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半书(全集)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李惟七
从那之后,滚滚觉得时光过得飞快,两个妖怪一起爬树,一起在小河里洗澡,一起在草地上摔跤。他们也到山下去玩,看着山下的人类忙碌地建造出恢宏的宫殿和城池。
人类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呢。滚滚想,他们不断地建造又不断地摧毁,再在废墟上重建家园。一些人隐居在竹林,不穿衣服,饮酒高歌弹琴;还有一些人,在烟雨楼台与寺庙中清谈,执黑白子对弈。更多的人在街坊市井间奔走,带着匆忙的神色和脚步,像是有人在后面追赶似的——人类的生命只有短短数十年,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匆忙吧,总觉得时间在拼命追撵他们,稍一放慢脚步就会错失那些来不及实现的心愿、来不及做的事情、来不及见的人,一不留神已被光阴抛弃,被死亡的黑夜吞噬。所以人类真的很努力,他们的城池那么繁华,东西市讨价还价声和吆喝声交汇在一起,满满的喧嚣,浓郁的烟火味儿,一点儿也不寂寞。
在许多的声音中,滚滚最喜欢山下一座寺庙的钟声。钟总是在傍晚敲响,悠远地如同一声叹息,将黄昏温柔地收拢。
对于一个吃货来说,听到钟声,滚滚就知道该吃晚饭了。
如果不是那个奇怪的冬天,也许直到现在,滚滚还过着平静的生活,与墨染一起玩耍,一起跑到山下听钟声。
三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自从滚滚出生以来,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冷这么长的冬天,河流像死去了一样,坚硬成晶莹的石头。滚族们开始觉得好玩,在洁白的冰面上打滚,后来就没心情玩了。
天越来越冷,春天一直不来,山上的竹子开始枯死,一些弱小的滚族不得不挨饿。
冬天怎么会这么长呢?
一些滚族开始往自己的山洞里藏匿食物,这在以前是从没有过的。滚滚妈妈也趁别人不注意,悄悄地往山洞里屯了好几大捆竹子和一大筐梨。
食物越来越少,一些元神强大的滚族开始把周围的竹林据为己有,有别的妖怪擅闯就打伤甚至打死。
冰雪覆盖了山头,也覆盖了滚族们的心头。
树林里到处开始出现滚族的尸体,除了饿死的,更多的是死于同类的厮杀。最惨的是灰色元神的滚族,他们的数量最多,又打不过黄色、蓝色元神的滚族,于是只能互相撕咬,为了抢夺竹子,常常血溅竹林。温顺的滚族不像以前那么懒洋洋的,神情变得尖锐警惕,随时准备与自己的同类战斗,掠夺或者防备被掠夺。渐渐地,再没有幼崽跟在滚滚身后,拿石头砸他、嘲笑他吃梨了,他们已经被大人教会了防备。
但滚滚一点儿也不觉得开心。
后来,连滚滚最爱的那棵大梨树,也终于冻死了。
滚滚找不到食物,开始吃妈妈屯的梨。他只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灰色元神的妖怪,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食物越来越少,妈妈开始节省着吃竹子,不时担忧地叹气。
滚滚也很久没有见到墨染了,梨树死了之后,他又去过那里几次,可墨染一次也没有出现。
——他是最厉害的蓝色元神的妖怪,一定不会挨饿吧。也许,他早已经有了自己的竹林,忘了曾经认识过的灰色元神的朋友吧。
再后来,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听说滚族世代传下来的宝物失窃,看守宝物的滚族长老被杀,全族都在通缉偷盗者。
守宝长老德高望重,已经活了四万多岁,滚滚曾经远远地望见过一次,那么高大的身影,深蓝如海的元神。滚滚难以相信,最强大的长老,竟然会被杀死。
这天晚上,滚滚家的洞口突然传来敲门声,滚滚满心疑惑地去开门,这么晚了,是谁来造访?
门一打开,墨染站在门外。
他浑身沾满灰土和冰渣,鼻子冻得通红,原本修理得干干净净的皮毛都杂乱地卷了起来,像是四处奔波躲藏,很久没有好好地洗一个澡,连那曾经英俊潇洒的黑眼圈也显得疲惫落魄。
“我没地方可以去了,外面很冷,能在你家过一晚吗?”
滚滚妈妈用担忧的目光打量墨染,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滚滚把墨染领进来,把所剩不多的竹子给他吃,墨染狼吞虎咽,就像饿了半辈子一样。
趁着墨染在吃竹子,妈妈把滚滚拉到一边,声音微微发抖:“他的元神颜色很奇怪。”
滚滚也发现了,滚滚的元神颜色和当初不同。没有了那种清澈如晴空的蓝,而是泛着可怕的青色。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颜色的元神,从上古以来,没有一个滚族有这样的元神。
“杀死长老,全族通缉的偷盗者,”妈妈的眼里掩不住惊恐,“会不会就是他?”
不会的。
滚滚的第一反应是不可能。第一次遇到墨染的时候,对方抱着竹子,眼里有着又正直又明亮的光芒,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嗨。”
那个墨染一直留在他的脑海里,再冷的冰雪也不能冻结那笑容。
墨染怎么会偷盗宝物,杀死长老?他绝不相信。
可是墨染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哪里不一样,滚滚也说不上来,只觉得对方身上有种陌生而令人畏惧的气息。
吃过竹子之后墨染倒头就睡,甚至没有和滚滚说一句话。
滚滚害怕地看着他伤痕累累的后背,和染血的绒毛,辗转反侧很久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清晨,滚滚是被一阵喧闹声吵醒的,洞口似乎有很多人在大声吵嚷。
“快将宝物交出来!”
“毁灭元神,格杀勿论!”
……
洞外聚集了上百头滚族,为首的那一头滚滚认识,叫书策,就是他最早开始将竹林据为己有,由于有了食物来源,很多滚族都听命于他。
“你竟敢偷盗宝物,”书策凶神恶煞地指着滚滚,“按照族规,要就地毁灭你的元神!”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滚滚身上。
滚滚满脸茫然,一时间完全没有明白对方的意思:“什么……宝物?”
“别装了。”书策不屑地撇嘴,指着一路蜿蜒到洞口的斑斑血迹,“这就是铁证。
“杀死长老,偷盗宝物的铁证。”
对方的话,一字一字十分清晰,雪白的日光落在滚滚身上,刺得眼睛生疼。他终于明白了什么,艰难地张了张嘴。
“我……”辩解的话就在嘴边,可滚滚说不出口。他身后的山洞里藏匿着墨染。
那是他唯一的朋友,是几千年来唯一一个对他说“一起坐”的妖怪。
他想不明白墨染昨夜为何会突然来他家,但他相信,墨染一定有他的理由。
他们一定有哪里弄错了!
不远处走过来一头熟悉的身影,脚步匆忙。
“不是滚滚偷了宝物!”滚滚妈妈在寒冷的清晨从外面找寻食物回来,篮子里空空的一无所获。她冲过来,惊恐地把滚滚护在身后:“滚滚只有灰色的元神,怎么可能杀死蓝色元神的长老?盗取宝物的是……”
滚滚猛地拉了一下她的手臂。
滚滚妈妈嚅嚅着嘴唇,终究没有将那个名字说出来,只是眼神变得哀戚。这一刻,滚滚突然发现妈妈眼角的皱纹那样苍老、无助而倔强。她一直很担心滚滚,担心滚滚交不到朋友,担心滚滚挨饿受冻,担心滚滚不能像其他的同族一样平安顺遂地生活。
她很笨,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也不懂得多少道理,长久以来,她的担心对滚滚来说更像是一种累赘。
可是,她昨夜尽管害怕,仍然迟疑着让墨染进来家里,因为那是滚滚唯一的朋友,她不忍心让滚滚失望。
为了滚滚,无论做什么事情,她都会心甘情愿去做。
包括笑着面对死亡。
书策不耐烦地撇嘴:“不管怎么样,这一路到你们洞口的血迹就是证据!什么蓝色元神的滚族?无稽之谈!谁知道你们这些灰色元神的贱类,用什么下作的手段害死了长老?”
滚滚妈妈眼看百口莫辩,只能用发抖的身躯和有点可笑的姿势护住自己的孩子:“不关滚滚的事……”
书策一挥爪子,妈妈顿时被推得跌倒在地,竹篓滚得老远,几只滚族粗鲁地将她抓起来。只听书策不耐烦地说:“毁掉她的元神。”
元神一旦被毁,永无重聚之日。
滚滚的脾气一向很好,就算多年来一直被欺负,他也从来没有发过怒。好脾气的滚滚在世上只对一个人最不耐烦,就是妈妈,他觉得妈妈根本不理解他,很多时候他都懒得和她说话。在更小的时候,他甚至在想为什么妈妈是这么卑微的灰色元神的滚族?不能让他像那些出生就有天赋的小孩一样拥有力量?
可是,他不能失去她。
滚滚只觉得眼眶发胀,耳边风在嘶吼,胸口某个地方那么冷,又那么烫,几乎要燃烧起来,他冲上前:“不准伤害我妈妈!”
“就凭你?”书策露出不屑的神色。他朝后一挥爪,“上!”
滚滚大吼一声就要冲上去,却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爪子拉住了后颈。
“你怎么会这么好骗?”
那个声音顿时让滚滚僵立在原地。他缓缓扭过头,看到了墨染的脸。
墨染甚至连看也没有看滚滚一眼,就将他随手扔到一旁,迳自朝前走去。也许是他眼瞳中青色的元神太过可怕,滚族们竟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
“原来是你!”书策的脸色也变了。
“是我。”墨染睥睨着他,“是我夺取了宝物。”
“不会的……”滚滚爬起来,惊骇地伸手去拉他:“墨染——”
墨染不耐烦地挥开他的爪子:“我只不过是在利用你!只不过是把你当炮灰而已!像你元神这么低级又这么蠢的妖怪,能做什么?”
滚滚呆呆地看着墨染,膝盖跌疼了,心中有个地方更疼,不是这样的……就在不久前,他还和墨染一起坐在树下吃梨,墨染看着他的眼神虽然漫不经心,却那么温暖。
此刻却只剩下冰冷和陌生,暴戾和杀气。
青色的光芒从墨染身上散出来,世界都沉浸在诡异可怕的光华中。
四
“喂!”裴探花朝滚滚眼前挥了两下手,“在想什么?”
滚滚这才回过神来,黑眼圈里的小眼神还有点茫然:“好多过去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和别人约了在寺庙见面?”裴探花若有所思,“可是天下的寺庙何其多,你们约在哪一座?”
“我也不记得了。”滚滚抱着梨,可怜巴巴地说,“这些年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
“这梨有点儿涩。”滚滚认真地说。
裴探花无语地扶额,随即潇洒地从树上一跃而下,“乌云大人,今天我约了人要练剑,等我有空的时候再来和你一起吃梨啦!”
年少轻狂,最容易忘记的约定就是“等我有空”和“回头”。
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少年把这随口的吃货之约忘了。秋天还没有过完,裴探花就离开长安,去了陇右战场。
而滚滚仍然在不停地找寻。
他去了长安,又去过许许多多的城池,许多不同的寺庙,但都没有他要去赴约的那一座。
没有关系罢,反正他的时间很长,不像人类短暂如同蜉蝣的生命。在他的旅途中,有些寺庙和宫殿已经倒塌,碎为瓦砾,沦为尘土,又有新的楼阁建造起来,在烟雨中伫立如画。
不断有新奇的东西在旅途中等他,有的很危险,有的很有趣。但最惊喜的,莫过于遇到当年的故人。
二十年后,他和裴探花在险峭的山路上,竟然再次相遇。
对寿命有几万年的滚族来说,二十年只是很短的时间而已,而当年的少年郎,容貌竟然几乎没有变化,还是那样俊美潇洒的模样,侧脸比得过雪中桃花,眼睛比星辰还要坦荡明亮。
说好的物是人非的凄凉节奏呢?
滚滚大喜,深情地咧开一口森森白牙,丝毫不觉得自己打招呼的方式突兀,瓮声瓮气地趴在石头上朝下面喊:“裴探花!”
“……”当年的探花郎嘴角抽搐了几下,和身边的青衣人对视一眼,“现在的妖怪都流行卖萌吗?”
“我不是妖怪,我是滚滚啊。”对方深情地看着他,“裴探花,你不记得我了?”
看着那仿佛被打青的乌黑的眼圈,裴昀终于想了起来,那个“你”“梨”不分的蠢妖怪!
“你是那团要吃我的乌云?”
滚滚高兴地说:“就是我!”
这些年来在裴探花身上发生了什么,滚滚不知道。仔细看去,似乎有些什么东西,被他明亮的笑容所隐藏。无论怎样,他还是那样没节操,话痨地对着身边的青衣人啰嗦:“啊啊叶校尉别走这么快,我还带着一头熊……”
是的,滚滚跟着他们上路了。
反正也是旅行,他们也要去找东西,干脆一起上路。
滚滚也曾经徒劳地尝试解释“我不是熊”,裴探花便恍然大悟:“对,你不是熊,你是有黑眼圈的乌云……”可怜的滚滚只能羞耻地捂住脸——滚族是世间稀有的族类,被叫做乌云太丢人了,还不如叫熊呢!
跟在裴昀身边的青衣人被他唤做“叶校尉”,年轻人长得真不错,剑眉星目,气质出众,只是冷冰冰的气场没那么好亲近。叶校尉随身带着金叶子,土豪得不要不要的,肩上还停着一只样子古怪的大鸟,不知道为什么,滚滚莫名地有点怕那只鸟。
大鸟却毫不见外,自来熟地欺负滚滚:“你,去找红薯!”
滚滚于是滚去找红薯。荒山野岭的要找红薯,比在一群皮松肉垮的老翁中挑个美男子还难,于是可怜的滚滚常常空手而归,被大鸟用翅膀打得鼻青脸肿。
这只大鸟说自己的名字叫“大王”,是一只凤凰。
听到凤凰这个词的时候,滚滚有一瞬间的疑惑,仿佛有什么记忆被触动,他是在哪里见过凤凰吗?
不过,就算见过,也没有这么丑的吧。丑到这个样子,也算是令人过目不忘了。
——这话滚滚当然不敢说出来,他可不想再挨一顿胖揍。
况且大王虽然嚣张,但神色冷峻不苟言笑的校尉却对她宝贝得不得了。校尉的眼睛似乎不太好,时常会看不清东西,其实每次裴探花吵着别走那么快,嚷嚷着要住客栈休息,催促着要找树荫乘凉,都是看到校尉脸上的汗水,看到校尉不经意皱起的眉头,才话痨的。
滚滚算是看出来了,裴探花这家伙看上去不靠谱,其实照顾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滚滚在心里算了一笔账:得罪大鸟就是得罪校尉,得罪校尉就是得罪裴探花……看在故人的面子上,唉,他也大妖怪有大量,让这丑鸟几分。
结果,还是有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时候。
这天清晨,大王心血来潮地说:“我们去江南吧!”
江南离中原有千里之遥,滚滚又不像大王有翅膀能飞,身边两个人类更是只能靠一双腿。
谁知道校尉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便冷冷地说:“好。”
滚滚在心里哀嚎,现在世道不太平,路很难走的啊!这位年轻人我看你气色不好恐怕经不起长途奔波,要是半路突然昏过去别让我背你啊,要是突然死翘翘了别让我埋你啊,我的爪子挖不动土呜呜……
等等我!
五
在滚滚的哀嚎声中,一行人还是来到了江南。
战火还没有燃烧到江南,小桥流水精致,月下有青碧的荷塘,比起满目疮痍的中原简直是另一番光景。
几人在姑苏城外找了间破庙过夜,滚滚不甘心地问:“叶校尉,你有那么多的金叶子,我们怎么不去住店?”
叶校尉向来没有废话,回答清冷简洁:“因为你。”
裴探花凑过头来,认真地补刀:“乌云大人,别忘了在上一个地方,我们投宿了十几家客栈,都被赶了出来。”
“……”自取其辱的滚滚不由得羞愤地捂住脸——他们去住客栈,为什么那些掌柜的都像见了鬼一样地说“不做生意”?是因为你们两个年轻人长得太英俊了吗?要么就是因为那只鸟太丑,一定是……反正,反正和我这么可爱这么萌的滚滚没关系!
顶着黑眼圈的大妖怪委屈地耷拉着小耳朵,跟在两人身后。
“咯吱”一声轻响,陈旧的木门打开了。
裴探花一抬手,掸掉门扉上的蜘蛛网,里面的屋梁、香台都积了灰,说不出的荒凉。
“这是什么鬼地方——”裴探花掩住鼻子掸灰,“怎么有股烂掉的梨的味道?”
滚滚也闻到了。
空气里弥漫着难闻的烂梨的味道。他很喜欢吃梨,所以对梨的味道再熟悉不过,如果遇到下雨天,梨被雨水打落在地上,又没有人及时捡起来吃掉,时间长了,就会腐烂成这样的味道。
“咦?”裴探花拍了拍手上的灰,四处转了转:“好像真的有人住过。”
不知道为什么,滚滚的心头有种奇异的感觉,住在这里的人,也喜欢吃梨吗?
几人在破庙里安顿下来,夜里雨越下越大,雨水从屋瓦上蜿蜒流下来,就像一条河流在梦中淌过。滚滚半夜醒来,再也睡不着。
怀里有什么东西湿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枚羽毛,这些年来他一直带在身上的羽毛,他知道这羽毛对自己很重要,却忘了是谁给他的。
那样生机勃勃的颜色,在黑夜里也那么美,犹如春天的精魂凝聚在这片羽毛上。
凝神看着羽毛,后脑勺上突然一痛,滚滚忍不住叫出声:“啊!”
他回过头,发现凤凰大王怒目瞪视着他,边用鸟喙啄他边追着他打:“我靠!找了这么久的羽毛,原来在你身上!”
什么?
被欺负惯了的滚滚捂着头逃窜:“什么状况?大王你说清楚,这是我的羽毛……”
“你一头熊,敢说自己有羽毛!”大王勃然大怒,“你当我是好骗的吗?”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这是别人给我的……”
破庙里一阵鸡飞狗跳,裴探花和叶校尉也被吵醒了。叶校尉的脸色不太好,额头上渗着冷汗,裴探花扶住他,摸了摸他额头的温度。就在这时,黑暗中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有笨重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这下,大王和滚滚都安静下来,大王甚至惊恐地竖起头顶的羽毛。
“谁在那里?”裴探花站起身来。
黑暗中迟疑地走出来一个佝偻的影子,竟然是一只和滚滚相似的妖怪,眼圈也像被打青了一样滑稽。这只滚族看上去已经很老,身上的白毛几乎成了黄色,短腿行动也很迟缓,像是很久没有离开过这里。
看到滚滚,那妖怪一下子呆住,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滚滚,真的是你?你来啦?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滚滚愣在原地,如同被石化,他嗓子发痛,艰难地喊出来:“妈……妈?”
是妈妈。
想不到几百年的流浪之后,竟然能再次相见。两头滚族拥抱在一起,眼泪一下子从滚滚眼睛里涌了出来,他喜极而泣:“妈妈!”
几百年了……滚滚找寻了几百年,就算背井离乡满面尘灰,他也一直抱着希望。
“还好,我在这里等了二十年……”滚滚妈妈又哭又笑,将一个破旧的竹篓拖出来,里面的梨全都烂得流水发黑。她抹着眼泪,眼里涌起慌乱的歉意:“现在我的法术越来越弱,不过二十年而已,梨都烂了。”
她确实老了,走不动了,除了等待不知道还能做什么。但滚滚只是抱着她,拼命摇头,眼泪濡湿了她脏兮兮的皮毛。
旁边的裴探花眼底神色温暖,似乎很不适应这样深情重逢的场景,不合时宜地吐槽:“咳咳,才二十年‘而已’?要是没法术罩着,早就烂得连核都不剩了……”
“人类朝生暮死,当然不能和妖与神相比。”凤凰大王得意地拍了拍翅膀,歪着头又想了想,“不过——人类并不会把梨放着,而是会去栽种新的梨树,然后每年秋天都结出不同的果实。”她侧过头:“叶哥哥,你说是不是?”
叶校尉和裴探花对视一眼,勾了勾嘴角。
人类很了不起,看上去很弱小,却能一代代地生存下来,创造奇迹。
树木总会长出新芽,土地总会泛起金色麦浪,田野里总有春枝摇曳,野草生长。
天亮时,雨停了,清晨的阳光照进来,让破庙也有了生气。
“快把羽毛还给我!”大王一睡醒,就气势汹汹地去追打滚滚。
满地灰尘都被她的翅膀拍起来了,滚滚四处躲藏,委屈地护住羽毛不肯给:“这是我的!”
凤凰大王一口咬定这就是她的羽毛,可滚滚也一口咬定,这是别人送给他的羽毛。
见怪不怪的裴探花和叶校尉各干各的,没有理他们,倒是滚滚妈妈浑浊的眼里满是喜悦和欣慰:“想不到……滚滚能交到这么有活力的朋友。”
有活力的大王徒劳地追了一上午也没追回羽毛,赌气地蹲在窗台上生闷气。
“琳琅。”校尉叫了她一声。
不理。
“大王,你有没有想过,”裴探花似笑非笑地站在窗下的阳光中,双臂环胸,“之前的羽毛都与你有所感应,但这次羽毛近在咫尺,为何这么长的时间,你却没有发现?甚至,如今羽毛就在你眼前,它却没有回到你身边?”
大王这才扭过头来,神色有点发愣。
很奇怪呢。
“也许,这真的不是你的羽毛。”
“不会啊……”大王有点困惑地转动着眼珠,“这真的是我的羽毛。”
校尉拿着两个烤红薯走了过来。
大王欢叫一声扑到他怀里,抱着红薯抬头问校尉:“这真的是我的羽毛!叶哥哥,你信不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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