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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余华
刘作家满脸的微笑,请赵诗人不要生气,他说:“你这个年纪生气很容易中风。”
刘作家笑里藏刀的一番话,把赵诗人原本铁青的脸色气得通红了,赵诗人当着众多的群众,责问刘作家:
“明明是我的题材,凭什么你写了?”
“什么你的题材?”刘作家假装糊涂。
“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的题材,”赵诗人伸手指了指围观的群众,“刘镇有点年纪的男男女女都记得,是我活捉了他,是我揪着他游街……”
“说得对,”刘作家连连点头,“李光头偷看屁股确是你的题材,这个我没写。我写的是李光头寻找钥匙,寻找钥匙是我的题材。”
群众哄堂大笑,称赞刘作家说得有理。赵诗人哑口无言,通红的脸色又气成了铁青。童铁匠看到两个人斗起来了,心想不能坏了自己的开张仪式,大手一挥,喊叫一声放鞭炮。鞭炮噼里啪啦炸响了,群众立刻忽略了刘作家和赵诗人,兴趣全跑到鞭炮上去了。
刘作家的报道让李光头名扬天下,报纸广播电视的记者纷纷来到我们刘镇,对李光头进行密集如雨的采访。李光头早晨睁开眼睛就是接受采访,到了晚上闭上眼睛终于可以睡觉了,手机又响了,千里之外的记者开始电话采访李光头了。最多的时候有四个摄像机对着他拍,有二十三个照相机的闪光灯对着他闪,有三十四个记者对着他集体提问。
李光头兴奋得像是一只小狗看到了一堆肉骨头,他知道百年一遇的商机来了,他在回答记者关于爱情的问题时,总是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他的生意上。他夸夸其谈说了几句爱情誓言后,立刻扯到他贫穷凄惨的童年,说他为什么叫李光头,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了,连理发的钱都不够,每次理发母亲都让理发师给他推个光头,这样一年可以少花几次理发钱。说到童年,李光头总是声泪俱下,然后抹一把眼泪,大声感谢改革开放,感谢党和政府,感谢全县人民,感谢说完了就开始讲述自己如何创业,如何成就今天这番伟大事业。说到这里他连连摆手,谦虚地解释起来,说他并不觉得自己的事业伟大,是报纸上说伟大,他就跟着报纸说自己伟大了。
接下去报纸广播电视上出现的李光头,不再是个爱情弃儿的形象,开始是以一个成功企业家的形象出现了。李光头不愧是李光头,也就是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就把全国各地所有的报道都拧过来了,都拧到他的生意上了。李光头的公司也出了大名,大笔大笔的银行贷款跟在记者的屁股后面来了,大堆大堆的合作伙伴跟在银行贷款的屁股后面来了,有全国各地的富翁,有港澳台的富翁,有海外华侨的富翁,都要来投资,都要和李光头一起办厂开公司。各级政府也是大力支持李光头,原来他想上个新项目,一两年都批不下来,现在一个月批文就下来了。
这些日子李光头一天也就睡上两三个小时,一边接受采访一边与人洽谈生意,他每天都要发出几十张名片,每天都要收进几十张名片。前来与他洽谈生意的有不少是骗子,李光头是什么人?他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真正与他合作,谁是想来套他的钱财。他眯着眼睛跟人谈生意,人家以为他睡着了,可他比谁都清醒。他跟谁都愿意合作,有个前提就是必须先把合作资金打到他公司的账号上,谁要是想让他把自己的资金打出来,那是痴人说梦,这个李光头别说是自己公司的钱了,他就是放个屁也不会让那些骗子闻。
李光头只对记者们出手阔绰,请记者吃,请记者喝,请记者玩,记者走的时候还会带走大堆的礼物。对前来洽谈业务的他是一毛不拔,他就在自己公司的咖啡厅里和他们谈,他跟洽谈业务的玩aa制,他说:
“这是国际通行的规则,各付各的账。”
李光头的咖啡厅是全中国最黑的黑店,北京上海五星级酒店里用进口咖啡豆当场磨出来的咖啡,也就是四十元一杯,他这里一杯速溶的雀巢咖啡要收一百元。骗子们心里叫苦不迭,从前的周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现在的自己是骗不到钱财,还折了咖啡钱。
我们刘镇的旅馆业、餐饮业和零售业突飞猛进,大批的外地人像雪花飘扬似的来到,他们在刘镇住,在刘镇吃,在刘镇的商店进进出出买东西。他们来自全国各地,他们都有自己的方言土话,到了我们刘镇都说上普通话了。我们刘镇的群众从来都是只说自己的土话,现在也卷着舌头说起普通话来了。对外地人卷着舌头说话,回到家里说话时不小心舌头也卷起来了,吃饭时舌头卷起来说普通话了,夫妻上床后舌头也卷起来说普通话了。
我们刘镇的群众天天看到李光头,打开报纸看到李光头在笑,听广播听到李光头在笑,看电视看到李光头在笑。李光头不仅自己出名,让我们刘镇也出名了。我们刘镇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命名史,这些日子里大家忘记了刘镇这个镇名,大家张口闭口李光头说习惯了,说到刘镇时自然而然地说成了李光头镇。外地人开车经过时,也会摇下车窗玻璃问街上的群众:
“这是李光头镇吗?”





兄弟 三十二
李光头如日中天的时候,宋钢戴着口罩仍然在寻找他的代理工作,可怜巴巴地走在刘镇梧桐柏树下的街道上。林红一次次被那个烟鬼刘厂长叫到办公室,烟鬼刘厂长关上门以后不再是言语色情了,开始手脚色情了。他把自己的椅子搬到林红身旁,假装爱怜地抚摸起了林红的手。林红真想站起来狠狠地给他一巴掌,可是想到失业的宋钢,她忍住了,只是甩开烟鬼刘厂长的手。烟鬼刘厂长得寸进尺,满嘴黑牙的嘴亲起了林红的脸,林红直想作呕,她一把推开烟鬼刘厂长,起身走到门口。当她准备开门的时候,烟鬼刘厂长从后面抱住了她,一只手在林红胸口捏了起来,另一只手伸进她的裤子,使劲把林红往沙发那边拉过去。林红双手紧紧抓住门的把手,她知道只有打开屋门才能救出自己,她大声喊叫,烟鬼刘厂长慌张了一下,林红趁机打开了屋门,外面有人走来,烟鬼刘厂长立刻松开了手,林红一个箭步跨到门外,听着烟鬼刘厂长在里面骂骂咧咧,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和头发,然后匆匆走去。这时候还没有下班,林红骑上她的自行车已经冲出了厂门,流着眼泪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骑车回家。
宋钢刚刚回家,刚刚在沙发里坐下来,还没有摘下口罩,看到林红哭着推门进来了。宋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紧张地站了起来。林红看到宋钢以后哭得更加伤心了,宋钢急切地问她出了什么事。林红嘴巴张了张,看到宋钢戴着口罩的可怜模样,还是没有把烟鬼刘厂长欺负她的事说出来,她心想宋钢已经是不堪重负了。林红之所以一直忍受着烟鬼刘厂长,就是因为宋钢失业了,林红心想要是宋钢在李光头那里有一份很好的工作,她就不用去忍受那种屈辱了。林红眼泪汪汪地对宋钢说:
“你去找找李光头吧……”
看到宋钢迟疑了一下后,再次倔强地摇了摇头,林红忍不住喊叫了,她流着眼泪喊叫:
“当初李光头发财了,想着你这个兄弟,专门来找你,你一口就把人家回绝了。”
“当初你也在。”宋钢喃喃地说。
“你和我商量了吗?”林红冲着宋钢哭喊道,“这么大的事,你不和我商量,就一口回绝人家了。”
宋钢低下了头。林红看到宋钢低下头,气得连连摇头:“你就会低头……”
林红不断地摇头。她不明白宋钢为什么这么倔强。人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这个宋钢是见了棺材也不掉泪。林红决定亲自去找李光头,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宋钢,她说别说是曾经相依为命的兄弟,就是一起长大的伙伴,李光头也应该给一份工作。林红擦干眼泪,对宋钢说:
“我不会说别的,我只说你的病,只问他愿不愿意给你一份工作。”
林红说着打开衣柜,想穿上一身漂亮衣服去找李光头。林红把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放在床上挑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她一边哭着一边挑选,她发现像样一点的衣服都是很多年前买的,而且这些衣服也早就过时了,她已经几年没有买衣服了。林红流着眼泪,穿上一身虽然过时还算像样的衣服,已经发胖的她穿上这身过时的衣服时,紧得像是绷带裹在她的身上一样。
宋钢看在眼里,难过在心里,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林红了,他从沙发里站了起来,坚定地说:
“我去。”
宋钢走上了大街,走向了李光头的公司,我们刘镇最贫穷的人走向了最富有的人,他们曾经是兄弟,现在仍然是兄弟。宋钢走进了李光头的公司,他站在大堂里张望了一会,看到李光头坐在咖啡厅里,正在和记者高谈阔论,他走到李光头身后轻轻叫了一声:
“李光头。”
已经很多年没人这样叫李光头了,人们都是叫他“李总”,突然有人在后面叫他“李光头”,李光头心想是谁呀?回头一看是戴着口罩的宋钢,宋钢的眼睛在口罩上面的镜片里微笑。李光头赶紧站起来,对记者们说:
“我失陪一下。”
李光头拉着宋钢走进了电梯,又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关上门后对宋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摘下你的口罩。”
宋钢的嘴在口罩里说:“我有肺病。”
“去你妈的肺病。”李光头一把摘下了宋钢的口罩,他说,“在自己兄弟面前用不着这一套。”
宋钢说:“我怕传染给你。”
李光头说:“老子不怕。”
李光头让宋钢在沙发里坐下来,自己坐在他身边,他对宋钢说:“你他妈的终于来看我了。”
宋钢张望着李光头巨大气派的办公室,不由欣喜地说:“要是妈妈还活着,看到你的办公室,不知道会有多么高兴!”
李光头听了这话,心里一阵感动,他扶着宋钢的肩膀说:“宋钢,你的身体怎么了?我这些年太忙,都顾不上你了。我听说你伤了病了,一直想来看你,别的事一忙又忘记了。”
宋钢苦笑一下,讲述起了自己如何做搬运工扭伤了腰,后来去水泥厂又弄坏了肺。李光头听完后,从沙发里跳起来指着宋钢破口大骂:
“你这个王八蛋,你到处找工作,你就是不来找我李光头。你这个王八蛋,你看看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了,腰坏了肺也坏了。你这个王八蛋,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李光头的叫骂让宋钢心里高兴,让宋钢觉得他们仍然是兄弟,宋钢笑着说:“我现在来找你了。”
“现在晚啦,”李光头气急败坏地说,“现在你是个废人啦。”
宋钢点点头,同意李光头的话,然后他不好意思地对李光头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份工作?”
李光头叹着气摇着头,重新在宋钢身边坐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先治病吧,我派人送你去上海最好的医院治病,先把病治好了。”
宋钢摇着头说:“我找你不是为了治病,是要一份工作。”
“他妈的,”李光头骂了一声,随后说:“也行,你先到我公司挂个副总裁,你爱来就来,不爱来就在家里睡觉,你还是先把病治好了。”
宋钢还是摇着头说:“我干不了这份工作。”
“你这个王八蛋,”李光头又骂起来了,“你能干什么?”
“别人都叫我‘首席代理’,”宋钢自嘲地笑了笑,“我只能干些打扫卫生、分发信件报纸的工作,其他的我确实干不了,我没有那个能力……”
“你这个王八蛋真是没出息,林红嫁给你真是瞎了眼。”李光头气得连连摇头,“我李光头怎么能让宋钢干这种活……”
李光头骂了一阵后,知道再骂宋钢也没用,他对宋钢说:“你先回家吧,还有一帮记者等着我呢,你的事以后再说。”
宋钢重新戴上口罩,他从李光头公司出来后心里充满了幸福,李光头骂了他不知道多少个“王八蛋”,李光头骂得越多,宋钢越是高兴,他觉得李光头还像过去一样,他们还是兄弟。
宋钢回家后喜气洋洋,他摘下了口罩坐在了沙发上,笑着对林红说:“李光头还是和过去一模一样,他骂了我很多个王八蛋,他骂我没出息,说你嫁给我是瞎了眼……”
林红开始也是一脸的高兴,听着听着她有些糊涂了,她问宋钢:“李光头给你工作了?”
“他让我先去治病。”宋钢说。
林红疑惑地问:“他没有给你工作?”
“他要我做副总裁,我没答应。”宋钢说。
“为什么?”林红问。
“我没有这个能力。”宋钢说。
林红的眼泪再次流了出来,她擦着眼泪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宋钢不安起来,低声说:“他让我先去治病。”
“哪里有钱给你治病?”林红伤心地哭着。
这时候有人敲门了,林红擦干眼泪,把门打开一条缝,看到李光头公司的财务总监站在门外。这人悄悄地向林红招招手,让她出来。林红怔了一下,然后擦着眼睛走了出去。林红跟着李光头的财务总监走出了三十多米远,财务总监站住脚,塞给林红一张银行存折,说里面有十万元,户头是林红的名字,这是李光头给林红和宋钢的生活费和医药费;财务总监说,李光头怕宋钢不愿意拿钱,所以让他把存折交给林红,要林红保密,别让宋钢知道。李光头的财务总监临走时对林红说:
“李总说宋钢病得不轻了,赶紧带他去医院治病。李总说不要担心花钱,以后每隔半年都会往这个存折里打进去十万元,还不够的话,你就说一声,李总说了,你们的事,他要管到底。”
林红手里拿着十万元的银行存折,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十万元意味着什么?这是林红有生以来想都没有想过的数目。她看到过路的人都盯着她手里的存折看,她吓了一跳才醒悟过来,拿着存折赶紧往家里走,走到门口时改变主意了,李光头的财务总监告诉她不能让宋钢知道,她转身去了银行,从存折里取出两千元,准备明天送宋钢去医院治病。然后她慢慢地往家中走去,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过去那个咧嘴大笑的李光头,这时的林红突然觉得李光头是个很好的男人,自己当初讨厌他实在是不应该。




兄弟 三十三
刘作家风光了不到两个月,突然发现自己过时了,又像从前那样没人注意了,汇款单也不来了。刘作家愤愤不平,他一手缔造了家喻户晓的李光头,自己却被迅速地遗忘。来了那么多的记者,个个扑向李光头,没有一个记者关心他,甚至没有一个记者认真看过他一眼。他曾经在大街上拦住过几个记者,告诉他们,最早关于李光头的那篇报道就是他写的。几个记者嘴里嗯嗯了几声,就急匆匆地跑向李光头的公司,急匆匆地要去采访李光头,因为去晚了,这一天就会轮不上,就要等到第二天。
刘作家穿着皱巴巴的西服,胡子拉碴头发蓬乱,一双黑皮鞋满是灰尘,变成灰皮鞋了。外来的人不理他,他就找我们刘镇的群众,他只要拉住一个刘镇的群众就是唠唠叨叨,历数他在李光头出名上的丰功伟绩,他的唠叨到了最后总是那句话:
“我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啊。”
刘作家的唠叨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就传到李光头耳朵里去了。李光头让手下的人去把刘作家找来,李光头说:
“我要开导开导他。”
李光头的两个手下找到刘作家时,刘作家正站在大街上啃着一只苹果。李光头的两个手下走过去告诉他:李光头要见他。刘作家一阵激动将嚼烂的一片苹果咽到气管里去了,他弯着腰憋红了脸,咳嗽连连捶胸顿足地跟着李光头的两个手下走去。他一直捶胸顿足到李光头的公司门前,终于将堵在气管里的苹果碎片咳了出来。他仿佛死里逃生似的大口喘气,将刚才气管堵住时憋出来的眼泪擦了又擦,对李光头的两个手下说:
“我知道李总会来找我的,我一直在等着李总来找我,我知道李总的为人,我知道李总是饮水不忘掘井人……”
刘作家走进了李光头一百平米的办公室,那时候李光头正在电话里跟人洽谈生意。刘作家东张西望,嘴里啧啧不停,等李光头放下电话,刘作家笑容满面地说:
“早听说您的办公室有多么气派,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啊。我去过县长的办公室,县长的办公室够大了,可是跟您的一比,也不过是个卫生间。”
李光头冷冷地看着刘作家,看得刘作家心里的激动一下子就没了。李光头横着眼睛对他说:
“听说你在外面造谣滋事?”
刘作家的脸色“刷”地白了,他连连摇头,连连说:“没,没,没有……”
“他妈的。”李光头拍一下桌子,又骂了一声,“他妈的。”
刘作家听了两声“他妈的”,身体跟着抖了两次。刘作家心想完了,心想这个李光头眼下大红大紫,这个李光头要对付他,还不就是拿着拍子去拍苍蝇一样容易。李光头冷笑着问他:
“你说什么?你说你为我作嫁衣裳?”
刘作家点头哈腰地说:“对不起,李总,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李光头扯了扯胸前的西服,问刘作家:“这衣服是你做的嫁衣?”
刘作家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你知道这衣服是什么牌子?”李光头骄傲地说,“这是阿玛尼。阿玛尼是谁?是意大利人,是世界上最有名的裁缝。你知道这衣服值多少钱?”
刘作家开始连连点头:“一定很贵,一定很贵……”
李光头伸出两根手指:“两百万里拉。”
刘作家一听说“两百万”,吓得腿肚子直哆嗦。这个土包子哪里知道意大利里拉是什么钱,他只觉得外国钱比中国钱贵。他张着嘴喊叫起来:
“我的妈呀,两百万……”
李光头看着刘作家惊慌失措的样子,微微一笑地说:“我给你一个忠告,管好自己的嘴。”
刘作家继续点头:“是,是,一定管好,俗话说祸从口出,我以后一定管好。”
李光头给了刘作家一个下马威以后,表情变了,友好地说:“坐下吧。”
刘作家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李光头又说了一声让他坐下,他才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李光头亲切地对他说:
“那篇报道我读了,你这王八蛋是个才子,你是怎么想到那把钥匙的?”
刘作家松了一口气,高兴地回答:“那是灵感。”
“灵感?”李光头觉得有些费劲,“他妈的,别说深奥的话,说容易的话。”
刘作家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脑袋探向李光头,悄悄说:“从前我也经常在厕所里偷看屁股,我有经验……”
“真的?你也偷看?”李光头兴奋地问,“什么经验?”
“用镜子,”刘作家起身开始表演了,“把镜子伸下去照女人的屁股,看镜子里的屁股,这样既不会掉下去,又可以警惕别人进来。”
“他妈的,”李光头拍起了自己的脑门,“老子当初怎么就没想到镜子?”
“可是您看到林红的屁股了,”刘作家奉承地说,“我也就是看看童铁匠老婆的屁股。”
“他妈的。”李光头两眼闪闪发亮地说,“你这王八蛋确实是个才子。我李光头一生有三爱,爱钱爱才爱女人,你这王八蛋是我的第二爱。本公司现在是大公司了,大公司都需要一个新闻发言人,我觉得你这王八蛋是个合适的人选……”
刘作家成了李光头的新闻官。几天以后刘镇的群众再见到他时,已经不是一个土包子了,他穿着笔挺的西服,皮鞋擦得锃亮,白衬衣红领带,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当李光头从桑塔纳里钻出来时,他跟在屁股后面也钻了出来。他的绰号也换了,换成了刘新闻。刘新闻牢记李光头的忠告,要管好自己的嘴,从此以后刘镇的群众再想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比拔掉他的门牙还难。他私下里对朋友说:
“我不能再像从前那样随便说话了,我现在是李总的喉舌了。”
李光头没有看错人,刘作家不该说话时是三棍子砸不出一个屁来,该说话时又是巧舌如簧。当我们刘镇的群众津津乐道于李光头的绯闻时,刘作家就会出来更正:
“李总是单身男子,单身男子和女人睡觉不叫绯闻。什么叫绯闻?就是丈夫和别人的老婆睡觉,老婆和别人的丈夫睡觉。”
刘镇的群众问他:“别人的老婆和李光头睡了,算不算有绯闻?”
“有绯闻,”刘作家点点头,“不过这绯闻在别人那里,李总这里还是干净的。”
刘作家的绯闻论传到了李光头的耳朵里,李光头十分赞赏,他说:“这王八蛋说得有理,像我李光头这样的单身男子,哪怕睡遍古今中外的女子,也睡不出个绯闻来。”
刘作家改头换面成为刘新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处理堆积如山的来信,这些来自全国各地的信件都是自称是处女的女性写来的。一个亿万富翁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没有见过处女的真相,让全国各地多少女性想入非非,她们纷纷写信向李光头表达纯真的爱情。这里面有少女也有少妇,有良家女也有卖淫女,有城市的也有农村的,有女中学生、女大学生、女硕士、女博士,她们在信里都说自己是处女,还有一个女教授也自称是处女,她们在信里或者是暗示或者是明说,都要把自己的珍藏至今的处女膜献给我们刘镇的李光头。
邮局的邮车每天都会将一麻袋的来信扔在公司的传达室,然后由公司里两个强壮的小伙子扛进刘作家、现在应该是刘新闻的办公室。刚刚上任的刘新闻勤奋工作,他的办公室就在李光头的隔壁,他也像李光头一样忙得每天只睡两三个小时,他阅读大量的处女来信,从中间挑选出一些有价值的读给李光头听。李光头忙得喘气的时间都快没有了,刘新闻只能见缝插针分段朗读给李光头听。李光头撒尿时读一段,李光头拉屎时读一段,李光头吃饭时读一段;李光头出门时他跟在后面读着,李光头钻进了桑塔纳,他也钻进去继续读着。到了深更半夜,李光头回家躺到床上了,刘新闻就站在床边读,读到李光头睡着了,刘新闻就在他脚旁躺下来也睡一会。李光头醒来,刘新闻赶紧跳起来继续读,读到李光头刷完牙洗完脸吃完早点,读到李光头到了公司的办公室日理万机后,刘新闻才赶紧去刷自己的牙,洗自己的脸,吃自己的早点,接着又赶紧把自己埋进堆积如山的信件之中,赶紧去处理新的处女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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