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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不必。”
“明早我去煮一大锅鸭梨汤!”尉迟焰的大嗓门响了起来,“风寒要吃什么药?食疗就行!”
大寿不耐烦地说:“吵什么吵。”说话间把一床棉被扔了过去!他的床铺离叶铿然最近,不等叶铿然说话,他语调刻薄地嗤笑:“叶校尉您就别逞强了,我听到您老人家牙齿打颤了,风寒就老老实实捂出汗,等着退热!您也别‘不必’,胖子我肥肉多不用盖那么厚。”
这次叶铿然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从他的床铺里传来仍然冷冷的声音:“多谢。”
雪仍然在下,崔修笛将双手枕在后脑上,饶有兴味地问:“叶校尉,听说你曾经独闯敌军大营,火烧三军粮草,把当时的情形给我们讲讲呗!”
叶铿然答:“烧完就回来了。”
众人顿时都倒了一片!崔修笛循循善诱:“那么多敌军,你冲杀在千军万马里,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
“没有。”
“你力战突围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自己特英雄、特来劲?”
“没有。”
“战场是什么样子的?快给我们说说!当兵五年了,我还没上过战场!”
叶铿然没有回答他们。众人却更来劲了,七嘴八舌地议论战场是什么样子,大唐边疆战事不断,自从三年前河西唐军与吐蕃定立的“白狗之盟”被撕毁之后,河西与陇右千里沃土,一直都在战火的骚乱中。大家谈论得兴致正高,只有北雁不说话。崔修笛好奇地探过头:“小雁你怎么不说话?”
“我……”北雁怯生生地说:“我离开家准备出发时,我娘哭得可伤心了,她抹着眼泪说没有战功不要紧,只求我能平安回去。”
这一刻,少年们谈论战场的兴致突然被什么东西搅没了,像是烧红的烙铁遇到了一瓢冷水。
“几年前边境着实安静了好一段时间,那时好多兄弟都回故乡去了,听说吐蕃那边牲畜遍野,其实……不打仗也挺好嘛。” 崔修笛把脑袋缩进被窝里。
“仗总是要打的!现在冬天,吐蕃人没有食物就来抢我们的,不打怎么行?”尉迟焰粗着嗓门儿豪气地说,“大唐国富兵强,把他们打到怕,原本也没什么!”
曾经唐军与吐蕃杀白狗歃血盟誓不再开战,但河西唐军突发奇袭,从凉州南下,直打到青海湖,占领吐蕃国土两千多里,几乎将吐蕃军精锐绞杀殆尽,盟约被撕毁,从此边境战火再起。
“伤人一千,自损八百。”难得的沉默中,只听叶铿然冷淡地说:“我每次出征都有一个愿望,但是从未实现过。”
“什么愿望?”几个人同时问。
“我的兄弟都能活着回来。”
寒冷的冬夜雪落无声,黑暗中仿佛有只温柔酸楚的手在揉搓心脏,少年们都觉得这晚的风雪与往常有些不同。

第二天清晨,出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羊圈经久失修,已经不太牢固,昨夜风雪又大,把羊圈刮坏了,于是羊跑得一只不剩。
负责看管羊圈的是胆子最小的北雁,他看到空空的羊圈时,顿时吓得哭了出来。羊是军营里主要的肉源,原本前些年也有少量几头猪,但快送屠宰的时候跑了——从那之后,将军说猪太聪明,特立独行有思想,还是羊温顺好盲从喂养。虽然将军对猪的评价让很多人都感觉自己的智商被侮辱了,但只要寒冬里有香喷喷的肉吃,大家也不太介意多被侮辱几次。
令人欣慰的是,这些羊被将军大人表扬之后很争气,不负众望地越长越肥。
现在,羊全没了。这意味着,整个冬天将士们就只能吃蔬菜萝卜过冬。
上头来巡查的军官发现了事故,勃然大怒。
“是谁看管羊圈?”军官怒吼。
“是……是我。”北雁吓得手脚同时发抖,声音也像刚从冰窖里捞出来。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如今吐蕃人屡次骚扰边境,战事连绵不绝,将士们浴血奋战,吃不饱还怎么杀敌致胜?”军官怒不可遏,“大将军一向治军严明,你竟敢出这样的纰漏!带下去杖责八十!”
军棍不比普通的杖责,五十军棍有时就是可以打死人。就算不死,也至少要褪一层皮。杖责八十,基本上就是把人往死里打了。
“不……”北雁也知道八十军棍意味着什么,瑟缩着往后退,“不!”
行刑的士兵们正要将北雁抓起来,这时,一个人拦在北雁身前——是叶铿然。
风雪之中,叶铿然一身青衣笔直如枪,淡淡将瘦小的少年护到身后,面无表情地说:“我来领。”
当初北雁刚入伍的时候,伙夫营众人都热情地说要罩他。崔修笛欢快地捏着北雁胆怯涨红的小脸说:“嘿嘿,你这么胆小,幸好看管的是羊圈,如果是猪圈,说不定会被猪们欺负呢!”
“啧,我看就你在欺负北雁。”语调刻薄的大寿悠悠来了一句。
“……你说谁是猪?”
“我可没说,您老别对号入座。”
当初的欢笑打闹声仿佛仍在耳畔,而今沉闷惊心的棍棒声,却是让所有人都悚然屏住呼吸。
叶铿然的脊背苍白如大理石,上面布满刀伤剑痕,那是伙夫营的少年们不熟悉的,属于战场的伤痕。
军棍打下来时,叶铿然的肌肉虽然吃痛绷紧,人却纹丝不动,除了汗水从额发上滴落下来的声音,和鲜血从后背滑过滴落在雪地的声音,没有一丝呻吟逸出来。
八十军棍打完,伙夫营众人都冲过来扶叶铿然,北雁哭得稀里哗啦,脸蛋更像女孩子了。
叶铿然推开他们,自己支撑着站稳,虚弱而清晰地对行刑的军官说:“丢羊的事情到此为止。就算将军问起,你们也能有交代了。”
他不愿被人搀扶,独自朝营帐走去。可是,纵然他平时体魄再强,但是这些天感染风寒发热,加上背后的重伤雪上加霜,没走几步突然脚下一晃,倒在雪地里。

叶铿然醒来时,雪还没有停。
军医担忧地看着他,摇头叹气:“你醒了?风寒这么重,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看?发热咳嗽再持续几天,就会伤到肺部留下病根了!还有背后的伤——没人说过病人不能受刑的吗?”
“……”叶铿然吃力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身在军医的营帐中。
“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抬着一个病人到我这里来!伙夫营那些混吃等死的家伙,竟然有这么齐心的时候啊,他们揪着我的胡子威胁,要是治不好你,就把我的胡子全部拔下来当柴烧。”军医似乎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白胡子,“据说叶伙夫长菜烧得太难吃,不受待见,看来传言也有错的时候啊……”
叶铿然这个人性子冷,话语少,但不知为何在一群男人中间,所有人都愿意信赖他。
“唉唉,为了我的这把老胡子,接下来三天你就留在我这里,不要回伙夫营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叶铿然留在军医身边治病,虽然他刚能下床就想出营帐走动,但军医毫不客气地断了他的念头,告诉他发热不能见风,否则,如果真的让风寒成为肺病,不仅他自己的命保不住,还会传染给军营里的其他人。
无奈之下,叶铿然只有整天躺在床上休息,身体虽然好些了,但却也无聊得很。
好在伙夫营的兄弟轮流来探望他,北雁自然不用说,尉迟焰也一天几次给他端补汤来,外向开朗、能说会道的崔修笛和总爱抬杠的大寿给他讲一些趣事,大多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谈,还有一些关于战事的消息,据说吐蕃人又在骚扰边境,冬天水草枯萎,又有部落发生瘟疫,敌人只能靠掠夺获取食物。
除了大事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消息,那些丢失的羊竟然找到了。
事情说起来好笑,大寿挑水回来的半路上,遇到这群羊——估计当初它们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也就是羊圈坏了,它们好奇出去溜达溜达,然后迷路了。
冬天到处只有枯草,它们饿了几天,比之前被圈养时瘦了许多。
羊群失而复得,军营里一片普大喜奔。没有烤羊头、羊肉面的冬天怎么能算冬天?这些羊瘦是瘦了点儿,但羊肉仍然是香喷喷的。
可伙夫营里却一片骂声——
“叶校尉,你那八十军棍挨得真冤枉!”尉迟焰大着嗓门儿说,“如果我们早点找到,你也不用受这活罪!”
“算了,我没事。”叶铿然淡淡说。
将军治军极严,对将士犯错从无宽贷。就算羊找到了,羊圈破损没有及时修理,也会被罚。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叶铿然心里莫名闪过一丝不安的直觉。
究竟是什么,他一时也无法理清头绪。
这天半夜,睡梦中的叶铿然突然听到房间里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是很多人的吵嚷声,还有脚步声。
他皱眉起了床来,一推开门,只见外面大堂里,士兵们脸色发青,许多人呻吟不断,还有人靠在墙边口吐白沫……军医正满头大汗地为他们诊治,叶铿然心头一悸,快步走到军医面前:“出什么事了?”
“军中许多士兵突然生病,怀疑是瘟疫!”军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现在病因还未查清……”
事发突然,军医人手不够,叶铿然立刻着手帮忙安置士兵。可是来就诊的士兵越来越多,病情也越来越严重,听他们带来的消息,其他几位军医那里也人满为患!
之前毫无征兆,军中为何会突然爆发如此严重的瘟疫?
叶铿然头脑中有个念头突然清晰……他猛地按住一个患病的士兵的肩膀:“你们今天是不是吃了羊肉?”
“是……是啊。”士兵有点愕然,痛苦地呻吟着说,“喝了羊肉汤。”
“你去检查羊肉有没有问题?”叶铿然提高声音朝军医喝道,“在查清楚之前,剩下的汤羹不要让任何人再喝!”
军医查验的结果,证明叶铿然的推断是对的。
那些失而复得的羊的确沾染了瘟疫!
当时大寿将羊找回来时,只发现羊瘦了许多,毛色也不如之前,只以为是冬天寒冷冻饿,羊没有东西吃才会萎靡不振,压根儿没有想到那些羊已经染了病。当天他们做了羊肉汤,军营里吃过汤的将士数千人……尽染疫病。
天空一片沉甸甸的铅灰色,死亡的阴影笼罩在鄯州城上方。
为了避免疫情扩散,军医不得不将患病的士兵隔离开来,本来叶铿然不该留在军医那里的,但他留了下来,不眠不休帮助安置生病的士兵。
军医担忧地劝他:“你自己的风寒还没有痊愈,最好出去休息,否则也容易染上疫病。”他只冷冷答了句:“不必。”
如此巨大的变故,他无法置身事外。
疫病的蔓延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恐惧的蔓延,军中人心已有动摇,若是士兵们无法齐心协力共度难关,再有人趁机传播谣言,后果不堪设想。
叶铿然品级虽不高,但平时在军中一向有威望,他和染病的士兵呆在一起,本身就是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忙碌的叶铿然并没有看到,在黑暗的角落里中,军医趁着左右无人,颤抖着手迅速地往煎药的大锅里撒进了一包什么东西。
这晚的风雪格外紧,叶铿然睡得不安稳。天明时他被一阵议论声惊醒。
士兵们都在交头接耳。
“什么事?”
“伙夫营的十四人,都被将军处死了。”
叶铿然仿佛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霍然站起,猛地抓住一个士兵:“你们说什么?伙夫营怎么了?”
“全……全被将军处死了啊。”被他抓住的士兵吓了一跳,“这次的瘟疫弄得全军上下怨声载道,伙夫营本来就严重渎职;又听说羊突然染上瘟疫是有人暗中做手脚,伙夫营里有奸细,就全被处死了,明天一早就要行刑啦。叶校尉,幸好你这几天都在军医这里,避开了嫌疑,否则说不定连你也……”
士兵后面的话叶铿然根本没有管,因为他的人已经冲了出去。

“叶校尉?”
正在将军营帐里议事的将领们都是一愣,愕然注视着破门而入的青年。
只见年轻人的脸色苍白,眼睛黑漆漆的像雪地里两块即将燃尽的炭,隐约迸出几星暗红的愤怒。
将军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一拳猝不及防打在他脸上,将他打得踉跄后退几步。
“你干什么?”将军大怒正要还手,却见叶铿然的气色不大对劲,在他迟疑的片刻,瞬间另一边脸又挨了一拳!
左右将士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这时才反应过来,上前拼命将人拉住:“叶校尉!”
叶铿然的拳头仍然握得死紧,身子因为愤怒而微微发抖,后背被冷汗浸湿了一片。明明打人的是他,但那苍白得可怕的脸色,倒让将士们担心随时会倒下的人也是他。
“你下令杀伙夫营十四人?”叶铿然死死盯着将军。
到此时,面面相觑的众人才明白将军那两拳为什么挨——
叶校尉为人虽冷,心底却滚烫。将军下令处死伙夫营十四人,这件事超出了他的底线。
旁边的将领连忙说:“最近战局紧张,军中瘟疫暴发得奇怪,伙夫营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也就是说,你们根本还没有查清真相!”叶铿然愤怒地一把挥开对方想要阻拦他的手,骤然提高声音,“十数条人命,岂能儿戏?”
“军中令行禁止,更非儿戏。如若不是你那几日在军医处,有不在场的证明,”裴将军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说,“你,也必须死。”
一股森然寒意沁入骨髓,身心皆凉,叶铿然怒极反笑:“我的命在这里,你要拿去,随时可以。可无论军情如何紧急,也绝没有滥杀无辜的道理!如何能不查清案情……”
“查清案情?呵。”裴将军毫不留情地打断他,脸上仍然有懒散的笑意,但眼底深黑得可怕。
营帐里噤若寒蝉,士兵们都感到寒意从脊背慢慢游走到头颅。裴将军这个人,平时嘻嘻哈哈没有一点儿将军的样子,但总有一些时候,他的笑意本身,就是军令如山;他的眼底一片血色寒潭,伏尸百万。
有胆小的将士已经开始双腿发抖。
“我上万士兵尽染瘟疫,军心大乱,几近哗变!我若不给三军将士一个交代,如何能平息众怒,安定军心?查清案情?——十天?还是半个月?到时军中人人自危人心不稳,敌军趁机偷袭,兵临城下,一举攻破鄯州城,叶校尉,你一人的性命可能抵我边关城池万千人命?”
这几句话声音并非特别高,却如同大吕洪钟敲击在将士们心上,让所有人都是一震。
叶铿然怔怔地与裴将军对视,眼底的愤怒渐渐变为悲哀无奈。
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这一刻,叶铿然眼前蓦然浮现出少年们的脸庞,他想起崔修笛活泼大笑“待我长发及腰,将军给我加薪可好”,想起尉迟焰大着嗓门儿说“战场是什么样子的?快给我们说说!当兵五年了,我还没上过战场!”想起北雁怯生生地红着眼圈“我离开家准备出发时,我娘哭得可伤心了,她抹着眼泪说没有战功不要紧,只求我能平安回去。”……一幕幕如电闪过眼前,化为无情利刃刺进胸膛,突然间,叶铿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到无力地弯下腰来。
裴将军负手俯视着他,没有动。于是,将士们都站在原地,没有人敢动。
良久,叶铿然按住胸口缓缓站直身体,血色眼底竟有泪光:“你说的也许没错,但我说服不了自己。也许那被杀戮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十几个人的热血与勇气,也许那被牺牲掉的,只是少数人应得的公正……可是,羊圈坏了可以补,城墙破了可以修,但人心若是冷了,要怎样修补?”
落雪无声,四周一片寂静。
“无论我试图用多少理由来说服自己——杀戮无辜者换取的胜利,我永远无法认同。”
说完这句话,他努力支撑着自己挺直脊背,转身走出营帐。这时,身后传来裴将军清晰的声音,让他身形骤然一僵。
“你不需要认同,只需要服从。”

叶铿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营帐的。他的手足冰冷,比身体更冷的是心口,那里有什么东西凝固成坚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着,他脑中反复回响着那句冷酷的“你不需要认同,只需要服从”,突然,一蓬积雪从树枝上掉落下来,猝然砸中他的头顶。
雪水融化流进颈脖,叶铿然冻得打了一个寒噤,蓦然间有个念头突然从模糊到清晰,从清晰到沸腾……这一刻,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冒险而危险的决定。
夜色降临,关押犯人的营房突然传来一阵窸窣声。
伙夫营众人都被绳索捆着,原本已经昏昏欲睡,听到声音,胆小警惕的北雁最先清醒过来:“叶……叶校尉?”
“嘘。”叶铿然压了压唇,示意他们不要出声。
“你要救我们出去?”崔修笛眼神一亮。众人原本已经绝望灰暗的脸上都浮现出一丝希望……虽然这希望中夹杂了更多的恐惧。
“算了吧叶校尉,你救不了我们的,”大寿凉薄地说,“且不说军中守卫严密,就算你拼死救了我们,可我们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朝廷追查逃兵到我们的原籍,我们的家人父母都要获罪,到时株连三族,还不如现在就死。”
营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冷如冰冻。
“我没有打算救你们,”叶铿然蹲下身来,目光漆黑如溪底石,“只是来问你们一句话,你们——想不想在死之前做一件事?”
“死之前……还能做什么事?”
“上战场。”
所有人都愣了——上战场?
“你们从军这么多年,有没有想过上战场?”叶铿然的声音虽冷,却有种力量让人心沸腾起来,“同样是死,死在这里,不如死在战场上。”
四周骤然寂静。刹那间,一个个无法抑制的念头,让那些潜藏在心底最深的兽性与血性的热流,突破了麻木懦弱的外壳,在死亡即将逼近的冬夜,尖锐刺破胸膛——
他们当然想过!虽然长年累月与锅碗瓢盆为伍,被忽视、被遗忘,根本没有真正拿过刀枪,也从来没有人正眼看他们,没有人把他们当做真正的士兵,但每次见到大军凯旋,他们一样有热血;见到兄弟的尸体,他们一样有热泪,都在无人理会处罢了……而梦里,少年们的梦里,也曾有铁马冰河入梦来!
哪怕只能杀敌一人,哪怕马革裹尸血染黄沙,也想真正上一次战场!
“如果你们愿意,今夜就随我夜袭吐蕃大营。” 叶铿然的侧脸如刀砍斧凿般冷漠,“这一去,必然……”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有去无回。”
“我们愿意随你去!”
“叶校尉,我们跟你去!”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这一刻,平时拿着锅碗瓢盆稀稀拉拉的伙夫营,有了一种比精锐营更齐心的力量。
“好!”叶铿然提高声音,“诸位,我们从西门出城,趁此风雪夜直捣吐蕃大营!”

雪下得更急。
西边城门悄然打开,一行十几骑雪夜出城。
少年们纵马在黑暗中奔赴向敌营和自己的命运,却未曾想过,一切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他们刚出城十里,便听到一阵马蹄声从雪夜中传来,叶铿然勒马远眺,神色突然变了——
是吐蕃军!
敌军竟在雪夜突袭而至——如今城中上万士兵尽染瘟疫,敌人可知道这个消息?此刻正值深夜,城中将士多在沉睡,若非叶铿然率轻骑出城十里,根本不会发现敌情。
“北雁,你回城通报将军!”叶铿然沉声下令,将一把贴身的匕首扔给北雁,“持此信物,可纵马入城直抵将军大帐!其他人,随我迎敌!”
夜色中无法判断敌军数量,但凭马蹄声推测人数绝不在少。吐蕃人的夜袭出其不意,似乎也没想到城外十里竟有唐军,一时间不知虚实。
叶铿然的队伍只有十几人,但他们心存死志,悍勇拼杀以一当十,也让吐蕃军不敢轻视。厮杀声被风雪声淹没,一切短兵相接仿佛都在寂静中进行,鲜血滴落在雪地里,也很快被新的雪花覆盖无踪。
伙夫营虽然勇猛,但毕竟没有作战经验;而且敌军数量远远多于他们,很快便落了下风。
“尉迟焰——!” 叶铿然蓦然回头,只见尉迟焰高大如塔的身体突然被几杆长枪同时贯穿,少年染血的手还死死拿着大刀,嘴角却带了一丝笑容,“叶……叶校尉……你回去告诉他们……这次,我的动作……终于协调了……”
气绝的尸体从马背上栽倒下来,叶铿然大吼一声冲上去,鲜血越流越多,连雪花也来不及覆盖了,逝者的尸首被风雪半掩,不瞑目的双眼似乎还在看着这一场惨烈的战斗。
吐蕃军一面应付他们,一面分拨队伍朝鄯州城继续进发。
黑暗中,一把大刀突然从背后偷袭向叶铿然,吐蕃军也知道擒贼擒王,只要杀了叶铿然,剩下的人不过是乌合之众——
刀锋刺入了血肉,发出一声悚然闷响。
叶铿然难以置信地侧头,只见大寿挡在他身后,脸上还是那副凉薄的神情:“您老人家死在这里,我们一个也逃不掉,所以甭客气,哈……”叹出这口气,他的身影便滚落下去,融入黑暗的雪地里。
叶铿然双目尽赤,他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只知道身边的同伴越来越少,血战中他身受重伤,独自执枪环顾四周,才发现……偌大的战场,不知何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凄厉的风雪声中,他扬起银枪,用尽最后的气力森然说:“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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