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十一郎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古龙
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很明白。
沈璧君虽然不想生气,却也不禁气得脸色发白。
小公子倒了杯酒,笑道:“这酒倒不错,是西凉国来的葡萄酒,连夫人为何不尝尝?连夫人总不至于连酒都不喝吧,否则这辈子岂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闭着嘴,闭得很紧。
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出难听的话来。
小公子道:“连夫人莫非生气了?我想不会吧?”
她眼波流动瞟着萧十一郎,接着道:“我若坐在连公子身上,连夫人生气还有些道理,但是他……连夫人总不会为他生我的气,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气得指尖都已飞冷,忍不住抬起头——她本连瞧都不敢瞧萧十一郎的,但这一抬起头,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萧十一郎的脸上。
她这才发现萧十一郎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地着。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萧十一郎本不是个会将痛苦轻易流露出来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讥讽,颤声问道:“你的伤,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大声道:“什么?那点伤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迟疑着,突然冲了过去。
她的脚还是疼得很——有时虽然麻木得全无知觉,但有时却又往往会在梦中将她疼醒。
她全身的力气,都似已从这脚上的伤口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来,都会立刻跌倒。
但现在,她什么都忘了。
她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萧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很少有人会听到如此惊惧,如此凄厉,如此悲哀的呼声——萧十一郎的胸膛,几乎已完全溃烂了,伤口四周的肉,已烂成了死黑色,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现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总是穿着宽大的袍子,为什么总是带着种很浓烈的香气。
原来他就是为了要掩隐这伤势,这臭气。
就算心肠再硬的人,看到他的伤势,也绝不忍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虽然不懂得医道,却也知道这情况是多么严重,这种痛苦只要是血肉之躯就无法忍受。
但萧十一郎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却还是谈笑自若。
他难道真是铁打的人么?
又有谁能想象他笑的时候是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这样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伏倒在他身上放声痛哭起来。
小公子摇着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这么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动不动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见笑话么?”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着小公子颤声道:“你……你好狠的心!”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是谁伤了他的?是你狠心?还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眼看他的伤口在溃烂,为什么不为他医治?”
小公子叹道:“他处处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连自己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对我呢?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只要有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万刀,也舍不得伤他一根毫发,可是现在,杀他的人却是你,你还有脸要我为他医治?我真不懂这句话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的?”
沈璧君嘶声道:“你不肯救他也罢,为什么还要他喝酒?要他吃这些海味鱼虾?”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因为对他好,知道他喜欢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来,知道他好吃,就为他准备最新鲜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体贴的妻子,对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鱼虾都是发的,受伤的人最沾不得这些东西,否则伤口一定会溃烂,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只知道给他吃最好吃的东西、喝最好的酒,别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一直在凝注着她,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也不知为了什么突又明亮了起来。
直到这时,他才笑了,柔声道:“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少活几天又有何妨?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愈久愈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乐乐地活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义得多。”
小公子拍手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萧十一郎果然不愧为萧十一郎!若为了一点伤口,就连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萧十一郎了!”
她轻抚着萧十一郎的脸,柔声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好好地对你,尽力想法子令你快乐,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答应你。”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的对我这么好?”
小公子道:“当然是真的,只要瞧见你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她遥注着西方的晚霞,柔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几天也好……”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沈璧君望着夕阳下的无边美景,又不禁泪落如雨。
萧十一郎神思也似飞到了远方,缓缓道:“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名士,只不过是个在荒野中长大的野孩子,在我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旷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连那漫山遍野的沼气毒瘴,也比世上所有的花朵都可爱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想法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笑道:“就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是么?”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声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无论什么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种地方去,我们现在就走。”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里,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活着回到那里,然后……”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悠悠道:“然后再让我死在那里,是么?”
穷山,恶谷。
山谷间弥漫着杀人的瘴气。
谎言必定动听,毒如蛇蝎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致命的毒药往往甜如蜜,杀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绚丽、令人目眩神迷。
但忠言必逆耳,良药也是苦口的。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有意在试探人类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这道理。
若说天道是最公平的,为什么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终生、受尽折磨,坏人却往往能享尽荣华富贵?
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什么小公子这种人能逍遥自在地活下去,萧十一郎反得死?
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削壁,前面是深不可测的绝壑。
萧十一郎嘴里又在低低哼着那首歌,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听来,曲调显得更凄凉、更悲壮,也更寂寞。
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家乡。
小公子一直在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么?”
萧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萧十一郎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悠悠道:“活着本就比死困难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动道:“但千古艰难唯一死,有时也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萧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着眼,笑道:“你难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萧十一郎淡淡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小公子缓缓道:“但死既然是那么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会活到现在?”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还想再往上面走么?看来这里已好像是路的尽头,再也走不上去了。”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这里明明已到了尽头,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想想小时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稳?”
萧十一郎道:“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放开了扶着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连尸首都找不着,活着的萧十一郎我虽然见过了,但死了的萧十一郎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瞧瞧的。”
萧十一郎笑道:“死人虽比活人听话,但却一定没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见,只怕会变得讨厌我了,我何必让你讨厌呢?”
他又回头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跃身向那深不可测的绝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凉透了。
萧十一郎果然是存心来这里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声音就像是霹雳,一声声在她耳边响着!
“他死了,我却还有脸活着……我怎么对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还有谁会来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别的,用尽全身气力,推开了扶着她的人,也纵身跳入了那万丈绝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临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连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后,连城璧会怎么样?
难道连城璧就不会为她悲伤?
小公子站在削壁边,垂首望着那弥漫在绝壑中的沼气和毒瘴,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拾起一块很大的石头,抛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下面传上来“扑通”一响。
小公子面上这才露出了一丝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就像是个小孩子……死,有时的确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还是没有死。
她跳下来的时候,很快就晕了过去,并没有觉得痛苦。
她醒来时才痛苦。
绝壑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生命,有的只是湿泥、臭水和迷雾般的沼气。
沈璧君整个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却没有沉下去,因为这沼泽简直就像是一大盆糨糊,也正因为这缘故,所以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也没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个人泡在这种湿泥臭水中,非但一点也不难受,反而觉得很舒服,就连足踝上的伤口都似已不疼了。
这沼泽中的泥水竟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减轻人的痛苦。
沈璧君惊异着,忽然想起了萧十一郎对她说的故事!
“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得重伤之后,竟跃入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谁知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反而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种药草腐烂在那沼泽里,能治好它的伤势,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璧君的心跳了起来。
她耳旁似又响起了萧十一郎那低沉的语声,在慢慢地告诉她:“其实人也和野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难道这沼泽就是那匹狼逃来治伤的地方?
这沼泽既能治好那匹狼的伤,是否也能治好萧十一郎的伤?
原来他并不是想到这里来死的!
萧十一郎 第27章 的家(2)
虽然这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穷山绝壑,虽然四面都瞧不到一样有生命之物,虽然她的人还浸在又脏又臭的泥水中,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虽然她就算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这绝壑,但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开心、如此兴奋过。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必定也还没有死!
她本来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声呼唤起来,但一想小公子可能还在上面听着,就只有闭住了嘴。
她只有在心里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在哪里?”
只要还能看到萧十一郎,所有的牺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可忍受了。
她挣扎着,划动手脚,想将头抬高些。
她确信萧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只要能看到他,她就不会再觉得寂寞、绝望、无助……谁知她不动还好些,这一动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浓而黏,表面有种张力,所以她虽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并没有完全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一挣扎,泥沼中就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将她往下拖,她挣扎得愈厉害,陷落得愈快。
忽然间,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难起来,浓而黏的泥水就像是一双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只要再往下陷落一两寸,口鼻就也要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就算还想呼喊,也喊不出声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知道那最多也只不过是片刻间的事了。
她本已决心想死的,现在却全心全意地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说不定就能再见萧十一郎一面。
“但见不见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知道并没有害死他,只要他还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静静问心无愧地死在这里,上天已算对我不薄,我还求什么?”
到现在,她才想起连城璧。
但她知道连城璧一定会照顾自己的,无论有没有她,连城璧都会同样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光荣,活得很好。
她当然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
大多数女人都会将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是母性,也正是女性的荣光,人类的生命也正因为这缘故才能永远延续。
但孩子若还没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
女人对自己还没有生出来的孩子,绝不会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爱心。
因为这时她的母性还未完全被引发。
这是人性。
母性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计利害、不顾一切,也绝不要求任何代价。
但人性却是有弱点的。
沈璧君闭上了眼睛……一个人若真能安安心心、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的确比活着还幸运,这世界上,真能死而无憾的人并不多。
沈璧君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
这是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已完全绝望。
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是萧十一郎的声音:“不要动,千万不能动。”
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畔。
沈璧君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
但萧十一郎已接着道:“也千万不要转头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松,就好像你现在正躺在一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去想,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来,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萧十一郎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得到的。”
这声音更近了。
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有法子不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
沈璧君道:“我在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
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却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萧十一郎也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到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来虽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沈璧君没有说话。
但她的心里却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
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并不多。
这种声音也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践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时,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愈跳愈快,呼吸愈来愈急促。
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一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有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
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愈人的伤势,是狼教我学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
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才能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
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未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了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偶尔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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