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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本色

时间:2023-05-23  来源:  作者:天下归元

    下一刻她在玉照宫内。

    宫道长长,伸向落雪的那夜,似乎他还在对面凝望。这一边是押送她入宫的群臣,他独自一人于对面。

    当时以为是做戏,此刻才知是命运的暗示——他从来都为了她,孤军奋战。和人心、朝局、天意。

    对面那人,衣衫单薄,姿态笔直,雪白的衣袂在风中飘荡,如一抹白色的魅影。

    夜色尽头,他冰晶雪彻如琉璃,连唇都无血色。

    长长宫道,渐渐覆雪。

    她向前一步,伸出双手,当日未曾握一握他的手,知晓他的温度,此刻她想知道,他好不好?当时好不好?

    一步出,光影破。

    有什么落在手背,先热后凉,冰冷地一路滚落,在地上击出啪嗒轻响。

    她一路走,那细微泪水落地啪嗒之声不绝,在一处阶梯前停下,不用抬头看匾额,也知道是自己寝殿。

    离静庭很近,开了一个小门方便出入的寝殿。

    寝殿前是一座秋千,她无数次在那里荡起,只求飞得高高,看一眼静庭书房里的他。

    秋千绳子粗得快抓不住,他总是怕她落下,秋千座椅上,铺着软软的垫子,系着装满新鲜花瓣的香囊,她低头闻了闻,香气如此新鲜,而心,却已经陈旧皱缩。

    向前几步,她低头盯着阶梯,干净得点尘也无,可见日日打扫。

    心里并不意外,他从来就是这样一个外表冷漠,内心细致的人。

    台阶是麻石的,和宫内常用的青条石不同,那是因为她曾经因为青条石落雪太滑,跌倒过。

    上阶,她习惯性高抬腿,大荒的殿室门槛总是很高,她经常被绊。

    然而没有门槛绊腿,她这才想起,当初因为她总是被绊腿,所以玉照宫和静庭的门槛都锯了。

    后来,她自己的宫殿都有门槛,这个习惯她又忘了。

    因为没有他,再无人会为她锯门槛。

    一进门,似乎有变化,她怔了怔,才发现面前有两座屏风。

    一座是原本的万彩牡丹,一座是前朝著名美男茅之南的绣像屏风。茅之南长得有点像现代的韩流明星,白皙修长,有段时间她很迷恋,吵着要他的绣像屏风,宫胤从来不同意。

    当她离开,这里却留下了她喜欢的东西。

    她淡淡地看着那屏风——这一生里所有的美丽事物,我都喜欢,但那是过眼的景,掠耳的风,行路时因为美而多看一眼的花。

    你留下这屏风给我,是要博我一声欢笑?可你知不知道,我愿将这绣像屏风,我愿将我所有,换你此刻一抹衣角。

    再向前,是她的床榻,被褥竟然是铺好的,铺得齐齐整整,每个被角,都被严严实实掖过。

    床边有她的柔软睡衣,床下有她的舒适便鞋,都用绫纱盖着,以免落灰。

    枕上一支鲜花,娇艳欲滴,一看就是日日摘来的新鲜花朵。蔷薇花上的小刺,都被细致地剪去。

    “……宫胤宫胤,人家男朋友都送女朋友花。”

    “自己去静庭摘。”

    “没情趣!没味道!没人性!”

    那一朵花,自她走后日日开放。

    他在他不在,她在她不在,这清晨一朵花,都被严格执行。

    他是不是总宁愿将所有的事,做在背后,好让她在无法追回的时候,更加叹惋悲伤?

    靠墙的柜子,她记得放着她的箱子,然而现在柜子拉不开,柜门已经被锁死。

    是他将属于她的一切封存,宁可永久活在回忆里。

    她却已经不愿意再面对这些回忆,逃也似地出了殿,下意识穿过那边门,门果然没有锁。

    推门声吱呀,恍惚还会有人走过来,一气喝掉她加了料的鸭汤,仿佛还会看见蒙虎对她眨眼,眨左眼示意他忙,眨右眼示意他不忙。

    她眨眨眼,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硬硬地咯着痛。

    静庭红枫未到开放季节,枝叶青绿,她从红枫下过,想着那日三人树下对酌,想着那预示未来和真相的真心话和大冒险,想着那一日他背着她走过的揽胜阁、飞阑亭、萃华楼、冶春湖。想起她在湖边的大声呐喊。那喊声激起那桥下层波叠浪,卷起千堆雪,浪潮至今日不休。

    我喜欢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至始至终,要说的只是这一句,然而没有回音,没有回音。

    她缓缓步入静庭书房。

    静庭居然没有人,此时此刻这大荒中枢之地,竟然空寂了殿室,似乎有人,存心要将宫殿腾空,将往事腾空,好让她彻彻底底进驻取代。

    她站在宫胤常用的书桌前,桌面上竟然铺着黄铜镜面,她抬起头,对面花墙后,正是她的秋千。

    往日自己荡起秋千,总在埋怨窗内的他总不抬头,却不知道她在秋千上看他,他在镜子前俯首,秋千装饰了他的窗子,谁装饰了谁的梦。

    她缓缓拉开抽屉。

    抽屉里一卷黄绫旨意。除此之外桌上桌下没有任何东西,本来这里该是案牍累卷,然而此刻似乎也被清空了。

    只有这一卷旨意,是他给她的最后的安排。

    她凝视良久,很想就这么狠狠关上抽屉,落锁,转身,离开静庭,离开帝歌,乃至离开大荒。

    我不要你的苦心安排,我不要你的心血作伐,我不要踏在你的牺牲和鲜血之上,走上女王空虚寂寞冷的宝座。

    然而最终,她的指尖,慢慢触及那一卷没有温度的黄绫。

    到得此刻,她已经没有任性的理由。

    她已经不能够是当初那个任性恣意的景横波,他人的牺牲越重,她越不能放下前行。当肩上担上无数人呕尽的鲜血,她只有拭干血迹前行。

    绢很干净,带着漆封的气息,似乎是刚从密室内取出,字迹和印章却不新鲜了,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一段日子。

    旨意上的字迹,她看了好久,太久没见他的字,以至于一开始她只盯着他的手迹,却失去了将字迹连贯在一起的能力,好一会儿,那些字眼才串联成完整的意义,蹿入她的脑海。

    “……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国祸……伪帝宫胤,着即废除尊号,永逐大荒。”

    手指一颤,黄绫落地。

    一霎间似惊电劈过,恍惚又是那夜雷雨,杀戮场血花成墙,那垂死的桑家护卫一步步以肘向宫胤爬近,身后拖出一道道长长的血线,瞬间被雨水淋漓涂抹。

    他临时的嚎叫,似雷声响彻静庭,在场的人不知是因雨还是因语寒战不休,那一幕永难于记忆中磨灭。

    “宫胤!你必身受天噬,跌落深渊。众叛亲离,永逐大荒!”

    哐啷一声,景横波颤抖的双腿,撞着了身后的凳子。

    宫胤!

    这就是你最后的安排!

    你将这天下相让,你将自己放逐大荒,你将这帝歌三旗空扬,只为等我归来重新补上。

    砍断的旗杆不修,是否因为你早已决定,那里不再留下你自己的位置?

    这一卷旨意,是否在帝歌雪夜之前,就已经写就?

    是否在很久以前,你就已经将这步步印辙布好,一步一血,一步一雪。

    浑身冰凉,眼眶却火一般的热,浑身的颤抖无法止歇,她忽然捡起旨意,狂奔而出。

    狂奔。

    过静庭,过寝殿,过玉照宫,过长长宫道,过八道宫门。她风驰电掣的影子,将那些惊动的侍卫甩下,整座玉照宫里,都是她狂奔的身影,衣衫在风里荡开,斑斑血迹,一霎不见。

    她奔上宫城。

    城下广场,泱泱人群,那是因为帝歌危急而赶来的群臣们,都惶然聚集在一起,求见皇帝,并惊恐地竖着耳朵听城门那边的动静。

    有人无意中抬头,忽然惊叫,“快看,上面!”

    众人抬头,就看见玉照宫城之上,不知何时立了紫衣的女子。

    她满头黑发荡在风中,手中紧紧抓着一卷黄绫,身后披风倒卷而起,点点猩红如洒梅。

    她握紧城墙冰冷墙砖,微微仰头,眼中似容纳了这帝歌皇城,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在云天之外,只在山海遥迢处。

    人们微微眯着眼睛,心中朦胧困惑,只觉得这女子姿容华艳,似有几分面熟。

    忽然有人惊叫,“前女王!”

    人群片刻寂静。

    寂静之后,便是哄然一声。惊叫声如潮水,瞬间席卷了整座广场。

    “女王回来了!”

    “黑水女王已经进城了!”

    “女王出现在宫城之上,横戟军一定也进城了!”

    “帝歌城破了!”

    惊叫、纷乱、奔逃、拥挤……广场上乱成了一锅粥。

    这一霎马蹄狂踏,檑木巨响,帝歌城门和宣宁门同时发出一声震响,随即呼啸声如潮,狂涌入大荒心脏。

    帝歌城破。

    这一霎雪山之上,轰然一声,地底通道大门崩裂,十数道人影电射而出,最前面一人,抱着一个白衣人,率众远掠而去。

    守在此地的雪山弟子们要追,慕容筹摆了摆手。天门宗主凝望那些背影,眼神意味深长。

    龙应世家下雪山。

    这一霎景横波于玉照宫城之上,展开那黄绫旨意,当着帝歌群臣的面,一寸寸,撕碎。

    长风烈卷,所有人不由自主停下动作,看着那些黄色碎片,如蝶飘落。

    这一霎宫城无声,万众无声,天地无声,万物之灵,都被那女子压抑的疼痛所镇压窒息,不能发出自己的声音。

    有人慢慢跪下,有人渐次跟随,铁蹄踏近,她在城上。俯瞰这莽莽天下。

    渐渐黑压压的人头,一片片偃伏如草。

    漫天飞舞黄蝴蝶。

    她眼前飘飞的却是那年帝歌雪夜的碎雪,下个不休,从冬到春,绵绵。

    宫胤。

    这大好天下你不要,我也不要。

    我要踏遍青山,走遍大荒,我要寻遍这世间每一个角落,我要将一生剩下的时间,走过你所有能藏的地方。

    你放逐你的人,我放逐我的魂,在道路的尽头,哪怕人魂不合,化为白骨,我都会一直等着问你一句。

    宫胤,咱们,谁更残忍?

    她慢慢仰起头。

    这一霎。

    整个帝歌,都听见她唯一发出的大喊。

    “宫胤!”

    ------题外话------

    ……

    宫胤自逐退位诏书化用了骆宾王的讨武则天檄文中的一句。实在没精力自己想了,特此说明。

    卷三完了,最后几章写得挺累,卷四争取轻松点(我知道你们要吐槽我了)嗯,好累,安慰一下俺,把兜打开来给俺摸摸有没有月票吧。

    ( 女帝本色  p:///1/1252/  )




第一章 至喜至忧相爱
    “宫胤!”

    那一声喊响彻玉照宫,响彻帝歌上空,响彻大荒,喊声里,铮铮铁蹄声,卷遍大荒。

    景横波在宫城之上,看见黑色军队之前的鲜红大旗,似一星火种,迅速在帝歌大街小巷点燃,一线狂飙,直逼帝歌心脏。

    没有遇见街道战巷战,没有遇见成组织的抵抗,除了一批御林军出动,在皇城广场前结阵之外,亢龙没有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玉照龙骑连影子都没瞧见。

    一日之间下帝歌。

    这似乎是奇迹,但其实不是。

    宫胤始终是这座城的实际掌控者,当城的主人自己放手相让,没有人任何人还可以保护它。

    这也不是一日之功,夺帝歌之战,应该是从景横波出帝歌那日起,便开始了。

    那些一步步走过的路,那些一国国的历程,那所有力量的一点点积攒,都是为了有朝一日归来而做的铺垫。

    在襄国留下的人情,在黄金部获得的资源,在斩羽部所得的助力,在玳瑁所积蓄的力量,在易国和翡翠所得到的援军,甚至,那些从姬国买来的羊驼。

    那些是力量,是她一路而去的获取,更是她一路归来的坦途。

    否则帝歌重重障碍的格局,难出,更难入。

    这坦途的打通,每一步,都遍洒他的心血。

    时隔将近两年,在玉照宫城上,她终于再次看见了那些曾经要逐她杀她的人们,于尘埃中向她俯首。

    然而这一刻她看见的不是拥有,是失去。

    身后有脚步声,她回头,看见蒙虎和禹春。

    那两人看她的目光又希冀又激动,却被景横波目光里的巨大悲凉所摄,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半晌禹春才双手奉上一个盒子,微微躬身道:“陛下,这是亢龙、玉照两军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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