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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烽火戏诸侯

    孔镇戎咧嘴笑,笑得久久合不拢嘴。

    严池集沉默许久,等到孔镇戎终于不笑了,再次趴在栏杆上,轻声道:“你和李翰林都觉得我读书最多,只是年哥儿天生聪明,才比我更会讲道理,其实不对。我是很后面才想明白,其实当时我们家暗中离开北凉,其实年哥儿很早就知道了,所以最后一次相聚,他才会独自跟我说着那番醉话,他说那书上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别怕,书上还说了,人生何处不相逢,一桌宴席撤去,总有摆下一桌宴席的机会。”

    孔镇戎无言以对。

    想说什么,说不出口。

    想喝酒,也无酒可喝。

    严池集转过头,满脸泪水,望向孔武痴,“我知道,我们四个,再加上我姐和李负真,我们六人,这辈子都不会再有聚在一起的机会了。”

    孔镇戎点了点头。

    严池集像个犯错的孩子一般,抽泣道:“年哥儿他骗我!”

    孔镇戎还是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臂,按在这个年轻人的脑袋上,轻轻揉了揉。

    就像当年徐凤年对待严池集一样。

    ————

    很多很多年后,不仅祥符年号成了过眼云烟,连新年号都换了两个。

    离阳新帝刚刚登基。

    依旧是在这座临水小榭,依旧是春天的黄昏小雨。

    刚刚婉拒新君挽留、卸任门下省左仆射的迟暮老人,在含饴弄孙后,独自来到这里,在宦海生涯中是权臣,未来在青史上更是名臣的年迈读书人,不知为何,默默流泪,白发苍苍的老人神色算不得如何悲怆,就是偏偏止不住眼泪。

    被朝野上下誉为坦坦翁第二的老人,也不去擦拭。

    就像一个孩子,不小心丢了某样可爱物件,先是嚎啕大哭,然后过了几天,伤心没那么重了,可记起来的时候,还是会抽一抽鼻子。

    枯肠三碗浇,清风生两腋。

    春风拂霜鬓,老翁忆少年。

    很多很多年前,塞外江南的陵州,如今早已无人提及的最后一位北凉王,还是荒诞不经无忧无虑的世子殿下。在那些年里,经常能够看到深更半夜,四位少年郎一起醉醺醺走出青楼,满身脂粉气,还没有投军关外杀敌的李翰林,更没有当上白马校尉的李翰林,也就是没有当上征西大将军的李翰林,那会儿,肯定是满脸的胭脂唇印。只不过这家伙最为狡猾,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次次暗中让花魁清倌儿帮着兑水不说,貌似豪迈喝酒的同时,便偷偷摸摸摔酒出杯,掩饰得天衣无缝,所以他每次打道回府,都还能跟花魁老鸨们嘻嘻哈哈,绝不耽误事后再揩油一番,权当收些利息。而又当了一爷大善人的孔武痴,酒量好扛不住酒品好,何况那两三位很久没生意开张便格外感激涕零的姑娘,哪里肯答应这位身材魁梧的好心年轻人不喝酒?所以他每次还远远不如姓李的王八蛋来得清醒。不过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孔武痴醉了,李翰林醒着,当然就要后者背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就是我背小两百斤重的孔武痴?到底你李翰林是世子殿下,还是我是啊?而当年仍是被取绰号为严吃鸡的年轻读书人,早已不怕什么回家后被父亲责骂了,往往是每次走入青楼之前,暗暗给自己鼓气,今晚这次一定要摸一摸某位小娘子的胸脯,要不然就壮着胆子亲个小嘴儿也好?总之怎么都不能再让那兄弟三人笑话自己有贼心没贼胆了!只是每一次离开莺歌燕语的温柔乡,年轻读书人都会醉得不省人事,告诉自己,没关系,下下次再尝试一下,真真正正爷们一回!

    身材纤弱的少年李翰林,背着身材壮硕的少年孔武痴,步履蹒跚。

    而少年世子殿下,背着不重的少年严池集,当然轻松些。

    最早,李翰林不是没有疑惑,为啥不干脆让扈从背着孔武痴严吃鸡回马车啊?

    世子殿下说了,咱们才是兄弟啊。

    四位少年郎,当时都觉得天底下,好像没有比这更有道理的事了。

    那一刻,老人哽咽道:“年哥儿,你骗人。”

    那个人,答应过离阳王朝,或者说答应过天下人,此生都不会再入太安城了。

    可就在此时,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搁在老人的脑袋上。

    有无论过了多少年还是那般熟悉的调侃笑声响起,“呦,严吃鸡,哭鼻子啦!是你爹不准你跟我玩耍啊,还是你姐又说我坏话啦?多大事儿,年哥儿我带你喝花酒去!老规矩,李翰林出钱,孔武痴牵马!走着!”

    老人没有抬头,唯恐是梦。

    按住严池集脑袋的那只手掌,轻轻抬起,然后轻轻拍下。

    那人气笑道:“严吃鸡,读书读傻了?!咱哥仨,可都等着你呢!”

    严池集缓缓转身,竭尽全力瞪大眼睛,嘴唇颤抖。

    这个位列离阳新朝十二殿阁学士之首的武英殿大学士,这个被誉为“每逢大事,以严学士静气最多”的很老老人,泪水流过那张干瘦脸颊上纵横交错的沟壑,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哭又笑,轻声道:“年哥儿,我很想你。”

    他对面那个仅是双鬓微微霜白的家伙,露出一个一如当年仍似少年的灿烂笑脸,抬起袖子,帮严池集擦拭泪花,嘴上说着:“知道啦,知道啦。”

    不远处,有两人看似窃窃私语,嗓门却不小。

    “瞧瞧,孔武痴,我早就说了,严吃鸡这家伙中意咱们年哥儿,当年就是跨不出那一步而已。”

    “咦?瞅着还真是啊,以前没觉着,这次信了!”

    “孔武痴,你说严吃鸡这都一把年纪了,是不是晚了些?”

    “唉,严吃鸡这人大毛病没有,就是脸皮薄,要换成我,早个六七十年就跟年哥儿直说了。”

    “滚!那会儿你姓孔的,就已经从娘胎里爬出来啦?”

    如今有些耳背却绝对没有耳聋的严池集顿时大怒,没有半点读书人风范了,“李翰林,孔镇戎!滚一边凉快去!”

    李翰林作抬头望月状,孔镇戎作左右探望模样,娴熟至极,炉火纯青。

    不管如何,严池集始终紧紧握住身前那个人的手,不愿松开。

    徐凤年看着严池集,然后转头看了看咧嘴笑的李翰林和孔镇戎,柔声道:“都还在,都没变。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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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终
    (其中有段内容是之前的《珠帘篇》章节——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祥符四年。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声之大,连整座中原都有所耳闻,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风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广陵道,当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对胭脂郡感兴趣。

    因为胭脂郡的婆姨,尤为水灵,应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艳而不俗,天然妩媚多情,哪怕是生长在穷乡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别有风韵。

    只不过胭脂郡也有众多不出名的小镇,就其中在一座小县城上,却住着一位曾经登榜胭脂评的佳人。

    裴南苇,本该已经殉情而死的旧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着那座不大却拾掇得干干净净的小宅子,她很少出门,养了一笼鸡,然后经常坐在屋檐下,看着那只趾高气昂的老母鸡,带着一只只玲珑可爱的小鸡崽,满院子瞎逛荡,这里啄啄那里点点,久而久之,她虽然有些乏味了,只不过她反而觉得这样的无趣日子,才是真的过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轻女子和风吹即倒的老妪,住得一远一近,前者偶尔会帮忙往水缸里倒水,或是送来一些小镇上注定有钱也买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钗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门,裴南苇也都一一收下,世间女子,无论贫富贵贱,哪有不愿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满脸沧桑的老妪倒是不送东西,只是隔三岔五来家里串门做客,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鸡毛蒜皮的事情,说小镇哪家绸缎铺有蜀缎卖了,不过老妇人很快就说八成是骗人的,坑那些傻丫头的私房钱呢。说小镇最南边铁匠铺子刘幺儿的丑八怪媳妇,竟然勾搭上破锣巷某个姓张的年轻后生了,真难说到底是谁占了便宜。老妪还说她宅子那边掉了只风筝在屋顶,那些孩子也真是调皮

    捣蛋,上房拿风筝也就罢了,还有个小兔崽子站在屋顶朝院子里撒尿的,结果给她去孩子家门口好一顿骂。

    裴南苇每次都耐心听着,只不过她大多都记不住,听过就忘了。

    终于有一天,有人打破了这份宁静安详,是那个叫余地龙的孩子,他一人骑马不约而至,腰佩战刀,翻山下马的姿势,干净利索,屁大的孩子显得格外老气横秋,她在门口笑眯眯看着,觉得有些好笑。

    当余地龙喊出师娘那个称呼,裴南苇笑得更开心了,没着急领着孩子跨入小院门槛,问道:“小虫子,你喊过多少人师娘啊?”

    其实这个孩子以前几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换了新鲜的叫法,倒也……没让她觉得讨厌。

    自从那个扶墙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间就传遍整个清凉山之后,余地龙就对祸从口出这个说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过面对裴南苇,这孩子实在长不起记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三!不过师娘你,是大师娘!”

    裴南苇瞪了一眼,佯怒道:“不会只说半句?”

    余地龙一脸惊讶,“啊?就三?!”

    裴南苇在这光长个子不长心眼的孩子脑袋上狠狠一敲,气笑道:“都是跟你师父学的!”

    脸庞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余地龙嘿嘿笑着,脚步欢快得跟师娘她一起走入院子。

    余地龙喜欢把这里当自己家,所以他上次才会跟师娘商量,以后等他攒够钱,一定要再盖一栋屋子。

    屋檐下一直摆放有两条小板凳,她倒是有过买张小竹椅的念头,后来想想还是作罢,她有另外的打算。

    两人坐下后,裴南苇打趣道:“小虫子,你师父那个大徒弟叫什么来着?师娘给忘了。”

    原本懒洋洋的余地龙立即挺直腰杆,有些心虚,小声道:“她啊,叫王生,吕云长那家伙说,那是个土了吧唧的名字。不过我觉得吧,其实还好。”

    裴南苇促狭追问道:“那么如果王生喜欢上你师父,就是不喜欢你,咋办?”

    余地龙张大嘴巴,一脸茫然。

    她刨根问底,“嗯?”

    余地龙挠挠头,低头盯着鞋尖,轻声道:“我也打不过师父。”

    裴南苇捧腹大笑。

    余地龙很快抬起头,一本正经道:“师娘,如果王生她真喜欢师父的话,我就跟师父打一架,不过我可不是为了把王生抢过来!”

    这下子裴南苇真有些纳闷了,“怎么说?”

    孩子满脸认真神色,伸出一只拳头,“我只是想让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欢咱们师父,可是小虫子也有可能打得过师父。”

    裴南苇不置可否,抬头望向院门口,柔声道:“小虫子啊,说你笨,笨得可以,说你聪明,也没错。”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双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苇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后,你才会在某一天明白,当你喜欢一个人,只是那个人不喜欢你,虽然不如两个人相互喜欢,但比起你连一个喜欢的人都没有,要幸运很多。”

    余地龙皱着脸,可怜兮兮道:“师娘,怎么听上去好惨啊。”

    裴南苇笑问道:“你觉得师娘是开心还是伤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对了,师娘就教你怎么追求王生。”

    余地龙小心翼翼道:“傻乐呵?”

    裴南苇嘴角抽搐。

    余地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住脑袋,“师娘师娘!这是师父无意间说漏嘴的!”

    裴南苇和颜悦色道:“你答对了。”

    余地龙满脸惊喜。

    裴南苇呵呵一笑,“不过小虫子啊,你还是老老实实一辈子打光棍吧。”

    余地龙竟然没有伤心,只是歪着脑袋,两根手指捏着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么。

    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体,然后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还是等我活着从葫芦口回来再说!”

    裴南苇吓了一跳,“咋回事?”

    余地龙掏出一只钱囊,郑重其事地交给裴南苇,“师娘,这是我担任幽州骑军伍长之后的兵饷,你还是继续帮我存着。师娘!要是有一天听说我战死关外了,记得别为小虫子伤心啊。”

    裴南苇皱眉道:“你要去关外打仗?”

    余地龙环顾四周,压低嗓音道:“师娘!这个不能说,泄露军机,按北凉律是要被喀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长,要以身作则!”

    孩子顺便做了个抹脖子翻白眼的动作。

    裴南苇收起钱囊,“行吧,帮你收着。”

    余地龙站起身,“师娘,如果我死了,你也别跟王生说我喜欢她。”

    裴南苇笑问道:“那你活着回来了,师娘就告诉她?”

    余地龙赶紧摆手道:“别别别,都别说!”

    裴南苇问道:“反正都是要师娘不说,那你提这一茬,图个啥?”

    余地龙顿时懵了,越想越糊涂。

    裴南苇起身后,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脑袋,“小虫子,就凭你这颗浆糊脑袋,以后会是那啥陆地蛟龙?!”

    余地龙悻悻然,大步走下台阶,转头摆手道:“师娘,别送了啊!”

    裴南苇没好气道:“去去去,赶紧的。”

    在余地龙走出大门后,裴南苇猛然听到孩子的惊喜嗓音,“师父?!你怎么来了?仗打完啦?!”

    裴南苇下意识就快步走下台阶,刚要走到院门口,猛然醒悟过来,停下身影,她大声笑骂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头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马离去,嚷嚷道:“走喽!师娘想师父喽!”

    如今时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阀的女子突然记起一首小诗,内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诗名与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瞩翠林。流莺无一事,声远薜萝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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