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金庸
令狐冲对这招习练有素,虽然不会真的刺伤了自己,但也着实不易抵挡,是以转攻为守,
凝神以待,不料令狐冲长剑斜击,来势既缓,劲道又弱,竟绝无威胁之力。岳夫人叱道:
“用心出招,你在胡思乱想甚么?”呼呼呼连劈三剑,眼见令狐冲跳跃避开,叫道:“这
招‘苍松迎客’成甚么样子?一场大病,生得将剑法全都还给了师父?”令狐冲道:“是。”脸现愧色,还了两剑。
施戴子和陆大有见师父的神色越来越是不愉,心下均有惴惴之意,忽听得风声猎猎,
岳夫人满场游走,一身青衫化成了一片青影,剑光闪烁,再也分不出剑招。令狐冲脑中却
是混乱一片,种种念头此去彼来:“我若使‘野马奔驰’,对方有以棍横挡的精妙招法可
破,我若使那招斜击,却非身受重伤不可。”他每想到本门的一招剑法,不自禁的便立即
想到石壁上破解这一招的法门,先前他使“有凤来仪”和“苍松迎客”都半途而废,没使
得到家,便因想到了这两招的破法之故,心生惧意,自然而然的缩剑回守。
岳夫人使出快剑,原是想引他用那“无双无对,宁氏一剑”来破敌建功,可是令狐冲
随手拆解,非但心神不属,简直是一副胆战心惊、魂不附体的模样。她素知这徒儿胆气极
壮,自小便生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目下这等拆招,却是从所未见,不由得大是
恼怒,叫道:“还不使那一剑?”令狐冲道:“是!”提剑直刺,运劲之法,出剑招式,
宛然正便是岳夫人所创那招“无双无对,宁氏一剑”。岳夫人叫道:“好!”知道这一招
凌厉绝伦,不敢正撄其锋,斜身闪开,回剑疾挑,令狐冲心中却是在想:“这一招不成的
,没有用,一败涂地。”突然间手腕剧震,长剑脱手飞起。令狐冲大吃一惊,“啊”的一
声,叫了出来。
岳夫人随即挺剑直出,剑势如虹,嗤嗤之声大作,正是她那一招“无双无对,宁氏一
剑”。此招之出,比之那日初创时威力又大了许多,她自创成此招后,心下甚是得意,每
日里潜心思索,如何发招更快,如何内劲更强,务求一击必中,敌人难以抵挡。她见令狐
冲使这一招自己的得意之作,初发时形貌甚似,剑至中途,实质竟然大异,当真是“画虎
不成反类犬”,将一招威力奇强的绝招,使得猥猥崽崽,拖泥带水,十足脓包模样。她一
怒之下,便将这一招使了出来。她虽绝无伤害徒儿之意,但这一招威力实在太强,剑刃未
到,剑力已将令狐冲全身笼罩住了。
岳不群眼见令狐冲已然无法闪避,无可挡架,更加难以反击,当日岳夫人长剑甫触令
狐冲之身,便以内力震断己剑,此刻这一剑的劲力却尽数集于剑尖,实是使得性发,收手
不住。暗叫一声:“不好!”忙从女儿身边抽出长剑,踏上一步,岳夫人的长剑只要再向
前递得半尺,他便要抢上出剑挡格。他师兄妹功夫相差不远,岳不群虽然稍胜,但岳夫人
既占机先,是否真能挡开,也是殊无把握,只盼令狐冲所受创伤较轻而已。便在这电光石
火的一瞬之间,令狐冲顺手摸到腰间剑鞘,身子一矮,沉腰斜坐,将剑鞘对准了岳夫人的
来剑。这一招式,正是后洞石壁图形中所绘,使棍者将棍棒对准对方来剑,棍剑联成一线
,双方内力相对,长剑非断不可。令狐冲长剑被震脱手,跟着便见师娘势若雷霆的攻将过
来,他心中本已混乱之极,脑海中来来去去的尽是石壁上的种种招数,岳夫人这一剑他无
可抗御,为了救命,自然而然的便使出石壁上那一招来。来剑既快,他拆解亦速,这中间
实无片刻思索余地,又哪有余暇去找棍棒?随手摸到腰间剑鞘,便将剑鞘对准岳夫人长剑
,联成一线。别说他随手摸到的是剑鞘,即令是一块泥巴,一根稻草,他也会使出这个姿
式来,将之对准长剑,联成一线。此招一出,臂上内劲自然形成,却听得嚓的一声响,岳
夫人的长剑直插入剑鞘之中。原来令狐冲惊慌之际,来不及倒转剑鞘,一握住剑鞘,便和
来剑相对,不料对准来剑的乃是剑鞘之口,没能震断岳夫人的长剑,那剑却插入了鞘中。
岳夫人大吃一惊,虎口剧痛,长剑脱手,竟被令狐冲用剑鞘夺去。令狐冲这一招中含了好
几个后着,其时已然管不住自己,自然而然的剑鞘挺出,点向岳夫人咽喉,而指向她喉头
要害的,正是岳夫人所使长剑的剑柄。
岳不群又惊又怒,长剑挥出,击在令狐冲的剑鞘之上。这一下他使上了“紫霞功”,
令狐冲只觉全身一热,腾腾腾连退三步,一交坐倒。那剑鞘连着鞘中长剑,都断成了三四
截,掉在地下,便在此时,白光一闪,空中那柄长剑落将下来,插在土中,直没至柄。施
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只瞧得目为之眩,尽皆呆了。岳不群抢到令狐冲面前,伸出右
掌,拍拍连声,接连打了他两个耳光,怒声喝道:“小畜生,干甚么来着?”令狐冲头晕
脑胀,身子晃了晃,跪倒在地,道:“师父、师娘,弟子该死。”岳不群恼怒已极,喝道
:“这半年之中,你在思过崖上思甚么过?练甚么功?”令狐冲道:“弟……弟子没……
没练甚么功?”岳不群厉声又问:“你对付师娘这一招,却是如何胡思乱想而来的?”令
狐冲嗫嚅道:“弟子……弟子想也没想,眼见危急,随手……随手便使了出来。”岳不群
叹道:“我料到你是想也没想,随手使出,正因如此,我才这等恼怒。你可知自己已经走
上了邪路,眼见使会难以自拔么?”令狐冲俯首道:“请师父指点。”
岳夫人过了良久,这才心神宁定,只见令狐冲给丈夫击打之后,双颊高高肿起,全成
青紫之色,怜惜之情,油然而生,说道:“你起来罢!这中间的关键所在,你本来不知。”转头向丈夫道:“师哥,冲儿资质太过聪明,这半年中不见到咱二人,自行练功,以致
走上了邪路。如今迷途未远,及时纠正,也尚未晚。”岳不群点点头,向令狐冲道:“起
来。”令狐冲站起身来,瞧着地下断成了三截的长剑和剑鞘,心头迷茫一片,不知何以师
父和师娘都说自己练功走上了邪路。岳不群向施戴子等人招了招手,道:“你们都过来。”施戴子、陆大有、岳灵珊三人齐声应道:“是。”走到他身前。岳不群在石上坐下,缓
缓的道:“二十五年之前,本门功夫本来分为正邪两途。”令狐冲等都是大为奇怪,均想
:“华山派武功便是华山派武功了,怎地又有正邪之分?怎么以前从来不曾听师父说起过。”岳灵珊道:“爹爹,咱们所练的,当然都是正宗功夫了。”岳不群道:“这个自然,
难道明知是旁门左道功夫,还会去练?只不过左道的一支,却自认是正宗,说咱们一支才
是左道。但日子一久,正邪自辨,旁门左道的一支终于烟消云散,二十五年来,不复存在
于这世上了。”岳灵珊道:“怪不得我从来没听见过。爹爹,这旁门左道的一支既已消灭
,那也不用理会了。”
岳不群道:“你知道甚么?所谓旁门左道,也并非真的邪魔外道,那还是本门功夫,
只是练功的着重点不同。我传授你们功夫,最先教甚么?”说着眼光盯在令狐冲脸上。令
狐冲道:“最先传授运气的口诀,从练气功开始。”岳不群道:“是啊。华山一派功夫,
要点是在一个‘气’字,气功一成,不论使拳脚也好,动刀剑也好,便都无往而不利,这
是本门练功正途。可是本门前辈之中另有一派人物,却认为本门武功要点在‘剑’,剑术
一成,纵然内功平平,也能克敌致胜。正邪之间的分歧,主要便在于此。”
岳灵珊道:“爹爹,女儿有句话说,你可不能着恼。”岳不群道:“甚么话?”岳灵
珊道:“我想本门武功,气功固然要紧,剑术可也不能轻视。单是气功厉害,倘若剑术练
不到家,也显不出本门功夫的威风。”岳不群哼了一声,道:“谁说剑术不要紧了?要点
在于主从不同。到底是气功为主。”岳灵珊道:“最好是气功剑术,两者都是主。”岳不
群怒道:“单是这句话,便已近魔道。两者都为主,那便是说两者都不是主。所谓‘纲举
目张’,甚么是纲,甚么是目,务须分得清清楚楚。当年本门正邪之辨,曾闹得天覆地翻。你这句话如在三十年前说了出来,只怕过不了半天,便已身首异处了。”岳灵珊伸了伸
舌头,道:“说错一句话,便要叫人身首异处,哪有这么强凶霸道的?”岳不群道:“我
在少年之时,本门气剑两宗之争胜败未决。你这句话如果在当时公然说了出来,气宗固然
要杀你,剑宗也要杀你。你说气功与剑术两者并重,不分轩轾,气宗自然认为你抬高了剑
宗的身分,剑宗则说你混淆纲目,一般的大逆不道。”岳灵珊道:“谁对谁错,那有甚么
好争的?一加比试,岂不就是非立判!”岳不群叹了口气,缓缓的道:“三十多年前,咱
们气宗是少数,剑宗中的师伯、师叔占了大多数。再者,剑宗功夫易于速成,见效极快。
大家都练十年,定是剑宗占上风;各练二十年,那是各擅胜场,难分上下;要到二十年之
后,练气宗功夫的才渐渐的越来越强;到得三十年时,练剑宗功夫的便再也不能望气宗之
项背了。然而要到二十余年之后,才真正分出高下,这二十余年中双方争斗之烈,可想而
知。”岳灵珊道:“到得后来,剑宗一支认错服输,是不是?”岳不群摇头不语,过了半
晌,才道:“他们死硬到底,始终不肯服输,虽然在玉女峰上大比剑时一败涂地,却大多
数……大多数横剑自尽。剩下不死的则悄然归隐,再也不在武林中露面了。”令狐冲、岳
灵珊等都“啊”的一声,轻轻惊呼。岳灵珊道:“大家是同门师兄弟,比剑胜败,打甚么
紧!又何必如此看不开?”岳不群道:“武学要旨的根本,那也不是师兄弟比剑的小事。
当年五岳剑派争夺盟主之位,说到人材之盛,武功之高,原以本派居首,只以本派内争激
烈,玉女峰上大比剑,死了二十几位前辈高手,剑宗固然大败,气宗的高手却也损折不少
,这才将盟主之席给嵩山派夺了去。推寻祸首,实是由于气剑之争而起。”令狐冲等都连
连点头。
岳不群道:“本派不当五岳剑派的盟主,那也罢了;华山派威名受损,那也罢了;最
关重大的,是派中师兄弟内哄,自相残杀。同门师兄弟本来亲如骨肉,结果你杀我,我杀
你,惨酷不堪。今日回思当年华山上人人自危的情景,兀自心有余悸。”说着眼光转向岳
夫人。
岳夫人脸上肌肉微微一动,想是回忆起本派高手相互屠戮的往事,不自禁的害怕。
岳不群缓缓解开衣衫,袒裸胸膛。岳灵珊惊呼一声:“啊哟,爹爹,你……你……”
只见他胸口横过一条两尺来长的伤疤。自左肩斜伸右胸,伤疤虽然愈合已久,仍作淡红之
色,想见当年受伤极重,只怕差一点便送了性命。令狐冲和岳灵珊都是自幼伴着岳不群长
大,但直到今日,才知他身上有这样一条伤疤。岳不群掩上衣襟,扣上钮扣,说道:“当
日玉女峰大比剑,我给本门师叔斩上了一剑,昏晕在地。他只道我已经死了,没再加理会。倘若他随手补上一剑,嘿嘿!”岳灵珊笑道:“爹爹固然没有了,今日我岳灵珊更加不
知道在哪里。”岳不群笑了笑,脸色随即十分郑重,说道:“这是本门的大机密,谁也不
许泄漏出去。别派人士,虽然都知华山派在一日之间伤折了二十余位高手,但谁也不知真
正的原因。我们只说是猝遇瘟疫侵袭,决不能将这件贻羞门户的大事让旁人知晓。其中的
前因后果,今日所以不得不告知你们,实因此事关涉太大。冲儿倘若沿着目前的道路走下
去,不出三年,那便是‘剑重于气’的局面,实是危险万分,不但毁了你自己,毁了当年
无数前辈用性命换来的本门正宗武学,连华山派也给你毁了。”令狐冲只听得全身冷汗,
俯首道:“弟子犯了大错,请师父、师娘重重责罚。”岳不群喟然道:“本来嘛,你原是
无心之过,不知者不罪。但想当年剑宗的诸位师伯、师叔们,也都是存着一番好心,要以
绝顶武学,光大本门,只不过一经误入歧途,陷溺既深,到后来便难以自拔了。今日我若
不给你当头棒喝,以你的资质性子,极易走上剑宗那条抄近路、求速成的邪途。”令狐冲
应道:“是!”
岳夫人道:“冲儿,你适才用剑鞘夺我长剑这一招,是怎生想出来的?”令狐冲惭愧
无地,道:“弟子只求挡过师娘这凌厉之极的一击,没想到……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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