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草席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耿相臣
为了增强胡岱学习的信心,韩家栋还把齐天大圣的故事给他讲了一遍。然而,胡岱听了却很不以为然,不仅没有被齐天大圣的事迹所打动,反而嘻皮笑脸地说道:“咱咋能跟人家相提并论。我猜思着,我上一辈子肯定是个饱学之士,墨水喝得忒多,喝伤了,就像吃够了香油的人一样,一闻见香油味就想干哕。我现在一进教室就心烦,一看书就头疼,一考试就心慌,‘大夫摇头——没治了’。 ”
“从你给我写的信来看,除了字写得忒潦草,句子倒还通顺,意思也很清楚,不像考不及格的样子。不过信封上的字写得还算板正。”韩家栋还想给胡岱进一步的鼓励。
“信封是我写的!”胡安唯恐自己的功劳被胡岱抢走了,在里间屋里急不可待地吆喝道。
“哎哟,还好意思承认是自己写的,想起来就让人笑掉大牙。老舅,您问问胡安,他到底闹了啥天大的笑话。说起来丢死人,还初一的学生呢。”胡岱终于抓住了对胡安反戈一击的机会。
“我那是困迷糊了,‘老虎还有打盹的时候’呢。我才写错了一个信封,有啥大不了的?谁像你,写封信竟然打了十二次草稿。”胡安被胡岱揭了疮疤,气急败坏地走到里间屋的门口,红着脸,怒目圆睁,极力争辩道。
韩家栋看着小哥俩互不服气,互相攻讦,便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微笑问道:“恁俩都不要再争了,我看恁两个各有各的长处。我还有个问题——”
胡岱和胡安一听,都巴不得这个问题出在对方的身上,并且非同小可,越严重越好。胡岱点头哈腰,抢先问道:“啥问题?”
“恁俩谁去发的信,咋忘了把信封口给糊上?”
胡安首先幸灾乐祸地说道:“狗子,是俺家的狗叼到学校发走的。”
“没糊上,不可能吧?”胡岱正坐在床沿上,在得到韩家栋的肯定后,一下跳到地上,右手握成拳头,猛地一下砸在左手掌上,又大呼小叫:“俺的班主任真是糊涂虫!我那天向他借糨糊,他把信接过去往袄兜里一揣,说不用我管了。真是‘指望着烂鞋扎脚’。老舅,那信瓤还在里面吗?”
胡安好像判了死刑的人突然获得了大赦,而自己的死对头则被绑赴了刑场,他对胡岱嘲讽的话音里,既饱含得意,还充满辣味,悠扬舒缓,从里间屋里袅袅传出:“笨猪!要是信瓤丢了,咱舅咋知道你胡诌了啥。呸,还天天自比诸葛呢!”
被胡安一顿嘲笑,胡岱好不羞愧,挠着头皮自言自语道:“这事儿忒大了,我一时急懵了,让老舅见笑了。”
他爷儿仨正在这里有说有笑,胡大年终于回来了。胡大年后面还跟着手里拿着两瓶豆豉的吴大嘴。他俩叽叽咕咕地刚进门,韩翠芝怀里抱着一抱东西,也随后回到家里。胡大年一向老实巴脚,情知因为他对形势判断有误并自作主张,才把韩家栋从省城大老远诓了回来,巴不得吴大嘴替他出谋划策,拿出一个可行的弥补办法。他很后悔不该让胡岱写信时加上“尤其是俺爹坚决这样认为”,但又暗自庆幸让胡岱加上了“俺四姨夫也是这个意思”(好像有了这句话,他的责任也就顺理成章地减轻一半啦)。他一直在苗家苦等,直到把外出送豆豉的吴大嘴等回来。而吴大嘴听说蓝天秀并没有丁点破镜重圆的意思,同样是“洋鬼子看戏——傻了眼”。
胡岱把袖子一挽,洗了洗手,自告奋勇给韩翠芝打起了下手,开始张罗饭菜。而胡安则雷打不动,继续在里间屋里微微发红的小功率灯炮的照耀下认真学习,对胡岱吆喝他去拉风箱权当耳旁风,根本不理不睬。
韩家栋、吴大嘴和胡大年围着大桌子,仿佛几个运筹帷幄的前敌总指挥,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研究着蓝天秀这座堡垒的火力部署,绞尽脑汁想着如何下手才能攻破。听说蓝天秀连韩家栋去林家庄落户的想法也不同意,吴大嘴皱了皱眉,耸了耸肩,斩钉截铁地说道:“哥,大姐夫,让我看,这中间必有隐情,肯定还有咱还不清楚的道道。”
“我也早犯了疑忌,可就是没理出个头绪来。”韩家栋认同了吴大嘴的看法。
“我看也是。”胡大年学会了谨言慎行。
“哥,俺嫂子的脾气你也知道,你先趁住气,‘火急了吃糊饭’,咱一步步地来。我抽空再前去仔细打探打探,看看俺嫂子到底为啥这么糊涂。”
“我看也是。”胡大年随声附和道。
“明天我就回省城;把哪里的事情处理完,我就接着回来。”韩家栋接着把准备回来开办砖厂的想法说了一遍。
“我看可以。”
“我看也行。”胡大年继续附和道。
饭菜很快准备停当了。
等大家酒足饭饱之后,胡安跟着吴大嘴去苗家借宿,而韩家栋则和胡岱去西堂屋里睡觉。
毕竟马不停蹄奔波了一天,加上有几两白酒垫肚,韩家栋刚钻进冰凉的被窝里,和胡岱说了还没有几句话,就很快进入了梦乡。他又梦见自己身轻如云,慢慢地飘过了莲花山,飘进了蓝天秀的家里。当他看清躺在床上的蓝天秀身边还躺着一个林建军的时候,他突然吓醒了,并“忽”地坐了起来。
胡岱刚刚睡着,被一下子惊醒,急忙问道:“老舅,您咋啦?”
“我做了个怪梦,梦见林建军又活了。”韩家栋有些尴尬,重新钻进了被窝。
“老舅,您这两天肯定没少寻思了林建军的事儿。俺妗子也真是的,那里有啥好的,兔子都不拉屎的穷山沟,为啥还不回来跟着您过日子?”
“唉——我也没闹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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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节
唐丽霞正在办公室里和马亮商量事情,见韩家栋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喜出望外,装模作样地伸出手来,使劲握住了韩家栋的手,同时两腮灿如桃花,笑容可掬地说道:“你走了还不到两天,就把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真担心事情太多会把你缠住了呢。”
韩家栋格外用了点力气,才把自己的手从唐丽霞那只光滑而柔软的手里抽了出来。他知道,对他即将离去,唐丽霞肯定会感到非常失落。他谢绝了唐丽霞让他回宿舍休息的劝告,坐等马亮领旨而去,他便急忙并尽可能婉转地把自己准备离开的打算和缘由细说了一遍。
果不其然,唐丽霞一听,顿时花容变色,恨不得先抽自己一巴掌,骂自己命运不济;再抽韩家栋两巴掌,骂他对她薄情寡义;最后再狠狠地去抽那个叫蓝天秀的臭女人三巴掌,骂她关键时刻出来捣乱。若再给她十天半月的时间,她就能把她自己很自然地交给韩家栋,不,是把他彻底拿下。她追悔莫及,恨自己脸皮太薄,邀他去她家吃水饺的那天晚上没有趁热打铁。
那天下午,临近下班,韩家栋趴在办公桌上把一份采购清单仔细填完,一抬头,发现对面的唐丽霞两只春波闪动的眼睛,正含情脉脉地凝视着他,他赶紧咧嘴尴尬一笑。唐丽霞白皙的面颊上顿时飞上了两片红云,急忙还以甜甜一笑,并声脆如铃地说道:“孩子到他爸爸那里去了,你去我家吧,给你包水饺吃——我中午把馅子就准备好了。”
韩家栋猛然一怔,急忙说道:“等你女儿回来再说吧——我还没见过她呢。”
唐丽霞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露了馅,让韩家栋“误会”了,满脸变得通红,但情急之中找到了借口,便不顾夸大事实地解释道:“你不知道,那孩子忒不懂事,连看见我跟别的男士多说会话,她也要对我盘根问底,搞不好还要又哭又闹。有她在,这饭你就别打算去吃了。”
“没想到还挺有个性的。那好,下了班你先走,我随后就到。还叫上马亮吗?”韩家栋见唐丽霞刚才羞得脸红如布,想让跟他搭伙吃饭的马亮一块去,以便证明他思想纯洁,一开始并没有想歪。
“馅子准备的不算多,以后再叫他吧。有些工作上的事,我也想单独跟你商量商量。”唐丽霞应对自如,但对他想把马亮拉上,却有点伤心,就像被针尖划了一下,虽然不重。
“那好,就让他自己吃吧。”
“那就——叫上他?”唐丽霞虚晃一枪,以便让韩家栋打消顾虑,她并非有意安排他俩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图谋不轨。
“算了,算了!不叫他也好。”
“我先走了。你抓紧过去。”
韩家栋去跟马亮打完招呼,谎称是周老板做东请客,便骑上唐丽霞给他专门配备的自行车,去赴“鸿门宴”。
唐丽霞长发披肩,平日的发髻不见了;上了淡妆;一身宽松的鹅黄色绒线装,让人感到里面的**也是松软的。韩家栋随着她走进了虽然不很宽敞,但很整洁明亮的客厅。室内温暖如春,他自己主动脱下了身上的羽绒服,她接了过去挂在了衣帽架上;他稍一迟疑,坐在了沙发的拐角处。
唐家的这套房子两室一厅,阳面是两间卧室,阴面是客厅和厨房,用韩家栋半个行家的眼光来看,布局非常合理。别看就这么一套小小房子,虽然不过六十多平方,还是顶层六楼,但是,在这寸土寸金的大都市的黄金地段,拥有这么一份房产,已经实属不易。不是党的政策好,像她这样原本窝在家里的泥腿子,那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不,连望都望不见的——你知道省城在你家的哪个方向,离你那偏僻的小山村到底是四指还是一拃远,那可是在高比例的地图上。韩家栋对唐丽霞前夫开疆辟土的发展能力,不得不佩服得五体投地——他和他年龄相仿,人家出来闯荡世界无非比他就早了那么几年。可是,他算啥,混了这么多年,省吃俭用的,家里还是那几间破草房子。唉,可怜呀,“货比货要扔,人比人要死”。
唐丽霞包完水饺后,又炒了两个青菜,端上了一盘现成的烧鸡和一盘酱牛肉,两人边吃边聊,其间还推杯换盏喝了两瓶啤酒,最后吃完了让韩家栋赞不绝口的水饺,不知不觉中结束了这顿晚餐。
收拾完杯盘狼藉的茶几子,唐丽霞重新泡了两杯“乌龙”茶。韩家栋仍然坐在了沙发的拐角处,而唐丽霞则坐在沙发的另一端,身子斜靠在扶手上,正好侧向韩家栋,两人相对的角度和距离都恰到好处,准确地反映了两人目前的关系既不十分亲密,也并非非常疏远。
“没想到你过去的遭遇这么不幸,不是马亮说起来——”唐丽霞终于开始言归正传。
“不堪回首,一言难尽。”虽是陈旧伤,但被人一戳,韩家栋依然感到钻心地疼痛。
“这么多年啦,怎么还一直单身?”
“连吃饭都一直成问题,还奢谈啥子婚姻。”
“贫贱夫妻多的是。再说你也没到了吃不上饭的份上呀。”
“贫贱而恩爱那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有什么样的要求,我帮你物色一个?”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的唐丽霞“突发奇想”。
“像我,能提啥条件,就看缘分吧。”
这可不是他韩家栋的做事风格,这么自卑,这么没信心。难道是怕自己攀高枝,故意说给她听,而等待她出动出击?或者压根就没看上她,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自作多情?唐丽霞有点找不到北了。她喜欢他英俊潇洒,欣赏他聪明能干,钦佩他富有责任心;她早就渴盼他张开双臂把她揽入怀中,可她又缺乏主动投怀送抱的勇气。从她情窦初开就受到男同学不断追逐,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就跟着对她软磨硬泡、死缠烂打的前夫私奔到了省城——她只知蒜锤子去敲蒜臼子,哪里想过蒜臼子也可以反过来去砸蒜锤子。他来到她的身边已经两个多月了,她曾失去了一次本可以非常自然地跟他亲近的绝好机会:那是一次去外地一家纸板厂考察的路上,他俩紧挨着坐在了客车的最后一排;一路上,她多次想假装打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或者干脆把身子直接歪进他的怀里;可是,直到车子进了终点站,她也没拿出足够勇气来实施自己的“阴谋”。
“我的意思,你打算在这里,还是回去安家?——这可是个大问题。”
“说实话,不是遇到你,我可能早就回家了。”
“我是问你,准备在哪安家?”
“当然,能在这里安家,那肯定求之不得。”
唐丽霞心里高悬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把两人的茶杯都添了水,接着继续问道:“听说你前妻人挺好的,长得也很漂亮。”
韩家栋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又朝唐丽霞瞄了一眼,脸上酝酿出了一丝苦笑。说假话吧,是违心的,而实话实说则很明显是有意给唐丽霞打低分,是在贬低她。
“是挺好,毕竟,‘情人眼里出西施’。”韩家栋终于吞吞吐吐地说道。
唐丽霞认为韩家栋回答得非常巧妙,虽然有些醋意。但她更多的是喜悦,因为在她看来,在现在两人关系很微妙的情况下,若换成另外一个男人,十有**会说“她算啥,照着你可差老鼻子远啦”,而说这种话的男人,虽然会满足她的虚荣心,但肯定不会让她很放心。
“人生就是这样,哪有一辈子都顺顺当当的。像我——”
房门被突然打开,闯进来一个手里捏着一把拴着红绳子钥匙的**岁的小女孩儿。
“露露,你怎么回来啦?”唐丽霞带着些许不安和慌张,急忙站起来,关心地问道。
“我弟弟讨厌,老是哭、哭,吵得我头都要炸了。”露露说完,跑到客厅北面的窗户前,猛地一下推开铝合金窗扇,一股寒气随之窜了进来,她全然不顾,伸出手去使劲摆了摆,喊了句“爸爸再见”,接着把窗扇又重新拉上了。
“露露,快喊叔叔。”唐丽霞一脸僵硬的笑容,动员女儿向客人打招呼。
“叔叔?我还以为是个爷爷呢。”露露不屑一顾地回答。
“露露真逗,我有那么老吗?”韩家栋哈哈大笑。正是露露的回来,才让他一晚上的拘谨感突然一扫而光了。
“不懂事儿,自己玩去吧。”
露露的确很不给当妈的长面子,她变本加厉,两只大眼一瞪,小鼻子一皱,鲜红的舌头一伸,对着有可能来她家企图占山为王的危险分子就是长长地一声“咦——”,然后从茶几上摸起电视遥控器,一屁股蹾在沙发中间,开始胡乱调台。
韩家栋主动跟待搭不理的露露说了几句话后,起身对唐丽霞说道:“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还早着呢,再坐一会吧。这孩子,没点礼貌,让你见笑了。”
“挺可爱的!小孩子家,都这样!”
见韩家栋执意要走,唐丽霞便主动去把他的羽绒服从衣帽架上拿了下来。韩家栋迎上去,接过衣服穿在身上。送他出了门,等他一回过身来说“再见”,唐丽霞不由自主地伸手给他拽了拽衣襟……
对自己的优柔寡断,唐丽霞越想越生气。她这时候连说话也结巴起来:“你、你、就没有别的路可走啊?”
“我没少琢磨了,实在想不出还有更好的办法来。”
“你让我以后怎么办?”唐丽霞的这句话可是公私兼顾。
马亮在他隔壁办公室里听到这边动静不小,很不放心,便跑了过来。听明白了唐丽霞情绪激动的原因,他的心情立时变得十分复杂起来:既舍不得韩家栋离去,还又暗自窃喜。因为在这短短两天的时间里,他尝到了“老虎不在家,猴子成大王”的甜头,明白了“月亮落下了,星星才发光”的道理,感受到了唐丽霞的似水柔情——虽然只是少得很可怜的一点点。
“唐厂长,你沉住气,韩厂长也有他的难处,咱要设身处地地替他想想。你放心,有韩厂长开创的大好局面,我们一定会把大红鹰纸箱厂办得越来越红火。”马亮诚恳地说道。
可是,马亮把话说完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未免太急不可待,用意也太明显了。虽然覆水难收,可他还想做些补救:“哦,我的意思是说,韩厂长最好能留下,可是、可是——”可惜没有了下文。
面对自己眼看鸡飞蛋打,人“才”两空,唐丽霞退而求其次,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家栋,我的心情你肯定能理解,你看这样行不行,你回去把她娘俩接来,我把房子让给你们住,我和孩子去另找地方。我会拿着她当亲妹妹来看待的;我说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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