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金庸
衡山掌门莫大先生十分恼怒,是以竟没到来。”更有人想:“五岳剑派近年来在江湖上行
侠仗义,好生得人钦仰,刘正风却做出这等事来。人家当面不敢说甚么,背后却不免齿冷。”也有人幸灾乐祸,寻思:“说甚么五岳剑派是侠义门派,一遇到升官发财,还不是巴
巴的向官员磕头?还提甚么‘侠义’二字?”群雄各怀心事,一时之间,大厅上鸦雀无声。本来在这情景之下,各人应纷纷向刘正风道贺,恭维他甚么“福寿全归”、“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济济一堂,竟是谁也不说话。
刘正风转身向外,朗声说道:“弟子刘正风蒙恩师收录门下,授以武艺,未能张大衡
山派门楣,十分惭愧。好在本门有莫师哥主持,刘正风庸庸碌碌,多刘某一人不多,少刘
某一人不少。从今而后,刘某人金盆洗手,专心仕宦,却也决计不用师传武艺,以求升官
进爵,死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门派争执,刘正风更加决不过问。若违是言,有如此剑。”右手一翻,从袍底抽出长剑,双手一扳,拍的一声,将剑锋扳得断成两截,他折断长剑
,顺手让两截断剑堕下,嗤嗤两声轻响,断剑插入了青砖之中。
群雄一见,皆尽骇异,自这两截断剑插入青砖的声音中听来,这口剑显是砍金断玉的
利器,以手劲折断一口寻常钢剑,以刘正风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举重若轻,
毫不费力的折断一口宝剑,则手指上功夫之纯,实是武林中一流高手的造诣。闻先生叹了
口气,说道:“可惜,可惜!”也不知是他可惜这口宝剑,还是可惜刘正风这样一位高手
,竟然甘心去投靠官府。刘正风脸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双手,便要放入金盆,忽听
得大门外有人厉声喝道:“且住!”
刘正风微微一惊,抬起头来,只见大门口走进四个身穿黄衫的汉子。这四人一进门,
分往两边一站,又有一名身材甚高的黄衫汉子从四人之间昂首直入。这人手中高举一面五
色锦旗,旗上缀满了珍珠宝石,一展动处,发出灿烂宝光。许多人认得这面旗子的,心中
都是一凛:“五岳剑派盟主的令旗到了!”那人走到刘正风身前,举旗说道:“刘师叔,
奉五岳剑派左盟主旗令:刘师叔金盆洗手大事,请暂行押后。”刘正风躬身说道:“但不
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汉子道:“弟子奉命行事,实不知盟主的意旨,请刘师叔恕
罪。”刘正风微笑道:“不必客气。贤侄是千丈松史贤侄吧?”他脸上虽然露出笑容,但
语音已微微发颤,显然这件事来得十分突兀,以他如此多历阵仗之人,也不免大为震动。
那汉子正是嵩山派门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达,他听得刘正风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号,心中
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弟子史登达拜见刘师叔。”他抢上几步,又向天门道人、岳
不群、定逸师太等人行礼,道:“嵩山门下弟子,拜见众位师伯、师叔。”其余四名黄衣
汉子同时躬身行礼。定逸师太甚是喜欢,一面欠身还礼,说道:“你师父出来阻止这件事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说呢,咱们学武之人,侠义为重,在江湖上逍遥自在,去做甚么
劳什子的官儿?只是我见刘贤弟一切安排妥当,决不肯听老尼姑的劝,也免得多费一番唇
舌。”刘正风脸色郑重,说道:“当年我五岳剑派结盟,约定攻守相助,维护武林中的正
气,遇上和五派有关之事,大伙儿须得听盟主的号令。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见
令旗如见盟主,原是不错。不过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刘某的私事,既没违背武林的道义
规矩,更与五岳剑派并不相干,那便不受盟主旗令约束。请史贤侄转告尊师,刘某不奉旗
令,请左师兄恕罪。”说着走向金盆。
史登达身子一晃,抢着拦在金盆之前,右手高举锦旗,说道:“刘师叔,我师父千叮
万嘱,务请师叔暂缓金盆洗手。我师父言道,五岳剑派,同气连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师
父传此旗令,既是顾全五岳剑派的情谊,亦为了维护武林中的正气,同时也是为刘师叔的
好。”
刘正风道:“我这可不明白了。刘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请柬,早已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
嵩山,另有长函禀告左师兄。左师兄倘若真有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劝止?直到此刻才
发旗令拦阻,那不是明着要刘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尔反尔,叫江湖上好汉耻笑于我?”史
登达道:“我师父嘱咐弟子,言道刘师叔是衡山派铁铮铮的好汉子,义薄云天,武林中同
道向来对刘师叔甚是尊敬,我师父心下也十分钦佩,要弟子万万不可有丝毫失礼,否则严
惩不贷。刘师叔大名播于江湖,这一节却不必过虑。”刘正风微微一笑,道:“这是左盟
主过奖了,刘某焉有这等声望?”定逸师太见二人僵持不决,忍不住又插口道:“刘贤弟
,这事便搁一搁又有何妨。今日在这里的,个个都是好朋友,又会有谁来笑话于你?就算
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讥评,纵然刘贤弟不和他计较,贫尼就先放他不过。”说着眼
光在各人脸上一扫,大有挑战之意,要看谁有这么大胆,来得罪她五岳剑派中的同道。刘
正风点头道:“既然定逸师太也这么说,在下金盆洗手之事,延至明日午时再行。请各位
好朋友谁都不要走,在衡山多盘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众位贤侄详加讨教。”便在此
时,忽听得后堂一个女子的声音叫道:“喂,你这是干甚么的?我爱跟谁在一起玩儿,你
管得着么?”群雄一怔,听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沧海大抬其杠的少女曲非烟。又听得一
个男子的声音道:“你给我安安静静的坐着,不许乱动乱说,过得一会,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烟道:“咦,这倒奇了,这是你的家吗?我喜欢跟刘家姊姊到后园子去捉蝴蝶,为
甚么你拦着不许?”那人道:“好罢!你要去,自己去好了,请刘姑娘在这里耽一会儿。”曲非烟道:“刘姊姊说见到你便讨厌,你快给我走得远远地。刘姊姊又不认得你,谁要
你在这里缠七缠八。”只听得另一个女子声音说道:“妹妹,咱们去罢,别理他。”那男
子道:“刘姑娘,请你在这里稍待片刻。”刘正风愈听愈气,寻思:“哪一个大胆狂徒到
我家来撒野,居然敢向我菁儿无礼?”刘门二弟子米为义闻声赶到后堂,只见师妹和曲非
烟手携着手,站在天井之中,一个黄衫青年张开双手,拦住了她二人。米为义一见那人服
色,认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中有气,咳嗽一声,大声道:“这位师兄是嵩山派门下
罢,怎不到厅上坐地?”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号令,要看住刘家的眷属,不许
走脱了一人。”这几句话声音并不甚响,但说得骄矜异常,大厅上群雄人人听见,无不为
之变色。
刘正风大怒,向史登达道:“这是从何说起?”史登达道:“万师弟,出来罢,说话
小心些。刘师叔已答应不洗手了。”后堂那汉子应道:“是!那就再好不过。”说着从后
堂转了来,向刘正风微一躬身,道:“嵩山门下弟子万大平,参见刘师叔。”刘正风气得
身子微微发抖,朗声说道:“嵩山派来了多少弟子,大家一齐现身罢!”
他一言甫毕,猛听得屋顶上、大门外、厅角落、后院中、前后左右,数十人齐声应道
:“是,嵩山派弟子参见刘师叔。”几十人的声音同时叫了出来,声既响亮,又是出其不
意,群雄都吃了一惊。但见屋顶上站着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黄衫。大厅中诸人却各样打扮
都有,显然是早就混了进来,暗中监视着刘正风,在一千余人之中,谁都没有发觉。定逸
师太第一个沉不住气,大声道:“这……这是甚么意思?太欺侮人了!”史登达道:“定
逸师伯恕罪。我师父传下号令,说甚么也得劝阻刘师叔,不可让他金盆洗手,深恐刘师叔
不服号令,因此上多有得罪。”
便在此时,后堂又走出十几个人来,却是刘正风的夫人,他的两个幼子,以及刘门的
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刘夫人等人后心。刘正
风朗声道:“众位朋友,非是刘某一意孤行,今日左师兄竟然如此相胁,刘某若为威力所
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左师兄不许刘某金盆洗手,嘿嘿,刘某头可断,志不可屈。”说着上前一步,双手便往金盆中伸去。史登达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拦在他身前。刘正风左手疾探,两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达双臂向上挡格,刘正风左手缩回,右
手两根手指又插向他双眼。史登达无可招架,只得后退。刘正风一将他逼开,双手又伸向
金盆。只听得背后风声飒然,有两人扑将上来,刘正风更不回头,左腿反弹而出,砰的一
声,将一名嵩山弟子远远踢了出去,右手辨声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顺势提
起,向史登达掷去。他这两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一般,部位既准,
动作又快得出奇,确是内家高手,大非寻常。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时无人再敢上来。
站在他儿子身后的嵩山弟子叫道:“刘师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杀你公子了。”刘正风回
过头来,向儿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雄在此,你胆敢动我儿一根寒毛,你数十
名嵩山弟子尽皆身为肉泥。”此言倒非虚声恫吓,这嵩山弟子倘若当真伤了他的幼子,定
会激起公愤,群起而攻,嵩山弟子那就难逃公道。他一回身,双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见这一次再也无人能加阻止,突然银光闪动,一件细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刘正风退
后两步,只听得叮的一声轻响,那暗器打在金盆边缘。金盆倾倒,掉下地来,呛啷啷一声
响,盆子翻转,盆底向天,满盆清水都泼在地下。同时黄影晃动,屋顶上跃下一人,右足
一起,往金盆底踹落,一只金盆登时变成平平的一片。这人四十来岁,中等身材,瘦削异
常,上唇留了两撇鼠须,拱手说道:“刘师兄,奉盟主号令,不许你金盆洗手。”
刘正风识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门左冷禅的第四师弟费彬、一套大嵩阳手武林中赫赫有名
,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来对付自己的,不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被他踹烂,金盆洗
手之举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尽力一战,还是暂且忍辱?霎时间心念电转:“嵩山派虽执
五岳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难道这里千余位英雄好汉,谁都不挺身出来说一句公道话?”当下拱手还礼,说道:“费师兄驾到,如何不来喝一杯水酒,却躲在屋顶,受那日晒之
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来,一齐都请现身罢。单是对付刘某,费师兄一人已绰绰
有余,若要对付这里许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费彬微微一笑,说道:“刘
师兄何须出言挑拨离间?就算单是和刘师兄一人为敌,在下也抵挡不了适才刘师兄这一手
‘小落雁式’。嵩山派决不敢和衡山派有甚么过不去,决不敢得罪了此间哪一位英雄,甚
至连刘师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为了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前来相求刘师兄不可
金盆洗手。”此言一出,厅上群雄尽皆愕然,均想:“刘正风是否金盆洗手,怎么会和武
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相关?”果然听得刘正风接口道:“费师兄此言,未免太也抬
举小弟了。刘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儿女俱幼,门下也只收了这么**个不成材的弟
子,委实无足轻重之至。刘某一举一动,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万同道的身家性命?”定逸
师太又插口道:“是啊。刘贤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麻绿豆官儿,老实说,贫尼也大大的
不以为然,可是人各有志,他爱升官发财,只要不害百姓,不坏了武林同道的义气,旁人
也不能强加阻止啊。我瞧刘贤弟也没这么大的本领,居然能害到许多武林同道。”
费彬道:“定逸师太,你是佛门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旁人的鬼蜮伎俩。这件大阴
谋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不计其数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会大受毒害。各
位请想一想,衡山派刘三爷是江湖上名头响亮的英雄豪杰,岂肯自甘堕落,去受那些肮脏
狗官的龌龊气?刘三爷家财万贯,哪里还贪图升官发财?这中间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这话倒也有理,我早在怀疑,以刘正风的为人,去做这么一个小小武官,实
在太过不伦不类。”刘正风不怒反笑,说道:“费师兄,你要血口喷人,也要看说得像不
像。嵩山派别的师兄们,便请一起现身罢!”只听得屋顶上东边西边同时各有一人应道:
“好!”黄影晃动,两个人已站到了厅口,这轻身功夫,便和刚才费彬跃下时一模一样。
站在东首的是个胖子,身材魁伟,定逸师太等认得他是嵩山派掌门人的二师弟托塔手丁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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