托的事,又会忘了呢?”燕西对屋子里看了一看,见没有人出来,因问秀珠道:“你不是说她忌生冷吗?怎样又叫我带酸梅汤回来?”秀珠脸一红道:“谁和你谈这个呢,不许说这话了。”燕西故意做出很奇怪的样子,因问道:“怎么着,这话不许说吗?”秀珠微笑道:“我也不知道,玉芬姐不许说呢!”说时,偏过头去看花,不住地耸着肩膀笑。燕西道:“好好的说着话,藏起来做什么?”说毕,站起身来,绕到秀珠前面,一定要看她的脸色。秀珠又掏出那一块小绸手绢,蒙在自己脸上,身子一扭,笑道:“别闹,玉芬姐快出来了。”燕西见秀珠这样,越发是柔情荡漾,不克自持。只听啪的一声帘子响,玉芬已在回廊上站着,望望秀珠,又望望燕西,抿着嘴尽管微笑。随着又和两人微微地点了点头,然后慢慢地走到院子中间来。因对秀珠道:“你两人这总算是好了,以后可不许再恼,再要恼,我都给你两人难为情。都这么大人了,一会子哭,一会子笑,什么意思呢?”燕西听说,只是呆笑。秀珠道:“表姐,你的口德,实在太坏,你得修修才好,仔细将来下拔舌地狱。”玉芬道:“你们听听,这也是文明小姐说的话呢,连拔舌地狱都闹出来了。”燕西笑道:“人家也是没法子,才说出这句话来吓你,会说话的人,就不然了。”玉芬笑道:“好哇,你两人倒合作到一处去了。原来那样别扭,都是假的啦。”

    说到这里,只见佩芳走了过来,笑道:“我那边就听见你这边又是笑,又是说,闹成一团,好不快活。原来这里也不过三个人,远处一听,倒好像有千军万马似的。”玉芬笑道:“你来了很好,我们这里是三差一,你来凑一足,我们打四圈,好不好?”佩芳道:“怪热的,乘乘凉罢,打什么牌?”玉芬道:“我叫他们在屋子里牵出一根电线,在院子里挂一盏灯,就在院子里打,不好吗?”佩芳道:“那更不好了。院子里一有灯,这些花里草里的虫子,就全来了。扑在人身上,又脏又痒,一盘也打不成哩。”玉芬道:“我们就在屋子里打,也不要紧,换一架大电扇放在屋子里,就也不会太热。”佩芳笑道:“今天你为什么这样高兴?”玉芬对秀珠、燕西一望道:“我给他们做和事佬做成功了,我多大的面子呀!不该欢喜吗?”佩芳笑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真肯费心,怕人家不会好。我怕背着咱们,早就好了,好过多少次了。”玉芬笑道:“你这又是一个该入拔舌地狱的!”因问秀珠道:“你听听,你说我没口德,人家比我怎样呢?”秀珠道:“你们都是一样,这是你们家里,我不敢和你们比试,由你们说我就得了。”佩芳拍着秀珠的肩膀笑道:“我这七弟妹,就比我这三弟妹好得多,有大有小。当真我做大嫂子的说几句笑话,还能计较吗?”秀珠笑道:“大少奶奶,得啦,别再拿我们开心了。当真欺负我是外姓的孩子吗?”佩芳笑道:“说得怪可怜见的,我不说你了。你等着,我拿钱去,牌不必打大的,可是我要打现钱的呢。”佩芳说毕,转身回房去拿钱。不料她这一进屋,可闹出一场天大的祸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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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爱豪航依人逃小鸟 情场别悟结伴看闲花
    当佩芳一进门,只见凤举口里衔着雪茄,背着两只手在屋里踱来踱去,脸色大变。佩芳见他这样,逆料他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但是又怕问题就在自己身上,也不敢先问,只当没有知道。自回房去拿钱,拿了钱出来,凤举还在中间屋子里踱来踱去。佩芳想道:你不作声,我也不作声,看你怎样?掀开竹帘,径向外走。凤举喊道:“你回来!我和你说一句话。”佩芳转身进来,凤举板着脸冷笑道:“我说小怜不可以让她到外面去,参与什么交际,你总说不要紧。现在怎么样,不是闹出笑话来了吗?”佩芳陡然听了这一句话,倒吓了一跳,便问道:“什么事?你又这样大惊小怪。”凤举冷笑道:“大惊小怪吗?你看看桌上那一封信。”佩芳拿起来一看,上面写的是金公馆蒋妈收,下面并没有写是哪处寄来的。佩芳道:“这是蒋妈的信,和小怜有什么关系?”凤举道:“你别光看信面上呀,你瞧瞧那信里面写的是什么呀?真是笑话!”佩芳将信封拿了起来,拆开一看,里面又是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转交小怜女士收启。佩芳见了,也不由心里扑通跳了一下,暂且不说什么,将这信封再拆开看里面的信。那是一张八行信笺,也不过寥寥写了几句白话。写的是:小怜妹妹:许多日子不见,惦记你得很。我在宅里没事,闷得厉害。很想约你到中央公园谈一谈,不知道你哪一天有工夫,请你回我一封信。千万千万!

    愚姐春香手上

    佩芳也明知道这封信无姓氏无地址,很是可怪,但她不愿把事闹大来,便笑着将信向桌上一扔,说道:“你又活见鬼,这有什么可疑的?她在你家里当丫头,难道和姊妹们通信,都在所不许吗?”凤举道:“这样藏头露尾的信,你准知道是姊妹写的吗?这春香是谁?我没有听见说过她认识这样一个人。”佩芳道:“怎样没有这个人,是邱太太的使女,我和她常到邱家去,她们就认识了。你是在哪里找出这一封信,无中生有地闹起来?”凤举道:“门房也不知道蒋妈请了假,就把这信送了进来,信上又没有贴邮票,好象是专人送来的。字又写得很好,不象是他们这些人来往的信。我接了过来,**的,原来里面还套着一封信呢。而且这信拿在手,很有阵香味,越发不是老妈子这一班人通常有的。我越看越疑心,所以就把信拆开来看了。你说我疑得错了吗?”佩芳道:“或者邱宅有人到这儿来,顺便带来的,也未可知。至于有粉香,那也不算一回事,哪一个女孩子不弄香儿粉儿的。信纸上粘上一点,那也很不算什么呀。这话可又说回来了,就算小怜有什么秘密事,孩子是我的,我若不管,她就可以自由,这事似乎犯不着要你大爷去白操心。”凤举万不料他夫人说出这种话来。一个很有确凿证据的原告,倒变成一个无事生非的被告了。冷笑道:“你总庇护着她,以为我有什么坏意哩。好!从此我就不管,随你去办罢。”说毕,一撒手就向外走去。佩芳手上拿着那一封信,站在屋子里发愣,半晌说不出后来。回头一看屋子里,却是静悄悄的,便叫了两声小怜。小怜屋子里没有什么动静,也没听见她答应。佩芳便自走到小怜屋子里,看她在家没有,一掀帘子,只见她蓬着一把头发,伏在藤榻上睡。佩芳进来了,她也不起身。佩芳冷笑道:“你的胆子也特大了,居然和人通起信来。我问你,这写信的是谁?”小怜伏在藤榻的漏枕上,只是不肯抬起头,倒好象在哭似的。佩芳道:“你说,这是谁?我早就知道,你不是能安分的人,不是对你说了吗?你愿怎样办?你又假正经,好象要跟着我一辈子似的。”说着,将信向小怜身上一扔,一顿脚道:“你瞧,这是什么话?你明明白白认得一个什么人,托出人来和我说,我没有不依从的。现在你干出这样鬼鬼祟祟的事,人家把我们家里当什么地方呢?咳!真气死我了。”佩芳尽管是发气,小怜总不作声。佩芳道:“你怎样不作声?难道这一封信是冤枉你的吗?你听见没有?你大爷看到这封信,是怎样地发脾气。我总给你遮盖,不让他知道一点痕迹,你倒遮遮掩掩,对我一字不提,你真没有一点良心了。”佩芳说出这一句话,才把小怜的话激了出来。她道:“少奶奶对我的意思,我是很感激的,但是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你不要疑心。”佩芳又拿起那一封信,直送到小怜脸上来。问道:“你还说没有作什么坏事,难道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小怜看了那一封信,又不作声,只是流着眼泪,垂头坐在藤榻头一边。佩芳道:“你也没有话说了。你只管说,这写信的人是谁?只要不差什么,我未尝不可成全你这一件事。常言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就是我的女儿,你生了外心,我也没有法子,何况你是外姓人,我怎能把你留住呢?不过你总要对我说,这人是谁?你若不说出这人,那一定不是好事。我不但不依你,我还要追出这人来,办他诱引的罪。你说你说!究竟是谁?”小怜被逼不过,又看佩芳并没有什么恶意,只得低着头轻轻的说了三个字:“他姓柳。”佩芳道:“什么?姓柳?哪里钻出这样一个人来?他住在哪里?是干什么的?”小怜道:“五小姐六小姐都认识他,少奶奶一问他们就知道了。”佩芳还要往下问呢,只听燕西道:“怎么着?大嫂一拿钱,拿得没有影儿了,究竟来不来呢?真把人等得急死了。”

    佩芳听燕西说话的声音,已经到了廊檐下。转眼又看见一个人影子在玻璃窗上一晃。连忙笑道:“我有一点儿小事,一会就来,你先去拾掇场面。场面摆好了,我也到了。”燕西隔着窗户说道:“全摆好了,就只等你哩。”佩芳道:“你先告诉他们一句,我就到。”燕西道:“你可要就来哩。”说着,燕西已经走去。佩芳掀开一面窗纱,见燕西去得远了,然后对小怜道:“这时候他们要拉我去打牌,我要瞒着他们,只好去敷衍一下。打完了牌,回来我再和你算帐!”说毕,提了钱口袋,转身自向玉芬这里来。见他们三人,已经都坐下了,把牌理好,静静地等着呢。玉芬笑道:“你的大驾,实在难请,怎么就去了许久?”佩芳道:“忽然想起一件事没办,办完了才来的。”谁也猜不着佩芳那里出了什么事,所以大家并不注意她的话,安心安意地打牌。依着佩芳,打了四圈,就要休手。无奈秀珠一再地不肯,打了八圈。八圈打完,还只有九点钟。玉芬又要打四圈,随便怎样不依。佩芳无法,只得又打四圈。直打到十圈的时候,只见凤举一路嚷了进来,说道:“你还不快去看看吗?小怜跑了。”大家听了这话,都是一怔。佩芳心里是明白的,脸色就变了,连忙站起来问道:“你怎么知道小怜跑了?”凤举道:“我刚才在外面进去,屋子里黑漆漆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把电灯一扭,桌上就有小怜留下来的一封信。你瞧这信——

    小怜垂泪上言

    佩芳一面看信,脸色是时时刻刻地变幻,到了后来,不觉垂下泪来。玉芬道:“怎么样?这孩子真走了吗?”佩芳将信扔在桌上道:“你们大家瞧这信。”玉芬展开信纸,大家都围上来看。大家轮流地将信看完,都不胜诧异。尤其是燕西,好象受了一种什么刺激似的,有一种奇异的感想。玉芬道:“她这信上说了,六妹知道她的婚事,把六妹请来问问看,她究竟是跟谁跑了?”有那多事的老妈,听见这句话,不要人分付,早把润之就请来了。润之笑道:“小怜真走了?我很是佩服她有毅力,能实行自由恋爱。”玉芬道:“你还说呢,她说这事你全知道,你瞧瞧这信。”说着,就把信递给润之看。润之道:“不用看,我知道,她是跟那柳春江走了。不过那姓柳的能不能够始终爱惜她?我可不敢保险。这人老七应该认得,你看他们会弄到哪种地步呢?”燕西道:“这个人认是认得,也是一个很漂亮的角色,要说他和小怜结婚,我也不敢相信,或者不至于是他吧?”润之道:“小怜眼光很高的,不跑则已,若是跑走,姓柳的决不能没有关系。”于是就把小怜和柳春江认识的经过,略为说了一遍。凤举一顿脚道:“一点不错。由蒋妈转交给小怜的信,发信的人,不是自称春香吗?春江春香,声音很有些相近。我看一定是这小子,我们马上可以到他家里要人。”佩芳道:“要你这样大发脾气做什么?人是我的,我愿意她走,就让她走。你有什么凭据,敢和柳家要人?现在这样夜静更深,你跑到人家去,说得不好,还仔细挨人家的打呢。”凤举道:“你愿意让她走,那还说什么。要不然的话,今晚上不找她,明天她远走高飞,可就没法子找她了。”佩芳默然了一会,叹了一口气道:“罢!我好人做到底,由她去。她若上了别人的当,也不能怪我。”润之道:“大嫂这种主张很对,这事一闹起来,一则传说开了,不大好听。二则她既然下了这个决心,跟了姓柳的走,主张是不会变更的,就是勉强把她找回来,她一不好意思,寻起短见来,那更糟了。”玉芬道:“我们虽不必找她回来,也得打听打听,她究竟是不是跟姓柳的走了?”佩芳道:“怎样地打听呢?不大方便吧?”玉芬道:“我们真个派人到柳家里去打听不成吗?只要随便打一个电话到柳家去问问,那姓柳的还在家没有?若是接连几回打听不出来,这人一定走了。”佩芳坐在一边默然无语。大家便料她心里受有重大的感触,也就只把看破些的话来宽慰她,不再说小怜不对。佩芳也不打牌了,无精打采,自回房去。凤举却唠唠叨叨,埋怨她不已。佩芳道:“你不要起糊涂心思,你以为小怜跑了,你是失恋了。我敢断定说一句,她始终没有把你看在眼里。她走了,你在我面前吃这种飞醋,有什么意思呢?人是去了,你大大方方的,不算一回事,人家也许说你有人道。现在人既不能回来,做出这样丧魂失魄不服气的样子,白惹人家笑话,我看是不必吧?”这几句话,正说中凤举的毛病,他本躺在外面屋子里那张藤榻上,便叹了一口长气。佩芳隔着壁扇说道:“叹气作什么?各人有各人的缘分,那是强不来的。睡觉罢,不要生气了,你还是陪着你的黄脸婆子罢。”说毕,噗哧一笑,又将壁扇拍了两下。凤举也就悄然无声,自去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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