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金庸
内息,更须心平气和才是。”他休息片刻,又道:“你放心,我元气已在渐渐恢复,青城
派那些小子们再追来,咱们不用怕他,叫他们再摔一个……摔一个屁股向后……向后……”仪琳微笑道:“摔一个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令狐冲笑道:“不错,妙极。甚么屁股
向后,说起来太过不雅,咱们就叫之为‘青城派的平沙……落雁式’!”说到最后几个字
,已有些喘不过气来。仪琳道:“你别多说话,再好好儿睡一会罢。”令狐冲道:“我师
父也到了衡山城。我恨不得立时起身,到刘师叔家瞧瞧热闹去。”
仪琳见他口唇发焦,眼眶干枯,知他失血不少,须得多喝水才是,便道:“我去找些
水给你喝。一定口干了,是不是?”令狐冲道:“我见来路之上,左首田里有许多西瓜。
你去摘几个来罢。”仪琳道:“好。”站起身来,一摸身边,却一文也无,道:“令狐大
哥,你身边有钱没有?”令狐冲道:“做甚么?”仪琳道:“去买西瓜呀!”令狐冲笑道
:“买甚么?顺手摘来便是。左近又无人家,种西瓜的人一定住得很远,却向谁买去?”
仪琳嗫嚅道:“不予而取,那是偷……偷盗了,这是五戒中的第二戒,那是不可以的。倘
若没钱,向他们化缘,讨一个西瓜,想来他们也肯的。”令狐冲有些不耐烦了,道:“你
这小……”他本想骂她“小尼姑好胡涂”,但想到她刚才出力相救,说到这“小”字便即
停口。
仪琳见他脸色不快,不敢再说,依言向左首寻去。走出二里有余,果见数亩瓜田,累
累的生满了西瓜,树巅蝉声鸣响,四下里却一个人影也无,寻思:“令狐大哥要吃西瓜。
可是这西瓜是有主之物,我怎可随便偷人家的?”快步又走出里许,站到一个高岗之上,
四下眺望,始终不见有人,连农舍茅屋也不见一间,只得又退了回来,站在瓜田之中,踟
蹰半晌,伸手待去摘瓜,又缩了回来,想起师父谆淳告诫的戒律,决不可偷盗他人之物,
欲待退去,脑海中又出现了令狐冲唇干舌燥的脸容,咬一咬牙,双手合十,暗暗祝祷:“
菩萨垂鉴,弟子非敢有意偷盗,实因令狐大哥……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转念一想,又觉
“令狐大哥要吃西瓜”这八个字,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理由,心下焦急,眼泪已然夺眶而
出,双手捧住一个西瓜,向上一提,瓜蒂便即断了,心道:“人家救你性命,你便为他堕
入地狱,永受轮回之苦,却又如何?一人作事一身当,是我仪琳犯了戒律,这与令狐大哥
无干。”捧起西瓜,回到令狐冲身边。令狐冲于世俗的礼法教条,从来不瞧在眼里,听仪
琳说要向人化缘讨西瓜,只道这个尼姑年轻不懂事,浑没想到她为了采摘这一个西瓜,心
头有许多交战,受了这样多委曲,见她折了西瓜回来,心头一喜,赞道:“好师妹,乖乖
的小姑娘。”仪琳蓦地听到他这么称呼自己,心头一震,险些将西瓜摔落,急忙抄起衣襟
兜住。令狐冲笑道:“干么这等慌张?你偷西瓜,有人要捉你么?”仪琳脸上又是一红,
道:“不,没人捉我。”缓缓坐了下来。
其时天色新晴,太阳从东方升起,令狐冲和她所坐之处是在山阴,日光照射不到,满
山树木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山中清新之气扑面而来。仪琳定了定神,拔出腰间断剑,见
到剑头断折之处,心想:“田伯光这恶人武功如此了得,当日若不是令狐大哥舍命相救,
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的仍然坐在这里?”一瞥眼,见到令狐冲双目深陷,脸上没半点血色
,自忖:“为了他,我便再犯多大恶业,也始终无悔,偷一只西瓜,却又如何?”言念及
此,犯戒后心中的不安登时尽去,用衣襟将断剑抹拭干净,便将西瓜剖了开来,一股清香
透出。
令狐冲嗅了几下,叫道:“好瓜!”又道:“师妹,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今年元宵,
我们师兄妹相聚饮酒,灵珊师妹出了个灯谜,说是:‘左边一只小狗,右边一个傻瓜’,
打一个字。那时坐在她左边的,是我六师弟陆大有,便是昨晚进屋来寻找我的那个师弟。
我是坐在她右首。”仪琳微笑道:“她出这个谜儿,是取笑你和这位陆师兄了。”令狐冲
道:“不错,这个谜儿倒不难猜,便是我令狐冲的这个‘狐’字。她说是个老笑话,从书
上看来的。只难得刚好六师弟坐在她左首,我坐在她右首。也真凑巧,此刻在我身旁,又
是这边一只小狗,这边一只大瓜。”说着指指西瓜,又指指她,脸露微笑。仪琳微笑道:
“好啊,你绕弯儿骂我小狗。”将西瓜剖成一片一片,剔去瓜子,递了一片给他。令狐冲
接过咬了一口,只觉满口香甜,几口便吃完了。仪琳见他吃得欢畅,心下甚是喜悦,又见
他仰卧着吃瓜,襟前汁水淋漓,便将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递在他手里,一口
一块,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见他吃了几块,每次伸手来接,总不免引臂牵动伤口,心下
不忍,便将一小块一小块西瓜喂在他口里。令狐冲吃了小半只西瓜,才想起仪琳却一口未
吃,说道:“你自己也吃些。”仪琳道:“等你吃够了我再吃。”令狐冲道:“我够了,
你吃罢!”仪琳早已觉得口渴,又喂了令狐冲几块,才将一小块西瓜放入自己口中,眼见
令狐冲目不转睛的瞧着自己,害羞起来,转过身子,将背脊向着他。
令狐冲忽然赞道:“啊,真是好看!”语气之中,充满了激赏之意。仪琳大羞,心想
他怎么忽然赞我好看,登时便想站起身来逃走,可是一时却又拿不定主意,只觉全身发烧
,羞得连头颈中也红了。只听得令狐冲又道:“你瞧,多美!见到了么?”仪琳微微侧身
,见他伸手指着西首,顺着他手指望去,只见远处一道彩虹,从树后伸了出来,七彩变幻
,艳丽无方,这才知他说“真是好看”,乃是指这彩虹而言,适才是自己会错了意,不由
得又是一阵羞惭。只是这时的羞惭中微含失望,和先前又是忸怩、又是暗喜的心情却颇有
不同了。
令狐冲道:“你仔细听,听见了吗?”仪琳侧耳细听,但听得彩虹处隐隐传来有流水
之声,说道:“好像是瀑布。”令狐冲道:“正是,连下了几日雨,山中一定到处是瀑布
,咱们过去瞧瞧。”仪琳道:“你……你还是安安静静的多躺一会儿。”令狐冲道:“这
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乱石,没一点风景好看,还是去看瀑布的好。”
仪琳不忍拂他之意,便扶着他站起,突然之间,脸上又是一阵红晕掠过,心想:“我
曾抱过他两次,第一次当他已经死了,第二次是危急之际逃命。这时他虽然身受重伤,但
神智清醒,我怎么能再抱他?他一意要到瀑布那边去,莫非……莫非要我……”正犹豫间
,却见令狐冲已拾了一根断枝,撑在地下,慢慢向前走去,原来自己又会错了意。
仪琳忙抢了过去,伸手扶住令狐冲的臂膀,心下自责:“我怎么了?令狐冲大哥明明
是个正人君子,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马,老是往歪路上想。总是我单独和一个男子在一起,
心下处处提防,其实他和田伯光虽然同是男子,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怎可相提并论?”
令狐冲步履虽然不稳,却尽自支撑得住。走了一会,见到一块大石,仪琳扶着他过去
,坐下休息,道:“这里也不错啊,你一定要过去看瀑布么?”令狐冲笑道:“你说这里
好,我就陪你在这里瞧一会。”仪琳道:“好罢。那边风景好,你瞧着心里欢喜,伤口也
好得快些。”令狐冲微微一笑,站起身来。两人缓缓转过了个山坳,便听得轰轰的水声,
又行了一段路,水声愈响,穿过一片松林后,只见一条白龙也似的瀑布,从山壁上倾泻下
来。令狐冲喜道:“我华山的玉女峰侧也有一道瀑布,比这还大,形状倒差不多,灵珊师
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练剑。她有时顽皮起来,还钻进瀑布中去呢。”仪琳听他第二次提到“
灵珊师妹”,突然醒悟:“他重伤之下,一定要到瀑布旁来,不见得真是为了观赏风景,
却是在想念他的灵珊师妹。”不知如何,心头猛地一痛,便如给人重重一击一般。只听令
狐冲又道:“有一次在瀑布旁练剑,她失足滑倒,险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幸好我一把
拉住了她,那一次可真危险。”仪琳淡淡问道:“你有很多师妹么?”令狐冲道:“我华
山派共有七个女弟子,灵珊师妹是师父的女儿,我们都管她叫小师妹。其余六个都是师母
收的弟子。”仪琳道:“喂,原来她是岳师伯的小姐。她……她……她和你很谈得来罢?”令狐冲慢慢坐了下来,道:“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十五年前蒙恩师和师母收录门下
,那时小师妹还只三岁,我比她大得多,常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捉兔子。我和她是从小
一块儿长大的。师父师母没儿子,待我犹似亲生儿子一般,小师妹便等于是我的妹子。”
仪琳应了一声:“嗯。”过了一会,道:“我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幼便蒙恩师收留
,从小就出了家。”令狐冲道:“可惜,可惜!”仪琳转头向着他,目光中露出疑问神色。令狐冲道:“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师伯门下,我就可求师母收你为弟子,我们师兄弟姊妹
人数很多,二十几个人,大家很热闹的。功课一做完,各人结伴游玩,师父师母也不怎么
管。你见到我小师妹,一定喜欢她,会和她做好朋友的。”仪琳道:“可惜我没这好福气。不过,我在白云庵里,师父、师姊们都待我很好,我……我……我也很快活。”令狐冲
道:“是,是,我说错了。定逸师伯剑法通神,我师父师母说到各家各派的剑法时,对你
师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恒山派哪里不及我华山派了?”
仪琳道:“令狐大哥,那日你对田伯光说,站着打,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岳师伯是
第八,那么我师父是天下第几?”令狐冲笑了起来,道:“我是骗骗田伯光的,哪里有这
回事了?武功的强弱,每日都有变化,有的人长进了,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哪里真能
排天下第几?田伯光这家伙武功是高的,但说是天下第十四,却也不见得。我故意把他排
名排得高些,引他开心。”仪琳道:“原来你是骗他的。”望着瀑布出了会神,问道:“
你常常骗人么?”令狐冲嘻嘻一笑,道:“那得看情形,不会是‘常常’罢!有些人可以
骗,有些人不能骗。师父师母问起甚么事,我自然不敢相欺。”
仪琳“嗯”了一声,道:“那么你同门的师兄弟、师姊妹呢?”她本想问:“你骗不
骗你的灵珊师妹?”但不知如何,竟不敢如此直截了当的相询。令狐冲笑道:“那要看是
谁,又得瞧是甚么事。我们师兄弟们常闹着玩,说话不骗人,又有甚么好玩?”仪琳终于
问道:“连灵珊姊姊,你也骗她么?”令狐冲未曾想过这件事,皱了皱眉头,沉吟半晌,
想起这一生之中,从未在甚么大事上骗过她,便道:“要紧事,那决不会骗她。玩的时候
,哄哄她,说些笑话,自然是有的。”仪琳在白云庵中,师父不苟言笑,戒律严峻,众师
姊个个冷口冷面的,虽然大家互相爱护关顾,但极少有人说甚么笑话,闹着玩之事更是难
得之极。定静、定闲两位师伯门下倒有不少年轻活泼的俗家女弟子,但也极少和出家的同
门说笑。她整个童年便在冷静寂寞之中度过,除了打坐练武之外,便是敲木鱼念经,这时
听到令狐冲说及华山派众同门的热闹处,不由得悠然神往,寻思:“我若能跟着他到华山
去玩玩,岂不有趣。”但随即想起:“这一次出庵,遇到这样的大风波,看来回庵之后,
师父再也不许我出门了。甚么到华山去玩玩,那岂不是痴心妄想?”又想:“就算到了华
山,他整日价陪着他的小师妹,我甚么人也不识,又有谁来陪我玩?”心中忽然一阵凄凉
,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
令狐冲却全没留神,瞧着瀑布,说道:“我和小师妹正在钻研一套剑法,借着瀑布水
力的激荡,施展剑招。师妹,你可知那有甚么用?”仪琳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她声音已有些哽咽,令狐冲仍没觉察到,继续说道:“咱们和人动手,对方倘若内功深厚
,兵刃和拳掌中往往附有厉害的内力,无形有质,能将我们的长剑荡了开去。我和小师妹
在瀑布中练剑,就当水力中的冲激是敌人内力,不但要将敌人的内力挡开,还得借力打力
,引对方的内力去打他自己。”仪琳见他说得兴高采烈,问道:“你们练成了没有?”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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