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十九个里面还有九个已经有了女朋友。这九个也同样唉声叹气叫苦不迭,心想真是心急喝不了热粥,赶早的不如赶巧的。他们心里开始盘算是不是把现任女友甩了,重整旗鼓再去追求林红。九个里面有八个患得患失,心想现在的女友虽然不如林红漂亮迷人,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追求到手,又花言巧语把女友摸了,费尽心机把女友睡了。林红虽好,毕竟只是看了他们两眼,实在是虚无缥缈的事情,不像自己的女友已是板上钉钉了。他们心想眼看着鸭子要煮熟了,不能让它飞了,所以他们对林红也就是动动心思,没有实际的作为。九个里面的这八个是稳健型爱情追求者,只有一个是风险型爱情追求者,这个风险型开始脚踩两条船,这一天晚上还和现任女友睡在一起情深似海,第二天就悄悄买了两张电影票,一张藏在胸前的口袋里,另一张托人给林红捎去。
这时的林红是我们刘镇的女福尔摩斯,已经把那二十个面容英俊的年轻男子的底细摸清楚了,知道这个送电影票的风险型已经和他的女朋友住在一起了。林红接过电影票的时候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哼了一声,心想都是快要结婚的人了,还敢来打她的主意。那个时代的人就是这样僵化保守,男女一旦睡过了就立刻双双贬值,新房变旧房,新车变旧车,只能去旧货市场交易了。林红知道这个风险型的女朋友是红旗布店的售货员。林红走进了布店,一边看着各种颜色的花布,一边和风险型的女朋友聊天,然后将电影票拿出来递给她,看着她发怔的神色,林红告诉她,这是她男朋友给的。林红将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这个迷茫忧愁的年轻女子后,警告她:
“你的男朋友是个刘镇陈世美。”
这个风险型爱情追求者就是曾经大名鼎鼎,后来丧魂落魄的赵诗人。赵诗人当时还蒙在鼓里,傍晚的时候满面春风地走向了电影院,有群众说他还吹着口哨。赵诗人在电影院外面转悠了半个小时,等里面的电影放映了,才像个贼一样悄悄溜了进去。赵诗人从亮的地方走进了暗的地方,他摸到自己的座位坐了下来,看不清身边那张脸,以为身边坐着的就是林红,他自鸣得意地轻轻叫了几声“林红”,又自鸣得意地说知道她会来的。
接下去赵诗人对着自己的女友倾诉起了对林红的衷肠,赵诗人轻声细语诗情画意,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了类似火车汽笛的喊叫,赵诗人接二连三地挨上了大嘴巴。赵诗人遭此突然袭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都顾不上自我防卫,哑口无言地伸长了脖子,把自己的脸蛋完全暴露在对方的巴掌之下。他的女朋友极端愤怒以后喊叫都失真了,赵诗人没听出来,以为是林红在扇他的脸。赵诗人十分生气,心想天底下哪有这样谈情说爱的?赵诗人对着自己的女朋友低声叫着:
“林红,林红,注意影响……”
赵诗人的女朋友这时候说话了,她尖声叫道:“我打死你这个刘镇陈世美。”
赵诗人终于看清女朋友的脸了,他惊慌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任凭尖叫的女朋友把自己揍得落花流水。当时银幕上放映的是《少林寺》,看电影的群众后来都说同时看了两场《少林寺》,一场是李连杰版,一场是赵诗人版,群众都说赵诗人版更精彩,说赵诗人的女友好比是武林高手,对着赵诗人狂叫狂揍,其武功比电影里的李连杰还要高强。赵诗人从此臭名昭著,风头甚至盖过了当年偷看屁股的李光头;女朋友自然是一脚蹬掉了他,做了别人的老婆,给别人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赵诗人后悔莫及,从此光棍一条,再无女友史,更无婚姻史。赵诗人痛定思痛之后,对刘作家说:
“什么叫偷鸡不成蚀把米?我就是。”
刘作家嘿嘿笑个不停,想当初自己也是对林红想入非非,差一点甩了现在的老婆,差一点和赵诗人一样的下场。刘作家拍拍赵诗人的肩膀,既像是夸奖自己,又像是安慰赵诗人,他说:
“人贵有自知之明。”
十九个想入非非的人里面只有两个是正牌单身,这两个刘镇之骄子启动了求爱之程序,都说自己既无婚姻史,也无女友史。有一个还拿着病历给林红的父母看,上面写着无精神病史,无慢性病史。另一个知道后立刻拿上自己父亲和母亲的病历,得意洋洋地放在了林红家的桌子上,像是展开两幅名画似的,将两份病历翻开来,让林红的父母仔细看看,知道他的父母无精神病史,无慢性病史。至于他自己,他拍拍胸脯说连个病历都没有。他说自己从生下来到现在都不知道什么叫生病,身体健康得连个喷嚏都没打过,小时候看着别人打喷嚏心里十分好奇,以为鼻子也会放屁。话音刚落,这人的鼻子里就一阵发痒了,嘴巴不由自主地张了开来,眼看着一个喷嚏呼之欲出,这人表情张牙舞爪地将喷嚏吞了回去,好像是在吃毒药,他赶紧用一个打哈欠的假动作掩盖了自己的喷嚏,接着不好意思地说:
“昨晚没睡好。”
这两个正牌单身也就是去了林红家几次,见了两眼林红不冷不热的脸,与林红的父母多说了几句话,林红父母客气的笑容让他们忘乎所以,立刻摆出了乘龙快婿的嘴脸,一口一个“妈”,一口一个“爸”地叫上了,叫得林红父母浑身起鸡皮疙瘩,连连摆手说:
“别这么叫,别这么叫。”
一个还算知趣,改口叫上“伯父”和“伯母”了。另一个的脸皮比李光头还要厚,继续叫着“妈”和“爸”,还说迟早都要这么叫,迟叫不如早叫。叫得林红的父母沉下了脸,很不高兴地说:
“谁是你爸?谁是你妈?”
林红从心底里瞧不起这两个面容英俊的小气鬼,他们每次都是空手而来,到了林红家吃晚饭的时候还磨蹭着不愿走,想在林红家白吃一顿饭。有一个倒是给了林红一把瓜子吃,他坐在林红家里说话时右手一直插在裤袋里,等着林红父母转身进了厨房,才从裤袋里摸出瓜子递给林红,那表情像是要送给林红一颗南非钻石。林红看着他手里的瓜子都被汗水弄潮湿了,瓜子上还有裤袋里掉下来的线头。林红一阵恶心,扭过头去装着没有看见,心想这草包还不如李光头。
林红的父母刚开始出于礼节,在吃晚饭的时候看着上门求爱的人坐着不走,也就请他一起吃了晚饭。这两个正牌单身自从在林红家吃过一顿晚饭以后,立刻扬言他们和林红恋爱了,他们逢人就说,而且添油加醋,一个吹嘘林红的母亲如何亲热地给他夹菜,另一个听说后马上虚构了林红如何含情脉脉地给他添饭。这两个正牌单身还让他们的亲朋好友到处去传播,传播他们和林红虚无缥缈的爱情故事。他们的亲友觉得这事八字还没有一撇,张嘴说说容易,要是人家林红不承认,实在没面子。这两个人不是这样想,眼看着对方张嘴乱说,心想自己也不能落后,一定要在声势上压倒对方,即便最后不成功,他们觉得和林红谈过恋爱也是一段光荣人生,也能让自己身价倍增,再和别的姑娘谈情说爱时就会拥有优越感。
这两个爱情的炒作者终于狭路相逢了,其中一个正在大街上得意洋洋说着他和林红的爱情故事,另一个从旁边走过时实在听不下去了,站住脚大吼一声:
“放屁。”
这两个人就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唾沫横飞地对骂起来。刚开始我们刘镇的群众以为他们要打起来了,两个人一边骂着一边将自己的袖管卷起来,卷完了左手的袖管,又同时卷起了右手的袖管。刘镇的群众纷纷后退为他们腾出地方,以为一场拳击大战马上就要拉开序幕。这两个人却是蹲下身去卷起了裤管,刘镇的群众更加兴奋,说他们肯定会打个尘土飞扬,打个天昏地暗,打出世界轻量级拳王的风采来。这两个人把四条裤管都卷到四个膝盖上面去了,眼看着身上没什么东西可以卷了,两个人还是没有出拳,还像刚开始那样对骂,只是增加了抹口水的动作。
就在我们刘镇群众焦急万分的时候,李光头出现了。李光头在民政局向陶青汇报完了工作,走回福利厂的路上看到围满了人,他拉住一个群众打听发生了什么事。那个群众夸张地对李光头说:
“第三次世界大战马上就要爆发啦!”
李光头眼睛闪闪发亮挤了进去。我们刘镇的群众看到李光头挤进来了,情绪更加激昂,说这下有好戏看了,说已经有两个在这里双雄会,再来一个李光头就是三国演义了。李光头听着这两个指着对方鼻子、抹着自己口水对骂的人,都在说林红是自己的女朋友,不由勃然大怒,一个箭步冲上去横在他们中间,伸开双手抓住这两个人胸前的衣服,吼叫道:
“林红是老子的女朋友!”
这两个人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李光头,一下子都怔住了。李光头吼叫着松开右边那个,举起右拳对准左边那个人就是两记重拳,当场把他揍出了乌眼青。紧接着李光头又如法炮制把右边那个人也揍出了乌眼青。这天下午李光头揍了左边的,再揍右边的,把这两个人揍得嗷嗷直叫,痛得都忘记了还手。让大街上围观的群众急得连连跺脚,好比是眼睁睁看着三国时期的曹操揍了刘备,又揍孙权,刘备和孙权却不知道联手还击。有几个群众一急,就把自己急成了诸葛亮,嚷嚷着让挨揍的两个人联起手来和李光头干仗,有个群众把右边那个当成刘备了,指着他一声声地叫:
“联吴抗魏!赶快联吴抗魏!”
这两个人被李光头揍得晕头转向,只觉得天旋地转,群众的喊叫早听不清楚了,他们倒是听清楚了李光头的喊叫。李光头一边狠揍他们,一边像个警察似的审问他们:
“说,快说,林红是谁的女朋友?”
这两个人都是气息奄奄地说:“你的,你的……”
我们刘镇的群众万分失望,纷纷摇头说:“真是扶不起的阿斗,两个都是阿斗。”
李光头扔开了这两个人,目光凶狠地扫起了围观的群众。刚才的几个诸葛亮吓得缩进去了脖子,往后退着不敢说话了。李光头抬起右手扫了扫我们刘镇的群众,警告他们:
“以后谁要是再敢说林红是他的女朋友,老子就揍得他永世不得翻身。”
李光头说完扬长而去。很多群众听到他走去时洋洋自得地说:“毛主席说得好,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李光头把两个爱情的炒作者揍得刻骨铭心,从此不敢追求林红了。这两个人丢尽了颜面,在大街上遇到林红时,都是低着头满脸羞愧地走去。林红不由莞尔一笑,心想那个土匪恶霸李光头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林红放眼望去,刘镇的未婚男子们犹如丛生的杂草,竟然没有一棵参天大树,林红倍感苍凉,仿佛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时候有一个人变得清晰起来,一个白净英俊戴着眼镜的人引起了林红的兴趣和好感,这个人虽然不是大树,在林红的眼中也算是一棵小树,比那些杂草强多了。只要是一棵树,就有参天的可能,而杂草永远只能铺在地上。这个人就是宋钢。
兄弟 六
宋钢是当时的好青年形象,他总在手里拿着一本书或者杂志,文质彬彬风度翩翩,见到有姑娘看了自己一眼就会脸红。李光头死缠烂打追逐林红时,宋钢都在一旁。宋钢是李光头追逐爱情时的随从陪客,这个年轻人恰恰是因为做了陪同,在林红眼里的曝光率立刻高于我们刘镇其他的年轻人。李光头追求林红追得满头大汗,不知道林红已经暗暗看上了一声不吭的宋钢。
李光头傻乎乎地在大街上充当林红的保镖,霸道地不准别的男人用眼睛看林红,宋钢总是低着头无声地走在李光头的身旁。这时的林红习惯了李光头的纠缠,已经从容不迫了,她学会了视而不见、面无表情地走着。林红在街角拐弯的时候会趁势看一眼宋钢,有几次两人四目相视,宋钢立刻惊慌地躲开自己的目光,林红的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微笑。当李光头说着那些令她气恼的话时,她就会不由自主地偷偷看一眼宋钢,她每次都看到了宋钢忧伤的眼神。林红得到了一个信号,知道宋钢那一刻正在心疼自己,她突然有了幸福的感觉。李光头差不多每天都在骚扰林红,林红也就每天见到宋钢,见到宋钢有时候慌张有时候忧伤的眼神,林红心里响起泉水流淌般欢快的声音。她甚至不讨厌李光头了,正是李光头的纠缠,才让她每天都见到了宋钢。到了晚上林红入睡之时,宋钢令人难忘的低头形象,就会无声地擦过林红的梦境。
林红希望有一天的下午或者是傍晚,宋钢挺拔的身影会出现在她家的门口,像那些上门求爱的人一样走了进来。林红觉得那时的宋钢肯定和那些厚脸皮的求爱者不一样,宋钢会在门外害羞地站上很长时间,走进来以后说话也是吞吞吐吐。林红心想自己喜欢的就是这样的男人,当她想象宋钢羞红的脸色时,忍不住摸了一下自己已经发烫的脸。
有一天的傍晚,宋钢真的来到了,他迟疑不决地站在林红的家门口,声音颤抖地问林红的母亲:
“阿姨,林红在家吗?”
当时林红在自己的屋子里,她母亲进来告诉她,那个整天和李光头在一起的年轻人来了。林红一阵慌乱,正要出去,又退了回来,她悄声对母亲说:
“让他进来。”
林红的母亲会心一笑,走出去亲热地告诉宋钢,林红在里面的屋子,让他进去。宋钢忐忑不安地走向林红的房间,他不是为自己来的,他是被李光头逼迫来的。李光头死缠烂打了五个月毫无成效,觉得这第五招也没有一点用处,还是应该深入敌后;可是想到自己在林红家遭受的牛粪和癞蛤蟆之耻,李光头觉得不宜亲自上门,他就委托狗头军师宋钢前去说媒。宋钢是一百个不愿意,李光头大发雷霆之后,宋钢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宋钢走进林红的屋子时,林红背对着他站在晚霞映红的窗前,正在给自己扎辫子。晚霞映照进来,林红站在来自天上的光芒里,楚楚动人的背影在丝丝闪亮,晚风从窗外吹拂进来,轻轻扬起了她身上的白裙,一股神秘的气息袭击了宋钢,宋钢战栗了。那一刻宋钢突然觉得林红犹如天上的仙女,她一半的长发披散在右侧的肩背上,另一半的长发三股纠缠在一起越过了左肩,在她的手里微微抖动。此刻的霞光恍若红色的云雾了,她细长白皙的脖子在宋钢眼中若隐若现,这时的宋钢像李光头手下的花傻子一样呆头呆脑了。
林红听着身后宋钢急促的呼吸,从容地扎着自己的辫子。扎完了左边的辫子后,她的头轻轻一甩,右手轻轻一撩,披在右背的长发飞翔似的越过了肩膀,整齐地降落在林红的胸前,林红扎起了另一条辫子。这时她细长白皙的脖子在宋钢的目光里清晰完整了,宋钢的呼吸听上去像是被堵住了,喘不过来了。林红微微一笑,背对着宋钢说:
“说话呀。”
宋钢吓了一跳,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使命,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为李光头来……”
宋钢紧张得都忘记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林红听宋钢说是为李光头来的,心里一沉,她咬了咬嘴唇,犹豫不决之后,点明了告诉宋钢:
“你要是为李光头来,你就出去;你要是为自己来,你就坐下。”
林红说完这话不由脸红了,她听到身后的宋钢碰了一下椅子,以为宋钢要坐下来,可是她听到了宋钢蹒跚的脚步走了出去。宋钢听明白了前半句话,没明白后半句话,林红转过身来时,宋钢已经走出去了。
这天傍晚宋钢离去以后,林红气得掉出了眼泪,她咬牙发誓,再不会给这个傻瓜任何机会了。可是天黑以后,林红躺在床上时心又软了,她想想前面那些厚颜无耻的求爱者,再想想宋钢的言行举止,林红觉得宋钢是个真正靠得住的男人,而且宋钢比所有的求爱者都要英俊迷人。
林红继续希望着,希望宋钢会来主动追求她。又是几个月过去了,宋钢那边杳无音信,林红反而越来越喜欢宋钢了,差不多每个晚上都会思念宋钢,思念他低头的形象,他忧伤的眼神,他偶尔出现的微笑。
时间的流逝让林红觉得不能指望宋钢上门来求爱了,她告诉自己应该主动一些,可是她每次见到宋钢时,旁边都有那个土匪恶霸李光头。终于有过两次机会在大街上单独见到宋钢,当她的眼睛深情地望着他时,他却是慌张地掉头走开了,像个逃犯那样走得急急忙忙。林红心都酸了,这个宋钢让她恨得咬牙切齿,同样也爱得咬牙切齿。当她第三次单独见到宋钢时,林红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那是在桥上,林红站住了脚,满脸通红地叫了一声:
“宋钢。”
正要慌张走开的宋钢听到林红的叫声,浑身哆嗦了一下,他转着身体看看前后左右,仿佛桥上还有另外一个“宋钢”。当时桥上还有其他的人,他们都听到了林红叫宋钢的名字,他们的眼睛都看着林红。林红虽然脸色通红,还是当着别人的面对宋钢说:
“你过来。”
宋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走上去时,林红故意大声说:“你告诉那个姓李的,别再缠着我了。”
宋钢听了这句话点点头竟然准备走开了,林红低声对他说:“别走。”
宋钢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林红。这时候桥上暂时没人了,林红的脸上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柔情,她悄悄问宋钢:
“你喜欢我吗?”
宋钢吓得脸色苍白。林红羞涩地对他说:“我喜欢你。”
宋钢目瞪口呆。林红看到有人走到桥上来了,悄声说了最后一句话:“明晚八点在电影院后面的小树林里等我。”
这一次宋钢完全听明白林红的话了,他整个白天都在神思恍惚。他坐在工厂车间的角落里左思右想:发生在桥上的一切是不是真的?宋钢把当时所有的情景回忆了一遍又一遍,他一会满脸通红,一会又是脸色苍白;一会神情苦恼,一会又在嘿嘿傻笑。宋钢的工友们嘻嘻哈哈地议论他,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们大声喊叫他的名字时,他梦中惊醒似的瞪圆了眼睛看着他们。宋钢的表情让工友们笑声不断,他们问他:
“宋钢,你在做什么美梦?”
宋钢抬起头来“嗯”了一声后,又低头继续他的浮想联翩了。有一个工友捉弄他,对他说:
“宋钢,该去撒尿啦!”
宋钢嘴里“嗯”了一声,竟然站起来往外走,准备上厕所了。在工友们的捧腹大笑里,宋钢走到了车间门口站住了脚,像是想起了什么,重新走回车间的角落里坐了下来。工友们一边笑着咳嗽着,一边问他:
“你怎么回来了?”
宋钢若有所思地回答:“我没有尿。”
到了傍晚的时候,发生在桥上的情景在宋钢的回想里越来越真实了。宋钢的思绪集中到了林红潮红的脸色和发颤的声音上,还有她飘忽不定的紧张眼神。尤其是林红悄声说出的那句“我喜欢你”的话,让宋钢每一次回想时,心里都是一阵狂跳。宋钢的眼睛闪闪发亮,激动的红晕在脸上像潮汐一样起伏。
这时候宋钢已经坐在家里了,已经吃过了晚饭。坐在桌前的李光头满腹狐疑地看着宋钢,宋钢的模样吃错了药似的,像个傻子一样哧哧笑个不停。李光头轻轻叫了两声:
“宋钢,宋钢……”
宋钢没有反应,李光头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喊叫道:“宋钢,你怎么啦?”
宋钢这才回过神来,像个正常的宋钢那样问李光头:“你说什么?”
李光头把宋钢看了又看,对他说:“你笑起来怎么像我手下的花傻子?”
宋钢看着李光头满脸的疑惑,突然不安起来,他躲开李光头的目光,低头犹豫了一会,抬起头吞吞吐吐地问李光头:
“要是林红喜欢别人了,你怎么办?”
“我宰了他。”李光头干脆地说。
宋钢心里一怔,继续问:“你是宰了那个男的,还是宰了林红?”
“当然是宰了那个男的。”李光头挥了一下手,又抹一下嘴,“林红不舍得宰,林红要留着做我老婆呢。”
宋钢心里翻江倒海了,继续试探地问:“林红要是喜欢我,你怎么办?”
李光头哈哈笑了起来,他的双手在桌子上拍打着,坚定地说:“不可能。”
看着李光头自信的模样,宋钢心往下沉,面对这个相依为命的兄弟,宋钢觉得自己不能隐瞒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陷入到了久远的回忆之中,宋钢的思绪时断时续,艰难地说出了白天在桥上和林红相遇的全部过程。宋钢讲述的时候,李光头的眼睛越瞪越圆了,他在桌子上拍打的双手也渐渐地安静下来。宋钢艰难的讲述终于结束以后,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开始不安地看着李光头。宋钢觉得自己是在等待李光头的咆哮了,哪怕不是咆哮,李光头也应该是暴跳起来。
宋钢没有想到,李光头竟然安静地看着自己,他瞪圆了的眼睛眨了几下后,又变得狭长了。李光头怀疑地看着宋钢,问他:
“林红对你说了什么?”
宋钢结巴地说:“她说喜欢我。”
“不可能。”李光头站了起来,对宋钢说,“林红不可能喜欢你。”
宋钢脸红了,他说:“为什么不可能?”
“你想想,”李光头一屁股坐到了桌子上,居高临下地开导起了宋钢,“这刘镇有多少人在追求林红,个个条件都比你好,林红怎么会看上你呢?你没爹没妈,你还是个孤儿……”
宋钢争辩道:“你也是个孤儿。”
“我是孤儿。”李光头点点头说,接着又拍着胸脯说,“可我是厂长呀。”
宋钢继续争辩道:“林红可能不在乎这些。”
“怎么会不在乎?”李光头摇着头对宋钢说,“林红好比是天上的仙女,你也就是个地上的穷小子,你们……不可能。”
宋钢想起了一个美丽的传说,他说:“天上的七仙女也喜欢地上的董永……”
“那是神话故事,那是假的,不是真的。”李光头这时发现了什么,他认真地看起了宋钢,指着宋钢的鼻子问,“你是不是喜欢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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