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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醉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水合
“我,我隐身回去。”飞鸾对自己方才的“失态”仍然很沮丧,不过她也不想令玩兴正浓的轻凤扫兴,因此只是径自转身消失在夜色里。
轻凤咧咧嘴,存心逗弄一下心惊胆颤的宫人们,于是将身上的宫纱裙变了个颜色,又用手里的纨扇掩住脸,三两下便跳到了人前。
“呜啦——”她眯着眼对满脸苍白的宫女笑,跟着将团扇一揭,赫然露出半张毛茸茸长着髭须的脸,吓得众人再次鸡飞狗跳。
“嘻嘻嘻……”轻凤咯咯笑着将羽林军甩开,沿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一路飞速往东,仿佛一只在夜色里乘风而舞的蝶。她在御花园里左扑右闪、将乱成一锅粥的宫人们远远抛在身后,渐渐地连一点嘈杂声也听不见,四周又恢复了静谧,轻凤正在洋洋自得间,却蓦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沙沙的落雨声,而在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间,竟藏着一道悠扬的芦管声。
那曲调幽咽里带着长恨,令善吹笛子的轻凤不觉听得痴了,她想知道是谁在这烂漫春夜里还会如此无奈忧伤,于是不禁用团扇遮住半张脸,悄悄往那雨声处寻去。
今夜晴朗的天空只有繁星闪烁,那随着春风扑面而来的雨滴,都是从太液池畔的自雨亭上洒落的。只见自雨亭边巨大的水车将泉水不断汲上亭子,让清澈的泉水顺着屋檐滴淌下来,像一幕不断流动的水晶帘;而轻凤寻找的那个人就立在水晶帘后,孤独而优雅的背影,在这除了女人就是宦官的大明宫内苑里,还能属于谁?
轻凤的心像陷入网中的小鹿,突突撞了两下,却只能发出两声呦呦的哀鸣,最终徒劳地沦陷。她隔着雨幕望着亭中人,就仿佛又回到三年前初见他时,不经事的心里充斥着无法言说的悸动——这悸动说不清、道不明,也捉摸不透,却叫她整颗心都软了下来。
亏她,亏她一直都以为自己是骊山竹林中的一棵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向来都是没有心的呢……
就在轻凤魂不守舍的时候,独自在亭中消磨时光的李涵这时也恰好回过头来,于是他看见了神游天外的轻凤——那个姑娘用纨扇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双黑眼睛略显怔忡,却令他无端觉得熟悉,就像两颗落在白玉盘上的黑色棋子,圆溜溜似曾相识,却扣成了一个费他神猜的谜局。
第七章 重逢
“你是哪座宫里的?”李涵信步走出自雨亭,在宫灯微弱的光晕中笑着问轻凤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黄轻凤心里突突直跳,她佯装害羞地用纨扇遮住脸,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半张脸还是小兽模样,慌急慌忙念咒还原,不料一时心慌意乱小脸竟变不回人了!
该死该死,她命中的邂逅,怎么可以就这样成为梦幻泡影?!轻凤攥着扇子欲哭无泪,望着李涵随意敷衍着行了个礼,战战兢兢后退了一步。她这样的态度倒引起了李涵的好奇,使他执意想看看那藏在扇下的小脸是个什么模样:“你不必惊慌,将扇子放下吧。”
轻凤哪里肯依,圆溜溜的眼珠转了转,在心中道:我若把扇子放下,惊慌的可就是你了。
她却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举动就是抗旨不尊。好在此刻花月正春风,心情甚好的李涵不以为忤,他只是轻轻踏上前一步,隔着扇子微笑着逼视轻凤,看着那娇小玲珑的姑娘在自己面前畏缩起双肩,仿佛进退两难似的,不断抬眼偷瞄他。
她身上带着龙脑的香味,一双黑溜溜的眼珠像小兽一般灵动,真是有趣。
“你叫什么名字?”李涵忍俊不禁,存心逗逗她,故意将脸微微一板,“再不说,我可就要叫内侍们过来了。”
这一晚他特意支开那些形同附骨之蛆的宦官们,才求得片刻清闲在自雨亭中独坐,此刻当然不会因为轻凤的到来,而把那些烦人的家伙们再招来。不过我们单纯的轻凤可就当了真,她心中的咒语越念越乱,左念不灵右念不灵,最后只得慌道:“不要……”
说还是不说,这是一个问题!说吧,自己一张兽脸万一叫他看见,往后还怎么在宫里混?不说吧,他把内侍们叫来,等下自己脱不了身,势必还得用法术……轻凤想了又想,终是舍不得错过这一次难得的相遇,于是她轻轻吐出“紫兰殿”三字,便转身飞快地跑开。
李涵见状匆匆追出几步,刚循着美人芳踪绕过一处山石,便奇异地跟丢了人。他心下讶异,正四处张望着想要寻找,这时却看见不远处有一群宦官跌跌撞撞跑来。他立刻皱起了自己那双俊秀的眉。
“陛下,陛下,”赶来的宦官们伏在地上,个个面如土色地颤声道,“请陛下速速回宫,方才含冰殿附近发现有狐妖出没,值夜的洪中尉正领着羽林军搜捕呢,臣等惟恐邪祟惊扰圣驾,还请陛下速速回宫。”
这时就像与宦官们一搭一唱似的,洪中尉带着大批羽林军忽然登场,纷纷在自雨亭四周围着李涵跪下。李涵厌恶这种团团包围像逼宫一样的阵势,他相当不快,站在肃然静默的侍卫们当中,微微挑起眉尖,听那自雨亭上发出的沙沙雨声。
“哦,狐妖?”沉吟了许久之后他才应了一声,唇上若有似无地笑了笑,终是无可奈何,“好吧,我回去,你们起来吧。”
宦官们立刻起身上前,打起罗伞架起龙舆,簇拥着李涵离去。待到众人走散后,只有变作黄鼠狼的轻凤还躲在假山石的缝隙里,对着刚刚被自己抛落的一方绢帕捶地:“可恶可恶,只差一点点就能被他捡到了……”
恨只恨自己功力不济,节骨眼上竟跟飞鸾一样出纰漏,无功而返的轻凤只得郁郁回到紫兰殿里,同飞鸾在宝帐中闷头睡了一夜。不料就在她们酣睡之际,三宫六院中的暗流已是来回涌动了好几遍,因此当她们转天睡醒时,耳朵一动,便听见殿外的宫女们在传递这样的消息:
“昨夜王德妃的宫里闹狐妖,让含凉殿的杨贤妃受了惊,后半夜就开始生病了呢……”
宫女们的话令轻凤与飞鸾面面相觑了好一阵,之后飞鸾从枕下摸出一张纸人,很无辜地递到轻凤面前:“怎么回事?我才把纸人剪好,还没念咒呢。”
那纸人惟妙惟肖,画的正是杨贤妃的模样,飞鸾惟恐自己画的不像,还特意在纸人的肚子上写了“杨贤妃”三个字。
“嗯,我知道你没念,”轻凤挠挠肚子,眯起两只眼睛,“唔……这恐怕是个阴谋,有人在利用我们。昨夜我们分开后,你去过杨贤妃那里没有?”
“当然没有,”飞鸾连忙摇摇头,对自己昨夜的出糗依旧耿耿于怀,“我昨晚和你分开后,就直接回紫兰殿啦,哪儿都没去。”
“这就对了,你我后来都没到含凉殿去,那杨贤妃怎么会受惊?”轻凤撇撇嘴,揉揉飞鸾的脑袋,“我看是那杨贤妃想借这件事害王德妃呢,这样吧,你先别对杨贤妃下咒,咱们先避避风头,再见机行事。”
“好。”飞鸾点点头,将纸人重新藏在枕头下,窝起身子蹭了蹭轻凤,由衷感慨道,“这金屋宝帐真好,咱们说悄悄话也没人听见。”
轻凤嘻嘻嘻尖声笑了一会儿,算是回应飞鸾的土老帽。她抬头望着挂在帐顶上的金熏球,皱着鼻子嗅那金熏球里吐出来的龙脑香烟,在那浓烈得能使人上瘾的香味中陶陶然笑道:“嗯,凡人的屋子我也住不惯,空荡荡的老是窜风,还是这样的窝舒服。”
无所事事的两个人懒得出帐,就从枕下摸出些香榧子吃了充饥,之后又絮絮叨叨唠了一阵嗑,结果眼睛一闭一睁又睡了半天,在春日午后闲适的阳光里,她们无比灵敏的耳朵就听见殿外在讨论一条更加匪夷所思的新闻:
“原来昨夜王德妃宫里闹狐妖,也让王德妃受了惊,后半夜她就腹疼不止,现在似乎又有小产迹象,含冰殿里聚了好多太医……”
这下轻凤和飞鸾傻了眼,只见飞鸾一张小脸白了又白,六神无主地颤声道:“不会吧?”
害人没了孩子是最造孽的!她们虽为妖精,轻易也不敢做这样折损道行的事,当年的妲己娘娘敢胡作非为,那是因为背后有女娲娘娘在撑腰呢!可是她们呢?因为偷吃魅丹才有了出山的机会,自从三年前进入长安城,便没了“娘家”的消息——就连凡人嫁女儿到外地州郡去,这么些年也早该回门个次了,更何况长安与骊山才那么点距离!
飞鸾慌了神,倒是轻凤心里仍旧有点主意,安慰飞鸾道:“你别慌,这恐怕是那王德妃的对策,孩子到底掉不掉,还要过阵子才知道……”
就在她说话间,两只小妖耳朵一动,听见紫兰殿外隐隐传来喧哗,跟着就有一名宫女匆匆走进内殿。她们赶紧拍了拍裙子掀开锦帐,一本正经地板起小脸问道:“什么事?”
“回两位美人,宫闱局的花少监来了,说因为宫里狐妖作祟,要搜查紫兰殿呢。”轻凤和飞鸾还没定诰封,因此宫女这般答道。
轻凤和飞鸾默然对视一眼,结伴走了出去。一出内殿她们便看见殿外堵着不少宦官,轻凤眯着眼远远望去,就看见那为首的宦官非常年轻俊秀,只是整个人气质很清冷,冷得简直像块寒冰。除此之外,他俊秀得也怪异,左眼下生着一点蓝色的泪痣,让人看得久了,竟能从他冷漠的神情之中,咂摸出一点妖气来。
然而眼前这宦官的确是个人,还是个不男不女的阉人。轻凤眼珠转了转,不明白这宦官隐藏在眼底的敌意从何而来——她们可是吞下魅丹后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小妖精哪!
轻凤与飞鸾走上前乖巧地福了福身子,甜甜笑着,端的是一对令人赏心悦目的姊妹花:“黄轻凤、胡飞鸾,见过少监大人。”
这两只小妖所拜的少监,正是如今宫闱局炙手可热的宦官花无欢,也是三年前敬宗李湛驾崩之日,出现在内殿中的那位神秘人物。当时轻凤和飞鸾躲在柜中,并没有看见花无欢的脸,自然也不会知道她们与眼前这宦官竟有过一板之隔的缘分。
“嗯,”只见少监花无欢微微点了点头,依旧冰着一张脸,“昨夜宫中出现狐妖,为了各位贵人的安宁,圣上已下旨搜查各宫,若有打扰的地方,还请二位贵人原谅。”
两只小妖听了这话,心中同时咯噔了一声——虽说这次风波的始作俑者的确是她们,可





胭脂醉 章节7
眼前这位宦官未免扑得也太准太快了点。向来老实的飞鸾强自镇定地点点头,一旁的轻凤却是眉间一蹙,反问花无欢道:“昨夜宫里出现狐妖?那大人您这个时辰来搜查,搜得到吗?现在可是大白天。”
宫闱局的宦官们没料到轻凤人小鬼大,竟敢反驳宫里冷傲出了名的花少监,一时皆是面面相觑,不敢作声。
“白天自然有白天的益处,”这时花无欢慢条斯理地瞥了轻凤一眼,复又垂下眼去,伸手掸了掸自己平顺熨帖的袍袖,“如果敝人没记错,昨天除了闹狐妖,也是两位贵人入宫的日子吧?”
轻凤一怔,没想到眼前这宦官竟然将矛头直指自己,不禁干笑了一声:“大人您千万别这样说,我和妹妹一向胆小怕事,您这样可吓煞我们了。”
“敝人怎敢恐吓二位贵人,只是今日事出突然,还请二位贵人配合,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花无欢若无其事地一笑,左眼下的泪痣微微一晃,衬得他一双吊梢凤眼透尽凉薄,活脱脱一副令轻凤咬牙切齿的刻薄相。
轻凤自恃身怀妖术,还怕斗不过这区区几个宦官?于是她也不再与花无欢僵持,而是侧过身将他们往殿中让:“既然大人有令,我们姊妹怎敢不配合?往后我们姊妹在后宫里侍奉圣上,还要靠大人您多提点照应呀。”
“好说,”花无欢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负手踱进紫兰殿里,冷着脸对左右下了一声令,“搜。”
飞鸾与轻凤默然对视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跟随在搜查的宦官身后,任由他们翻箱倒柜。渐渐地饶是单纯的飞鸾都看出事情不对劲,轻轻扯了扯轻凤的衣角:“他们不像是在搜狐妖呢,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你才知道呀……”轻凤咧着嘴角轻声回答飞鸾,冷笑着看宦官们将箱笼中的衣裳撒了一地,又打开一只只奁盒宝匣,将五光十色的珠玉璎珞随意抛在地上。
随着手下们不懈地翻找,花无欢的一张脸却是越来越阴沉,他紧抿了双唇,皱着眉头在四下转了转,最后终是踏入内殿,一步步朝轻凤与飞鸾的九重宝帐走去。
“少监大人且慢,”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轻凤忽然出言阻止,望着回过头的花无欢讪笑道,“那帐中的东西看不得,还请大人恕罪。”
花无欢闻言挑起半边眉,冷冷笑道:“如何看不得?”
“大人您有所不知,这帐中有我们姊妹俩的闺私,不方便给人看的。”黄轻凤嘻嘻一笑,还故意憋了一口气,使自己搽了二两胡粉的脸竟然微微一红。
不料花无欢将轻凤既羞且臊的表情看在眼里,却是不为所动地笑了笑:“这后宫里连一根针尖也不能私藏,二位贵人既然已经进了宫,难道这点规矩还需要敝人教么?”
黄轻凤眼珠一溜,忙碎步抢上前替花无欢拨开流苏帐,低了头含笑道:“大人您教诲的是,这些怕男人们瞧见的东西,难道还怕给大人您看吗?”
在场除了懵懂单纯的飞鸾,轻凤这番话让殿内所有人都变了脸色。首当其冲的花无欢自然是怒意最炽,只见他面色一白,对准轻凤的目光越发阴寒起来,简直就像锋利的碎冰,害轻凤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花无欢盯着轻凤冷冷看了许久,最后到底收敛住脾气,不敢耽误正事。他径自上前拨开宝帐一重复一重的帷幔,随着五色流苏悄无声息地漾开,帐内便飘出一阵浓郁的龙脑香味,令人忍不住向往其中隐藏的销魂温柔乡。
紫兰殿的宫女们也没亲眼见过宝帐中的奥妙,因此这一刻纷纷睁大了眼睛,想看看先帝下旨为美人打造的宝帐里如何春光旖旎。只可惜暴露在所有人眼前的,是比狗窝还不如的一团狼藉。
诚然,在飞鸾和轻凤的帐中,铺设着大唐朝最上等的垫子、褥子和被子。来自波斯的羊绒毯上染着鲜红的石榴花;轻软的丝絮被填进新罗进贡的朝霞绸里,制成云彩般的衾被;用罽宾国进贡的波斯锦缝制出的靠枕柔软而饱满,还用金线镶着边。然而这些华丽的织物显然都饱经蹂躏,散发着一股浓烈的龙脑香,也不知多长时间没被整理过,并且距离上次拆洗的时间也十分可疑。
花无欢素有洁癖,乍然目睹了这般景致,只觉得额角上青筋一暴,连嘴角都忍不住跟着抽搐起来。他的手指开始迟疑,不知道应不应当继续翻找下去,脸上情不自禁露出的厌恶神情彻底破坏了他的冰冷自持。而此时在花无欢身后,两只小妖无辜地对视了一眼,不理解她们舒适的窝为何令花无欢如此不快。
嘴角抽搐的花无欢最终还是鼓足了勇气,逼自己僵硬的手指落在了揉成一团的枕头上——当精致的枕头远远飞到一边,花无欢在听见一阵令他毛骨悚然的哗哗摩擦声之后,满心的不快终于忍无可忍!
“你们——”他倏地挺直了腰背,盯着枕头下不计其数的果核、栗子肉、香榧壳,面色铁青地厉声叱道,“先把这里给我收拾干净!”
早就叫你不要随便看姑娘家的“闺私”的嘛……两只小妖被训得满头包,眯着眼睛直掏耳朵。轻凤等搜查的宦官们统统撤出紫兰殿后,才从枕下掏出沉甸甸的白玉玺掂了两下,吐着舌头坏笑道:“嘿嘿,一点障眼法,不好意思啦……”
第八章 醮祭
尽管自夜探大明宫之后,后宫的鸡飞狗跳都已经不关轻凤和飞鸾的事,但事态却似乎越演越烈,没有一点平静的迹象。这几天许多宫女被吓病,几乎夜夜都有人目击到狐妖出没,哪怕我们的轻凤和飞鸾那时正熟睡如死猪,压根没有出过紫兰殿。
与此同时,含凉殿里的杨贤妃依旧头疼脑热,王德妃宫中的太医也没有撤出的迹象——尽管王德妃同样也没有小产的迹象。一来二去,文宗李涵终于被近日宫中的风波扰得不胜其烦,决定请华阳观的女冠们入宫打醮。
像这般请道士入宫做法事,在大唐朝的后宫里并不鲜见,只因李唐皇室向来重道,不但斋醮盛行,连宫中都建了三清殿、大角观和玄元皇帝庙,因此在宫中设坛醮祭时,道士们可以自由出入宫廷。此外历代都有公主自请出家,例如李涵的姑姑永嘉公主,如今就住在先代皇帝唐代宗为爱女华阳公主修筑的华阳观里,而李涵的两个妹妹义昌公主和安康公主,竟也少有奇志一心向道,跟随着姑姑一同长居宫外修身养性。
这些公主们虽在宫外清修,每逢节庆却也经常回宫与天子团聚,今次宫中设坛打醮,请得自然也是她们。
如今天下道士沽名钓誉的居多,而真正得道的却罕有,对于飞鸾和轻凤来说,那些娇滴滴的皇家公主们则更加不足为惧,因此后宫里这场声势浩大的醮祭,她们索性就当热闹来看。
且说到了三清殿醮祭这一日拂晓,随着三千响晨钟催发,位于长安城东华阳观里的羽客女冠们,便从永崇坊出发,打由夹城进入了大明宫。这所谓夹城,就是用两堵城墙辟出的一条宫道,连接着大明宫与曲江芙蓉园,专供皇家的车舆行走;若是皇帝和后妃们一时兴起要去曲江离宫游乐,那么他们的龙舆凤辇就会从这夹城里经过,而长安的百姓们除了偶尔听见几声銮铃轻响,根本不会知道天子的行踪。
这时内苑的妃嫔们也纷纷漱洗穿戴,悉心为今日的斋醮作准备。轻凤和飞鸾同样起了个大早,她们俩化出原形在御花园里蹭了一身的露水,就着露水认认真真搓洗了一通,比之人类的沐浴倒真是方便了许多。
浴毕两只小妖精神抖擞地变回人身,一边在内殿里嘻嘻哈哈地追逐打闹,一边将繁琐而绮丽的衣服穿上身——衣对裳、鞋配袜,孔雀蓝对鹦鹉绿、杏子黄配石榴红,就连最怕麻烦的飞鸾也不得不承认,有时候搭配这些鲜艳的衣服和亮闪闪的首饰,的确非常非常有乐趣。
“走,到三清殿看看去。”搽完胡粉抹过胭脂的轻凤将粉扑一丢,拿起纨扇就要往外跑。这时飞鸾才发现自己脑袋上的金步摇缠在了一起,于是一边笨呼呼地拨弄着珍珠穗子,一边屁颠颠地跟在轻凤身后也跑了出去。
二只小妖一出紫兰殿,便听见了教坊宫伎演奏的道乐,悠扬的钟磬声伴着一股檀香味从三清殿远远地飘来。飞鸾和轻凤顿时激动起来,由宫女陪着,兴致勃勃地往三清殿走。一路上她们不时能看见宫外来的道士,有男有女,女冠们头戴星冠、脚踩云履,身上穿着鹤氅羽衣,料子是在初春里略显单薄的黄色罗绮,经风一吹便如烟似雾般缥缈绰约,远远望着像踩在云上,简直比飞鸾轻凤她们还要派头。正是:
霓轩入洞齐初月,羽节升坛拜七星。
“哎呀呀,就算翠凰来了,也不过如此吧?”飞鸾讶然赞叹着,水汪汪的眼睛里闪动着艳羡的光。而飞鸾身旁的轻凤显然比自家小姐更开窍,她一双眼睛不住地打量着男道士们,目光一会儿像学究一会儿像商贾,不亦乐乎。
“呵,你快看!”不大一会儿就听轻凤忽然对飞鸾咋舌道,“快看那个小道士!”
不明所以的飞鸾眨了眨眼睛,顺着轻凤的指点望过去,就看见三清殿外祭酒道士队伍的末尾,站着一位非常年轻的弟子,正在那里静静倾听着殿内传出的诵经声。
那真是一个谪仙人,侧脸的额头、鼻准、唇珠、下颌,线条无不精致,肤色又像白莲润出水来,默默地沉浸在香雾和唱经声里,宛如一块玉。
一瞬间飞鸾看得连口水都下来了,断断续续对轻凤道:“他,他真好看,好像白面蒸的……”
飞鸾质朴的比喻立刻让轻凤嘻嘻尖笑了两声,跟着她皱起鼻子使劲地嗅,好像飞鸾身上抹了醋似的,最后坏坏地怂恿飞鸾道:“没错哟,没错哟,你是不是动心了?”
“动心?”飞鸾懵懂地睁大眼,再一次向那少年道士望去,不料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下一刻那少年竟也猛然掉过脸来,直直望了飞鸾一眼。飞鸾来不及用扇子将脸遮住,就这么傻傻地与那少年照了一次面,因为偷看人家而发虚的一颗心,果然不偏不倚地怦怦跳了两下。
这就是心动的感觉吗?
飞鸾立刻扪心自问,却问不出个所以然。她眨了眨眼睛,仍旧糊里糊涂:“动心?我动心了吗?”
这时轻凤把脸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像一切怂恿自家小姐勾搭书生的丫鬟们一样,嘴脸赤诚而又邪恶地问:“我问你,你的心是不是在跳?”
跳?那的确是在跳的,这一点诚实的飞鸾不能否认:“嗯,有在跳。”
“这就对啦!”轻凤像找到了最有力的佐证似的,继续捕风捉影循循善诱,“你既然会心跳,那就是动心啦!现在你是不是想去见见他,和他说说话,问问他叫什么名字,有没有中意的姑娘?”
“嗯……”飞鸾被轻凤连珠炮似的逼问搅得头昏脑胀,她歪着脑袋,皱起一双罥烟蛾眉,仍是不确定地嗫嚅道,“我,我没有啊?我心动了吗?”
“这我还能诓你吗?”轻凤白了飞鸾一眼,用力戳了戳她的腰,“你想啊,多少戏文上都是这么写的。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聪明自觉过?小时候哪次吃饭不是我叫你?每次我问你饿不饿,你都说不饿,但碗一端起来,不是吃的比谁都要香嘛?!”
“嗯,这倒是。那,那现在我该怎么办?”飞鸾终于害羞起来,用扇子将脸严严遮住,不敢再往那三清殿上看。
“嘻嘻,很简单,”轻凤嘴角咧开,笑得像个老虔婆,“走,我们这就去会会他!”
直到多年以后,李玉溪回想起自己与飞鸾的初见,还是会很春风荡漾地傻笑起来。
那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简直无法形容……除了飞鸾,他再没见过一个可以像她那样压倒春光的女子,而她那天不过就是双鬓鸦雏色、单衫杏子红,但笑起来的一刹那就仿佛聚拢了四周的光色,令人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这真是一种很可怕的美,能够从单纯的尽头透出种邪魅,简直像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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