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张恨水
到了这天下午,燕西借了一点事故,找了冷太太说话。因笑道:“我五家姐明天是要到这里来的。她说了,要来看看伯母。”冷太太道:“呵唷!那还了得,我们怕是招待不周呢。”燕西道:“我那五家姐,她是很随便的人,倒不用着客气。”燕西虽然这样说了,冷太太哪里肯随便?自即日起,叫韩观久和韩妈,将客厅、院子就收拾起来,客厅里桌上换了新桌布,花瓶里也插了鲜花,又把壁上几轴画取消,把家里所藏的古画,重新换了两轴,并且找几样陈设品添在客厅里。韩妈忙得浑身是汗,因说道:“象这个样子待客,那真够瞧的了。”冷太太道:“你知道什么?人家才真是千金小姐啦。况且她又出过洋,什么大世面没有见过。若到咱们家里来,看见咱们家里是乌七八糟的,不让人家笑话吗?我就死好面子,不能让人家瞧我不起。你嫌累,她来了,总有你的好处。我先说在这里等着,你信不信?”韩妈笑道:“我倒不是嫌累。我想往后咱们都认识了,大家常来常往,要是这样临时抱佛脚地拾掇屋子,可真有些来不及。”冷太太道:“你说梦话呢,他们富贵人家,哪里会和我们常来常往?也不过高起兴来,偶然来一两趟罢了。你倒指望着人家,把咱们这儿当大路走呢。”韩妈道:“我就不信这话,要说做大官的人家,就不和平常人家往来,为什么他家金七爷,倒和咱们不坏呢?”她这样一句很平常的话,冷太太听了,倒是无话可驳。说道:“那也看人说话罢了。”这话说过了,依然还是张罗一切,一直到次日正午十二时,连果碟子都摆了,百事齐备,只待客到。
到了下午二点钟,敏之果然来了。她先在燕西诗社中坐了一会,就由燕西从耳门里引她过来。冷太太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又套上一条纱裙,一直迎到院子里。韩妈洗干净了手,套上一件蓝布褂,头上插了一朵红花,笑嘻嘻地,垂立在冷太太身后。敏之先和她一鞠躬,冷太太倒是一个万福还礼。燕西未曾介绍,冷太太就先说道:“这就是五小姐吗?”敏之道:“舍弟住在这儿,不免有些吵闹之处,特意前来看看冷太太。”冷太太道:“那就不敢当,我们早就应该到府上去问安呢。”说时,冷太太早上前携着敏之的手,一同到客厅里来。便回头对韩妈道:“你去请小姐来。”韩妈巴不得一声,便到上屋子里来催清秋。清秋穿了一件印花印度布的长衫,又换了一双黄色半截皮鞋,倒象出门或会客的样子。这时,却好端端躺在床上。韩妈道:“客都来了,大姑娘你还不出去吗?”清秋道:“有妈在外面招待,我就不必去了。”韩妈道:“人家一来拜访太太,二来也是拜访姑娘,你要不见人家,人家不会见怪吗?”清秋坐了起来,伸个懒腰笑道:“我就怕见生人,见了面又没有什么可说的。”韩妈道:“那要什么紧,一回生二回熟。人家怎样来着呢?”清秋道:“待一会儿,我再去罢。”韩妈道:“要去就去,待一会儿作什么呢?”清秋被她催不过,只得起来,先对着镜子,理了一理鬓发,然后又牵了一牵衣襟。韩妈拉着她的袖口道:“去罢,去罢。你是不怕见客的人,怎么今天倒害起臊来了?”清秋道:“谁害臊呢?我就去。”说着,便很快地走出来。到了客厅里,燕西又重新介绍。敏之见她身材婀娜,面貌清秀,也觉得是一个标致女子,心里就夸燕西的眼力不错。敏之拉着她的手,在一块坐了,谈了一些学校里的功课,清秋从从容容都答应出来。韩妈在这时候忙着沏茶摆糕果碟。敏之道:“以后我可以常常来往,不要这样客气,太客气,就不便常来往了。”清秋笑道:“要说客气,就太笑话了,五小姐是初次来,我们既不能待得很简慢,匆促之间,又办不出什么来。要说款待,还不如五小姐在府上吃的粗点心呢,这不能算是款待贵客,不过表示一番敬意罢了。”敏之道:“这样说,越发不敢当。而且也不能这样称呼,我虽然是个老学生,倒不肯抛弃学生生活。你要客气一点,就叫我一声密斯金得了。”冷太太道:“我一见五小姐,就知道是个和气人。这一说话,越发透着和气了。象五小姐这样的门第,又极有学问,这样客气,是极难得的了。”她母女二人极力地称赞敏之,连韩妈站在一旁,也是笑嘻嘻的。
敏之想起还没有给赏钱,趁她送茶的时候,便赏她两块钱。韩妈得了钱,又请了一个安道谢。便道:“过些时候,再跟着我们小姐,到你公馆里去请安。”敏之握着清秋的手道:“果然的,什么时候请到舍下去玩玩?我还有个小些的舍妹,顽皮得了不得。我总想让她交几个好些的女友,让她见识见识。象密斯冷这样庄重的人,她能多认识几个,也许把脾气会改过来一些。”清秋笑道:“只要不嫌弃,我一定到府上去的。不过很不懂礼节,到府上去怕会弄出笑话来呢。”敏之道:“家父家兄虽都在政界里,可是舍下的人,都不怎么**,官僚那些习气,确是没有的。密斯冷要去,可以先通一个电话,我一定在家里恭候。”两人说得投机,敏之尽管和她说话,可是清秋心里想着,她此来是要背着我说几句话。我坐在这里,她怎样开口?看看燕西坐在一边,也无走意,心里又一想,他要是不走,这话也是不能说的,急切抽不开身,只得依旧和敏之谈话。差不多谈了一个钟头的话,敏之才告辞说走,依旧是走燕西的诗社那边出去了。
敏之回了家,就对润之说道:“那个女孩子,的确不坏。老七要娶了她,是老七的幸福,而且人家虽穷一点,也是体面人,大可联亲,让我慢慢地把这事对母亲说一说。”润之道:“那层可不要忙,至少也要母亲见了见这人才提。不然,她老人家未必就同意的。”敏之道:“我先不提亲事,就说有一个很好的女孩子,是老七的朋友得了。再听口风,然后向下说。”润之道:“这或者可以,我们就到母亲房里。”敏之笑道:“你这总是肚子里搁不住事,说走就走,说办就办。”润之道:“不是为这个事。我听说四姐由东京来了信,快要回来呢,我是看信去。”润之说毕,便起身到金太太屋里来。只见金太太斜躺在一张软榻上,秀珠拿了一份报纸,坐在一张矮小沙发椅上,不晓得把什么一段新闻,念给金太太听。金太太道:“怎么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要喝一杯茶也不能够。”秀珠听说,扔下了报纸,连忙拿了桌子上的茶杯,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送将过来。金太太坐了起来,连忙接着茶杯。她一句话没说出,润之一脚走进来,便笑道:“不敢当,不敢当!”秀珠一回头看见是润之,笑道:“这儿送茶给伯母,你那儿怎样不敢当起来了?”润之道:“这件事,本应该我们做的,密斯白这一来,算是给我们代劳了,我们还不应该道谢吗?”秀珠笑道:“我就不愿这样客气,遇事都应随便。”金太太笑道:“虽然随便,这种反客为主的事情,我们就不敢当呢。”正说着,只见一个老妈子站在门外边说道:“太太,大夫来了。”秀珠忙问道:“谁不舒服了,又请大夫呢?”润之道:“是我们大嫂。”秀珠道:“昨天上午我回家去的时候,她还是又说又笑,隔了一宿,怎么就病了?”金太太道:“咳!你不知道,这一向子,他夫妇俩生气,我们怎样说,他们也不好。有三四天了,我们那老大,是不见人影儿。大少奶奶接上就病了。”她又回头对润之道:“梁大夫来了,你就带他瞧瞧去罢。”秀珠道:“哎哟!我是一点不知道,我也瞧瞧去。”
于是润之到外面客厅里见了梁大夫,引他到佩芳屋子里去,秀珠是早在那里了。原来这梁大夫差不多是金家的顾问,有人少吃两口饭,都去问他的。梁大夫提着一个皮包,走到正中屋子里,把皮包放下,一打开来,取出一件白布衣服,将身罩了,拿着听脉器,测温器,走进佩芳屋子里去。佩芳的正面铜床上,垂着一顶竹叶青的罗帐子,帐子掀开一边,佩芳将一副宝蓝锦绸的秋被盖了半截身,上身穿了一件浅霞色印度绸夹袄,用一条湖绸旧被卷了放在身后,却把身子斜靠着。梁大夫虽知床上的大少奶奶便是病人。一看头发梳得光光的,脸上没有施脂粉,仅仅带一点黄色。除此而外,看不出她有什么病容。因此也不敢一下便认为是病人。佩芳见大夫进来,勉强笑着点了点头。早有一个老妈子端了一张方凳放在床面前,所幸这位大夫有五十多岁,长了一把苍白胡子,这才倚老卖老,就在凳上坐了下来。先是要了佩芳的手,按一按手脉。然后说道:“这得细细地诊察,请大少奶奶宽一宽衣。”金家究竟是文明人家,而且少奶奶小姐们又常常地穿了跳舞的衣服去跳舞,对于露胸袒肩这一层,倒并不认为困难。当时便将短夹袄钮扣解了,半袒开胸脯。梁大夫将测温器交给佩芳含着,然后将听脉器的管子插入耳朵,由诊脉器细细地在佩芳肺部上听了一会。梁大夫听了脉以后,就对佩芳道:“脉没有什么病状。”说着,又在佩芳口里取出测温器来,抬起手来,映着亮光看了一看。说道:“体温也很适中。只不过精神欠旺点,休养休养就好了。”润之道:“这样说,不用得吃药了?”梁大夫笑道:“虽然没有病,却是吃点药也好。”润之道:“这是什么缘故呢?”梁大夫知道润之和秀珠都是两位小姐,笑着点头道:“自然有缘故。”润之和秀珠看他这样说话,都笑了。梁大夫把白衣脱了,和用的东西全放进皮包去。便道:“我要去见一见太太。”润之听说,便引他到金太太这边来。金太太隔着玻璃窗看见,便先迎出来,陪他在正中屋子里坐。梁大夫一进门,先就取下帽子在手上,连连拱着手笑道:“太太,恭喜,恭喜。”金太太见大夫诊了病,不替人解说病状,反而道喜,倒是一怔。就是其他在屋子里的人,也都不免诧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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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携妓消愁是非都不白 醵金献寿授受各相宜
梁大夫看到大家这样惊异的样子,也就料着是不明就里。因笑道:“大少奶奶是喜脉,不要紧的。你说这不可喜吗?”原来金铨有四个儿子,还没有一个孙子,金太太日夜盼望的就是这一件事。这一些时候,看到二少奶奶常常有些小不舒服,全副精神都注意在她身上,以为她有了喜。现在医生说是大少奶奶有喜,这一喜是喜出望外了。便道:“大夫,这话是真的吗?别是不舒服吧?”梁大夫笑道:“太太,我做医生的,连一个有喜没喜都分别不出来,这还当什么大夫哩?”金太太笑道:“梁先生,你不要多疑了。我是因为我们大少奶奶一点也不露消息,突然听了这话,倒很怪的。这就得预备产婆了。梁先生,你看是西洋产婆好些?还是日本产婆好呢?”梁大夫笑道:“那倒还不忙,现在不过两三个月呢。”金太太道:“那倒罢了,我们二少奶奶也是常常不舒服,我也要请梁大夫看看。”梁大夫听了金太太的口音,也就猜透了一半。笑道:“倒是看看的好,遇事好留意一点。”金太太听了,便分付老妈子去请二少奶奶来。老妈子去了一会,走来笑道:“二少奶奶说,她没有病,不肯瞧呢。”金太太道:“她为什么不来瞧?又是你们这班东西多嘴多舌,让她知道,她所以不来了。”老妈子道:“我们不知道二少奶奶有什么病没有,说什么呢?”梁大夫道:“不瞧,那也不要紧。我那里印着有育婴须知的小册子,里面附有种种保胎法。我可以拿几份过来,送给几个少奶奶瞧瞧。若照着书上行事,那比请一个大夫在家里还强呢。”梁大夫看看没有什么事,提着皮包自走了。这里金太太听到有添孙子的消息,立刻把这事当了一个问题,和这个讨论几句,又和那个讨论几句。可是正要把这事告诉凤举,凤举偏偏好几天不见他的面。
凤举在家里,佩芳光是和他吵,凤举一赌气就避开了。佩芳先还说,你不回来,我希望你一辈子也不见我。第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不见凤举回来,就有些着慌。到第三天,仍不见他回来,便打电话到部里去问,恰好又是礼拜日。到第四天,佩芳就病了,病了两天,还是不回来。到了这时候,佩芳心里很是焦急。但事已如此,嘴里可不肯说找他回来。若要说出,分明自己软化,凤举益发得志了,所以她面上依然镇静不露声色。后来被梁大夫诊脉诊出来了,倒是一喜。因有一个多月了,自己老是这样怀疑着,是不是有了喜,自己虽然有七八分相信,却又不敢就告诉凤举。怕他一说出去了,若是不是的,那有多么寒碜。现梁大夫把这事给证实了,第一是婆婆要由我一点,总不让我生气。凤举要闹,她必定压制儿子不压制媳妇了。就是凤举本人,听了这个消息,也得大喜一番,他一定不敢再惹人生气的,若一说,我为这个病了,他还不回来瞧我吗?这样想着,凤举之回来不回来,越发不管。
谁知凤举死了心了,竟是不回家,就是回家,也不进自己的房。不过衙门还是照旧去,下了衙门以后,人到哪里去了,就不得而知了。金家的房子很大,金铨夫妻一两天不看儿子,也是常事,就不过问。老夫妻俩还不过问,旁人哪里得知哩?佩芳睡了三天,想静等不是办法,便理了一理头发,换了一件长衣,走到婆婆屋里来。金太太戴上大框眼镜子,拿了一本大字详注的《金刚经》,正躺在软榻上念。看见佩芳进来,放下书,摘下眼镜子,笑道:“佩芳,你好了吗?就在屋子里多躺一会儿罢。不要象平常一般,那样欢喜走动了。”佩芳道:“老坐在屋里,也是闷得慌,总要出来走动走动才好。”金太太道:“当然是要运动的。不过你睡倒刚起来,总要休息休息,不要把身子累了。”佩芳笑道:“一个人坐在屋里,有三四天,也够闷的了。我想找几个人打小牌呢。”金太太道:“打牌,那更不合宜了。凤举呢?不在家吗?”佩芳道:“我快有一个礼拜没见他了。”金太太道:“真的吗?昨天下午,他还在这屋子里坐一会儿去的呢。”佩芳道:“他回是回家的,就是不和我见面。”金太太听说,默然一会,说道:“这孩子的脾气,还是这样。回头我打电话到他部里去,问问他看。”佩芳道:“随他去罢,一问了他,更要让他生气。”金太太明知佩芳是气话,却又不好怎样回答,淡淡地说道:“没看见你们少年夫妻,总是欢喜争些闲气。”说了这一句,就牵扯到别一件事上去了。金太太就想到了下午凤举回来,背着佩芳问他一个究竟。不料这日下午,凤举依然没有回来,金太太一问听差,都说不知道。就去问汽车夫,他说:“每天送大爷到部,回来就坐车。不回来就不坐车,也不知道在哪里?”金太太不得要领,就越发地要追问。这一天过去,到了第二天,凤举回来了。金太太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传去问话。金太太劈头一句便问道:“你这样不是和我为难吗?佩芳刚刚身上有些不舒服,你就在这时候和她生气。你闹了许久,我一点都不知道,倒象我是放纵你这样呢。”凤举微笑道:“我没有和她生什么气呀?”金太太道:“你还说不闹呢?有整个的礼拜不见她的面了。”凤举道:“她见了我,就和我罗嗦,我不愿受这些闲气,所以躲开她。”金太太道:“你躲在什么地方?”凤举道:“我躲在哪里呢?也不过前面客房里罢了。”金太太道:“你天天都在家里吗?怎样我不看见你?”凤举道:“我不到后面来,你怎样看得见我呢?”金太太道:“我不和你说上许多。从今天起,你得回自己房里去睡。这样东跑西躲,小孩子一般,总不成个事体。”凤举糊里糊涂地答应着,就走开了。
原来这些时候,凤举和刘蔚然、朱逸士结成一党,每日晚上逛窑子。凤举还是对那天在北班子里认得的晚香,很是满意,每天必去,接连去了三天。也是晚香随便说了一句话,问大爷什么时候捧捧我们呢?凤举笑道:“随便哪一天都可以。”晚香拿着凤举的手,一直看到他脸上,笑道:“随便哪天都可以吗?明天怎样呢?”凤举道:“好,明天就明天罢。你可以预备一点菜,我明天请几个朋友在这里吃饭。”晚香道:“真的吗?你可不能冤我哩。”凤举笑道:“我们也认识这久了,我冤过你吗?”晚香的领家李大娘听了这话,眉开眼笑。说道:“这话是真的,大爷人极好,不说假话的。”到了次日,凤举就在晚香屋子里,摆了七十二两的两桌酒席。吃酒之后,又接上打起牌来,抽了三百多块钱的头子。自捧上了这一场之后,双方的感情格外浓密。一到了晚上,凤举便到晚香那里去坐,那李大娘另外问凤举要了一张五百元的支票,就让晚香每晚陪凤举到中外饭店去看跳舞,不必回来了。凤举有这样可乐的地方,不回家也没甚关系,所以他这一个多礼拜,都是这样消遣。这天金太太虽把他叫来说了几句,他当面是不置可否。到了晚上,他又带了晚香一块儿上中外饭店去了。
佩芳见婆婆的命令,都不能挽回丈夫的态度,也只好由他去。晚上拿了一本书,躺在软沙发上看,院子里悄无人声,看着书,倒也淡焉若忘。忽听得慧厂隔着窗子,叫了一声大嫂。佩芳道:“请进来罢。”慧厂笑道:“怎么这样客气?还用上一个请字呢?”说着,便走进来了。佩芳道:“不是呀,来而不往非礼也。你既然很讲礼,先叫了一声,试探试探,能不能进来?那末,我就应当先下一个请字了。”慧厂道:“并不是我多礼,我怕大哥在屋子里,所以先叫一声,较为便当一点。”说时,挨着佩芳身旁坐下,顺手将佩芳看的书,拿起一看。见那书签子上标着苦海慈航四个字。笑道:“现在这新出的小说,总是情海欲海这些字样,这部书大概又说的是一男一女,发生了爱情,结果,又是经了种种磨折,忽然醒悟过来吧?”佩芳笑道:“你猜的满不是那回事。”慧厂道:“怎样满不是那回事?那不是和这个小说名字不相合吗?”佩芳道:“本来就不是小说,你瞧瞧看就明白了。”慧厂听说,揭开一页来看,就是二页彩画的观世音的全身像。再往后翻,就是大字石印的《太上感应篇》。慧厂笑道:“咳!你真无聊到了极点,怎么看起这种书来?”佩芳道:“你不要说这是无聊的书,你仔细地看看,必然感觉得这种善书里也有好多名言至理。看了之后,一定会若有所悟,解除不少烦恼。这后面是《楞严经》。如来和阿难尊者反复辩难,说得天下事无一不是空的,非常有味。我觉得和人争气,真无意思了。”慧厂笑道:“人都是这样,在气头上就抱消极主意,气平就不愿消极了。”佩芳道:“你这话不然,母亲并不生气,她为什么把《金刚经》都念得烂熟了?”慧厂道:“年老的人,富贵荣华全有了,就不能不怕出岔事。二来也希望长寿。这两样事,都不是人力所能办到的,就只念佛,做那修行的功夫了。”佩芳用手指着慧厂笑道:“你少说这话,仔细让人听了去告诉母亲,要说你批评老人家佞佛。”慧厂道:“我不和你说这些废话了,我来和你商量一件事,后天是老七的生日,他们都要送礼,你打算送什么呢?”佩芳道:“是啊,去年要闹,没有闹成,今年该玩一玩了。明年他要出洋,不定哪年回来,二十岁是赶不上做的。”慧厂道:“大家也是这样说,父亲可不成,他说一人年年总有个生日,有什么可贺的?他平生就讨厌人家做寿,一个年轻的人更与寿字不相称,哪里还可以庆贺?”佩芳道:“我们送老七的礼,还得瞒着父亲吗?我倒有样东西老七用得着的,也不致于惊动人。”慧厂道:“是什么呢?他用得着的东西太多了。”佩芳道:“凭什么,也没有这东西他中意,我打算送他一笔寿金。”慧厂笑道:“那可使不得。他能谅解我们,也要说我们不大方。不谅解我们,就要说我们耻笑他了。不如还送东西罢。”佩芳道:“既然这样,我送他一套大礼服,让他结婚的时候穿。你呢?”慧厂道:“不好,要拣有趣味的才对,他原是一个有趣味的人呢。”佩芳道:“结婚的礼服,还不有趣吗?”慧厂道:“他也不一定结婚,才穿礼服,那怎样算趣?我倒有个办法,赁一卷电影片,到家里来映。”佩芳道:“不好,不好。电影在电影院映,他们有银幕,映出来好看。上次我们映几回,都是悬着一块白布,映在白布上,减了不少的精彩。不如叫小科班来演几出戏罢。”慧厂道:“不成,演戏锣鼓一响,父亲就知道了。”佩芳笑道:“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那就无可乐的了,岂不是做个素生日?”慧厂道:“不如问他自己去罢。连他自己要我们送什么,我也请问他,这倒是最好的方法。他这些时候,都在家里,可以叫人把他请来问问。”佩芳笑道:“私下问他,倒是可以。”便分付蒋妈,把燕西叫了来。
燕西隔着屋子,先就说道:“我在家里,你们又添了一个帮闲的了。什么时候差角色,什么时候去叫我,我就可以随时补缺。”走进来时,见佩芳、慧厂同靠在沙发椅上谈心,只把墙上斜插的绿罩电灯扭开,屋子里静悄悄的,不象有什么动作。笑道:“我以为二位嫂嫂命令叫我来打牌呢,原来不是的。”慧厂道:“你坐下罢,我问你,你老实说,你现在所欠缺的,到底是哪一样?”燕西笑道:“你们又要拿我开心吗?我就实说了罢,我少了一个少奶奶。”佩芳道:“我不和你说笑话,问你实实在在缺少了什么应用的东西?”燕西笑道:“那就缺少的很多了。总而言之一句话,是缺少几个钱。有了钱,就什么事都好办了。”佩芳听了这话,对慧厂目夹了一下眼睛,彼此一笑。燕西道:“怎么样?我这话说得太不雅吗?”慧厂道:“倒不是不雅,我们先猜了一猜,你就会说这话呢。我问你,上次你三嫂不是借了三百块钱给你了吗?你作什么用了?这还不到半个月呢。”燕西道:“我这窟窿太大了,不是三百块钱填得满的。”佩芳道:“我并不是要查你的帐,你不要误会了。我们之所以问,因为你的寿诞到了,我们要送寿礼不知哪一样你最合适?要请你自己说一说。我们是决定了送礼的,你也不必客气。”燕西道:“二位嫂嫂都猜到了,我还说什么呢?”慧厂笑道:“老七,你也稍微争点气,别让人家量着了。怎么我们猜你要钱,你就果然要钱?”燕西笑道:“谁教我花得太厉害呢?而且长嫂当母,在嫂嫂面前说实话也不要紧。若是说谎,倒显得不是好孩子了。”佩芳笑道:“你瞧瞧,说了一声给钱,连长嫂当母都说出来了,好孩子也说出来了,二妹,就送他份子罢。你看,我们应该送他多少呢?”慧厂笑道:“几毛钱总不象样子,我们一个送他一块钱罢。”燕西笑道:“长者赐,少者不敢辞。无论一块或一毛,那都是好的,我当然拜领。”慧厂道:“这话说得冠冕,但是你心眼里不嫌少吗?”燕西道:“我不能嫌少。”佩芳道:“嫌少就嫌少,不嫌少就不嫌少,为什么加上一个能字?”燕西道:“我知道的,二位嫂嫂极是大方,说不定借这个机会,送我三百五百。现在说送那一块钱,自然是闹着玩。我若说嫌少,你一气,可就不会给我整批的了。可是一块钱不能算多,要我说那屈心话,这不算少,我也对不住两位嫂嫂。”慧厂笑道:“大嫂,这孩子现在学得真会说话,不知道跟谁学的?”佩芳道:“当然是跟秀珠妹妹学的,她就是一个会说话的人。”燕西道:“我问这是什么意思,谈论到了我,就会牵连到她?”佩芳笑道:“因为是你的她,才会牵连到她呢。二妹,你看怎么样呢?我以为老七将来很能听秀珠妹妹的话。”燕西用两个指头,塞着耳朵眼,站起来就要走。佩芳道:“跑什么?话还没有说完呢。”燕西道:“你们说的这些话,叫人家怎样受得了呢?”佩芳道:“不说这些话就得了。你说愿意要钱,我们可就真要送你钱了。你怎样请客呢?”燕西道:“请大家吃一餐就是了,怎样吃法?我可就说不上。”佩芳道:“不带一点玩意儿吗?”燕西道:“有倒是有一个玩法。现在来了一班南洋魔术团,有几个女魔术家,长得挺好。”慧厂道:“你还是要看她魔术呢?还是要看女魔术家呢?”燕西道:“魔术也看,女魔术家也看。到了那天,请她来变了几套戏法,静静悄悄地乐一阵,包管谁也不知道。”佩芳道:“我看不请也罢,这种女人,总不免有几分妖气。你们兄弟几人,见了女子就如苍蝇见血一般,不要节外生枝起来。”燕西笑道:“这样一说,我们弟兄还成人吗?”慧厂道:“你要找魔术团,就找魔术团罢。但不知你请些什么客?”燕西道:“我想不要请客罢,就是家里人大家吃一点喝一点得了。若是请起客来,就免不了父母知道的。我宁可少乐一点,也不愿意多挨几句骂。”佩芳道:“家里人以外,一个生人也没有吗?”燕西道:“说不定也要请几个外客,那就让他们在外面客厅里,闹闹罢了。”慧厂道:“没有加入我们圈里的吗?”燕西道:“不过是几个同学,和几个常常见面的朋友,当然不能请到里面来。”慧厂因他这样说,也就和佩芳一笑,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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