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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莫言





丰乳肥臀 章节_34
张桌上都杯盘狼藉,宾客的脸,都变得模糊不清,教堂里酒气熏人。巴比特夫妇已经回到主桌,坐在他们原来的位置上。我看到上官念弟把嘴巴附在上官招弟耳朵上,说了几句俏悄话。她们在说什么呢?说的话是不是与我有关呢?上官招弟点点头,上官念弟便把嘴从她的耳边离开,恢复了庄严的坐姿。她捏着一把汤匙,舀了一点汤,送到嘴边,用嘴唇沾了沾,然后优雅地喝下去。上官念弟结识巴比特不过一个多月,竞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装模作样的家伙,一个月前,你不是呼呼噜噜喝粘粥嘛?
一个月前你不还大声地吐痰擤鼻涕嘛?她让我反感,又让我敬佩,怎么会变得如此快呢?我思索着,得不到答案。堂倌端上了主食,有水饺,有毁了我食欲的蛔虫样的面条,还有一些花花绿绿的糕点。我实在懒得去描述众人的吃相了,我心烦、肚饿,母亲,还有我的羊已经等急了吧?要问我为什么还不走?因为司马库宣布过,饭后,巴比特将再一次向人们显示西方的物质和文化文明。我知道他要放电影,—种据说用电催出来的活灵活现的人影子。这是二姐邀请母亲出席喜宴时说的。母亲却说,二十年前,她就见过那东西,是德国人前来放的,为了推销他们的化肥,一种白色粉末,据说施到地里可让粮食增产,但没人相信。庄稼一朵花,全凭粪当家。德国人免费赠送的化肥,被老百姓填到池塘里,当年夏天,池塘里的荷花长疯了,荷叶大如磨盘,又肥又厚,但荷花却很少。老百姓庆幸没有上当,德国人想来害我们,什么化肥,是只长叶子不开花当然更不能结果实的毒药。
喜宴终于结束,堂倌们抬着大箩筐跑进来,风卷残云般收拾着桌上的杯盘,噼哩啪啦,往筐里扔。扔进去还是杯盘,抬出去却全是碎片。十几个精干的士兵跑步进来帮忙,他们每人抽起一张桌布,兜着跑出去。堂倌们又跑进来,飞快地换上新桌布,然后端上来葡萄和黄瓜,西瓜和鸭梨,还有像地瓜油一样颜色、散发着怪味道什么巴西咖啡,一壶又一壶,数不清的壶;一杯又一杯,数不清的杯。打着饱嗝的宾客重新坐定,尖着嘴巴,试试探探、犹犹豫豫、像喝中药一样喝什么巴西咖啡。
士兵们抬进来一张方桌,方桌上安着一架机器,机器上蒙着一块红布。
司马库拍拍巴掌,高声宣布:“电影晚会马上开始,弟兄们,欢迎巴比特先生为我们献技。”
巴比特在热烈的掌声里站起,对着众人鞠了一躬。然后,他走到那方桌前,掀起红布,显出了那架神奇机器的狰狞而貌。
巴比持的手指在那些发亮的大轮小轮上活动着,机器的肚子里发出隆隆的响声。一道利剑般的白光,突然射在教堂的西山墙上。人们一阵欢呼,随即是一片拉凳子的声音。众人都追着白光转了身。那道白光起初照在刚刚从土里挖掘出来、重新钉在十字架上的枣木耶稣的脸上。这个神圣的偶像已经面目全非,眼睛的部位生出一棵黄色的小灵芝。巴比特是虔诚的基督教徒,坚持要在教堂举行婚礼。白天,基督用生长着灵芝草的眼睛注视着他与上官念弟喜结良缘,晚上,他用电的灵光照射着基督的眼睛,使那棵灵芝上冒出了白烟。白光下移,从耶稣的脸到耶酥的胸,从胸到腹,从腹到那被中国木匠处理成一片荷叶的阴处又下移至脚尖。白光终于射到那块挂在灰色山墙上的长方形的、镶着宽宽的黑边的白布上。白光抖动着缩进白布的黑框里,又抖了一下,溢出一些,最后完全稳住。这时,我听到机器里发出雨水从房檐下快速流下的哗哗声。
“关灯!”巴比特大声喊。
吧喀一声响,房梁上的电灯全部熄灭。我们突然沉浸在黑暗中。但那道从巴比特的魔怪机器里射出的白光却变得更加白、更加亮。一群群的小虫子在白光中飞舞着,一只白蛾子在白光中莽撞地飞行,白布上立刻显出那白蛾的被放大了许多倍的清晰的大影子。我听到黑暗中一片欢呼,也不由地随着嗷了一声。我果然看到电的影子了。这时,一个人的头突然出现在白炽的光柱里。那是司马库的头。他的两片耳轮被白光穿透,能看到血在他的耳朵里循环。他的头转动着,脸对着光的源头,光把他的脸挤扁了,他的脸白得像一张透明的纸。白布上映出他的巨大的单薄的头。黑暗中又是一阵欢呼,我参与了欢呼。
“坐下!坐下!”巴比特恼怒地喊叫着。这时一只纤纤的白手在光里闪动一下,司马库的大头沉没了。山墙上响起了噼噼叭叭的声音,白布上跳动着一些黑斑点,好像在放枪。音乐声从悬挂在白布旁边的黑匣子里漏出,有点像胡琴声,有点像唢呐声,但都不是,乐声扁扁的,像从漏勺里挤出的扁平的、连绵不断的绿豆粉条。
一些白色的、弯弯曲曲的字体,出现在白布上,一行一行的、或大或小地、从下往上流动。我们欢呼。常言道:水往低处流。可这些洋文,竟然具备了与水相反的特性,从低处往高处流。它们流出白布,消失在黑暗的山墙上,明天,如果刨倒教堂山墙,能不能把那些钻到墙里去的洋文抠出来呢?我胡思乱想着,白布上出现了一条河,河水哗哗流淌,河边有树,树上有鸟,鸟在跳跃,鸣叫。我们张着嘴,都呆了。忘记了欢呼。后来出现了一个背着枪的、敞开着宽阔的胸膛、胸膛上长着毛的男人。他嘴里叼着烟,那烟头儿竟然冒烟,他鼻孔里竟然也冒出烟来,天老爷,奇了。一只狗熊从树林里钻出来,向着那男人扑去。教堂响起女人的尖叫声和拉动枪拴的响声。一个人又突然出现在光柱里,又是司马库,他握着左轮子手枪,想射杀狗熊,但狗熊却在他背上破碎了。
“坐下,坐下,”巴比特大叫着,“蠢货,这是电影!”
司马库坐下后,那只狗熊已经躺在白布上死了,它的胸脯上,淌着绿油油的血,猎人坐在死熊旁边往枪里压子弹。
“狗娘养的,好枪法!”司马库大叫着。
白布上的猎人抬起头来,咕噜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话,然后轻蔑地笑笑。他甩枪上肩,把食指塞进嘴里,吹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哨声在教堂里回荡。一辆马车沿着河边的土路奔驰而来。拉车的马骄傲蛮横,但显得有点傻。车上的挽具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车辕上站着一个女人,长发飘飘,但看不出颜色。她大大的脸盘,凸出的额头,美极了的眼睛,睫毛弯曲,像猫的胡子一样黑,一样硬。那嘴,大极了,嘴唇黑亮。我感到她很浪荡。她的乳防猖狂地跳动,宛若两只被夹住尾巴的白兔子。她的乳防肥胖臃肿,超过了上官家所有的乳防。她赶着马车,对着我飞驰而来,让我心中滚烫,嘴唇发痒,双手出汗。我猛地站了起来,但随即便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按住脑袋,逼坐在板凳上。回头看,那人大张着嘴,脸是陌生的。他的身后、挤满了人,还有许多人,塞住了大门口。有的人几乎挂在教堂的门楣上。外边的大街上吵吵嚷嚷,许多人还在往里挤呢。
那女人停住马车,从车辕上跳下。她撩起裙子,闪烁着雪白的大腿,吆喝着,肯定是喊那个男人,喊着,奔跑。果然是喊他,他不理死狗熊了,扔了枪,迎着那女人跑。女人的脸,眼睛,嘴,白牙,起伏的胸脯。男人的脸,浓眉毛,鹰眼,油亮的络腮胡子,把眉毛和额角断开的一道亮疤。又是女人的脸。又是男人的脸。女人的甩掉鞋的脚。男人笨重的脚。然后,女人就扑到男人怀里。她的乳防被挤扁了。她的大嘴在男人脸上一阵乱啄。男人的嘴堵住女人的嘴。然后,你的嘴在外边我的嘴在里边,我的嘴在里边你的嘴便在外边。互相喂着。哼哼唧唧的声音,是那女人发出的。还有他们的手,搂脖子搂腰不算,还你摸我我摸你,最后,俩人一起歪倒在茸茸的草地上打起滚来,时而男的在上边,时而女的在上边。翻来滚去,滚了有一里路,后来不滚了。男人毛茸茸的大手伸进了女人的衣裙内,抓住了一只肥乳。我心中痛疼难忍,辛辣的泪水喷出眼眶。
一道白光,白布上啥都没有了,一盏电灯啪哒亮了,在魔怪机器旁。众人都喘着粗气。教堂里挤满了人,连我们面前的桌子上,都坐着一些光屁股的小孩。巴比特在机器旁的灯光里,像神仙一样。机器的轮子还在转动,转动,最后,啪哒一声响,终于不转了。
司马库跳起来,大笑着:“奶奶的,不过瘾,不过瘾,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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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第四天晚上,放电影的地点挪到了司马家广阔的打谷场上。司马支队的全体官兵和司令的家眷,坐在金子的位置上,村镇里的头面人物,坐在银子的位置上,—般的百姓,站在铜和铁的位段上。高高挂起的白布后边,是一个荷花和浮萍的池塘,池塘的后边,站着或坐着一些老弱病残,他们从反面欣赏电影,也欣赏看看电影的人。
这是个载入了高密东北乡史册的日子,回想起来,那天的—切都不寻常。那天中午的天
气闷热,太阳发黑,河中鱼翻肚皮,天上鸟儿倒栽葱。在打谷场上埋木杆挂幕布的一个活泼小兵发了绞肠痧,痛得遍地打滚,嘴里呕吐出绿色的汁液,这不正常。几十条黄花紫皮蛇排着队在大街上爬行,这不止常。沼泽地里的白鹳降落在村头的皂角树上,一群接着一群,压断了细小的树枝,满树白羽,扇动的翅膀,蛇一样的脖子,僵直的长腿,这不正常。村中以力大著称的张大胆把打谷场上的十几个碌碡统统扔到池塘里,这不正常。半下午的时候,来了一些风尘仆仆的外地人,他们坐在蛟龙河大堤上吃着纸一样的煎饼,啃着红萝卜,问他们哪里来,他们回答安阳来,问他们来干什么,他们说来看电影,问他们如何得知这里放电影,他们说好事传千里比风还要快,这也不正常。母亲破例地说了一个关于傻女婿的笑话给我们听,这也不正常。傍晚的时候.那满天的火烧云五彩缤纷、变幻多端,这也不正常。蛟龙河里的流水像血一样,这也不正常。黄昏时蚊虫集成大群,像一团乌云在打谷场上浮游也不正常。池塘里几朵迟开的白荷花在火红晚霞的辉映下仿佛天上的灵物,这也不正常。我的奶羊的奶汁里有股血腥味更不正常。
吸过晚奶之后,我跟司马粮向打谷场飞跑,电影迷住了我们的心。我们迎着夕阳奔跑,晚霞扑面而来。扛着板凳、牵着孩子的妇女,拄着拐棍的老人,都成了我们穿插超越的目标。瞎子徐仙儿,有一副沙哑动人的嗓门,以歌唱乞讨为生,他用长长的竹竿探着路,在我们前边斜着膀子疾走。香油店的女掌柜、独奶子老金问他:“瞎子,急得像风一样,干啥去?”瞎子说:“我瞎,你也瞎吗?”常年披一件蓑衣、靠打渔为生的杜白脸老头,提着一个蒲草编成的墩子,插言道:“瞎子,你看啥电影?”瞎子大怒,骂道:“白脸,我看你是白腚!你敢说我瞎?我是一闭眼看破了人间风情。”他猛地抡起竹竿,带着一阵风响,险些打折杜白脸的鹭鸶腿。老杜上前,欲用草墩子抡瞎子,去长白山挖人参被狗熊舔去半边脸的方半球劝解道:“老杜,你跟瞎子打架,不失你的身份?算啦吧,都是乡亲,吃亏赚便宜,赚便宜吃亏,都是碗碰碟子碟子碰碗的事儿。到了长白山,别说碰上个同村的,就是遇到个同县,也亲得不行呐!”形形色色的人,都向司马家打谷场汇集,听吧,在各家的饭桌上,都在议论着司马库的业绩;在女人们的闲聊中,上官家的女儿是中心话题。我们身轻如燕,精神愉快,但愿这电影永远地放下去。
巴比特的机器前边,有我和司马粮的位置。我们就座之后,西天的火焰尚未完全熄灭,阴森森的晚风,刮来一些腥咸的气味。我们前边空着一块用白石灰圈出来的空地。村里的狗腿子聋汉国,手持着一根梧桐杆子,驱逐着不断地被挤进圈内的乡民。他嘴里喷着酒气,牙齿上沾着韭菜,瞪着螳螂眼,毫不客气地一杆子打掉了磕头虫的妹妹斜眼花头上的红绒花。斜眼花跟在村里驻过的每支部队的每个财粮副官都有过皮肉之情,现在她身上正穿着司马支队的财粮副官王百和送她的绸子内衣,她嘴里正散发着王副官的烟味。她大骂着,弯腰捡红绒花时顺便抓起了一把沙土,对准聋汉国的螳螂眼,扬了过去。沙土迷了国的眼,他扔掉梧桐杆子,呸呸地吐着嘴里的沙土,双手揉着眼,骂着:“斜眼花,你这个卖x的破鞋,我日你娘的闺女,我日磕头虫的妹子。”卖炉包的快嘴赵六低声说:“聋汉国,你绕那么多弯子干什么,你直截了当地日斜眼花不就得了!”赵六话音未落,




丰乳肥臀 章节_35
一个槐木小板凳便砸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哎哟一声,慌忙转身。砍他的人是斜眼花的哥哥磕头虫。磕头虫面黄肌瘦,留着一个头路笔直的中分头,两边头发纷披,头正中那条缝像一个细长的刀疤。他上身穿着一件烟色绸褂,哆哆嗦嗦。满头生发油,眼皮紧着眨巴。他与亲妹妹斜眼花有染,是司马粮悄悄地对我说的。司马粮从哪里知道了这佯的机密?
“小舅,俺爹说明天就要枪毙财粮王副官。”司马粮低声对我说。“磕头虫呢?磕头虫毙不毙?”我也低声地问司马粮。磕头虫曾骂过我小杂种,我跟他有仇。司马粮道:“我去跟爹说说,毙了这个灰孙子。”“对,毙了这个灰孙子!”我解恨地说。聋汉国双眼流泪,看不清楚,挥起胳膊乱抡。赵六夺过磕头虫再次劈下来的小板凳,嗖地扔到半空中。“操你妹妹!”他直截了当地说。磕睡虫鹰爪—祥的弯曲手指抓住了赵六的喉头,赵六揪住了磕头虫的头发。两个人撕扯到给司马支队留出的空地里,难解难分。斜眼花跳进来,想帮她的哥哥,但好几次却将拳头错打在磕头虫的背上。斜眼花终于找准了机会,像只花蝙蝠飞到赵六身后,然后,伸手进赵六双腿之间,揪住了他的睾丸。会拳脚功夫的关流星大声喝彩:“好!好一个叶底摘桃!”赵六哀鸣着松了手,腰像虾米一样弓起来,身体紧缩,脸色在渐渐沉重的暮色里黄成了金子。斜眼花用力一攥,发狠地说:“不是要操吗?老娘等着你!”赵六彻底瘫软在地上,成了一坨抽搐的肉。泪眼模糊的聋汉国模起他的梧桐杆子,像出大殃仪仗中的开路先锋显道神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不管皇亲国戚,一顿胡抡,抡着谁谁倒霉,碰着谁谁遭殃。杆飞棍舞,老婆哭孩子叫,外边的人图看热闹瞎起哄往里挤,里边的人为逃命往外钻,一时间人声如潮,人成了团,挤成了堆,你踩我,我按你。我特别注意到斜眼花屁股上挨了一杆子,打得她一个箭步钻到了人堆里,几只打抱不平的手和几只混水摸鱼的手在她的身上乱抠乱摸,弄得她吱吱哟哟……
啪!一声枪响。放枪的是司马库。他披着黑披风,身后跟着护兵,跟着巴比特和上官招弟、上官念弟,怒冲冲走来。“安静!”一个护兵喊,“再这样闹下去就不演了。”
人群乱纷纷地安静了。司马库带着他的人就座。天空变成了紫色,黑暗即将降临。有一钩瘦月,放着明媚的光,在西南方向;瘦月怀抱里,有一颗光芒四射的星斗。
骑马中队、骑骡中队、便衣队都来了,排着两行队伍,抱着枪、或是背着枪,左顾右盼着女人。一群浪狗,络绎入场。乌云吞没星月,黑暗笼罩大地。树上虫声凄凉,河中水声澎湃。
“发电!”司马库在我的左前方下令。他打着火机,点烟,点罢烟用很大的动作摇灭打火机。
发电机在回回女人家的废墟那儿。几个黑影在动摇,一只电筒发光。终于,机器响起来,起初的响声忽高忽低,很快便均匀了。一盏电灯在我们脑后亮了。“噢噢!”激动的观众吼叫。我看到前边的人都回过头来望着灯光,
一大片眼睛绿光闪烁。
就像第一天晚上一样,一道白光寻找白布,飞蛾和蜢虫在光柱中莽撞飞行,白布展示它们的巨大身影,士兵和百姓惊叹。跟第一天晚上不一样的地方更多:司马库没有跳起来让光柱透视他的耳朵。四周的黑暗更加深厚,那白光愈加灿烂。空气潮湿,田野里的气息迎面扑来。风的声音缠绵在树上。夜鸟的声音纠集在天上。鱼的声音破碎在河水中。还有河堤下边的毛驴的喷鼻声,那是远道而来的外乡人的平凡坐骑。狗的声音在村子深处。闪电的光彩碧绿,在西南方向低垂的天幕。沉闷的雷声在闪电消逝的地方。满载着炮弹的火车在胶济铁路上急驰,清晰的钢铁巨轮碾轧铁轨声与流水般的电影机器声友好相处。特别的不同之处是,我对白布上映出的画面兴趣大减。下午,司马粮神秘地告诉我:“小舅,俺爹从青岛买来了新片子,里边全是光腚洗澡的女人。”“骗人。”我说。“真的,小杜说的,便衣队陈队长骑摩托去取,马上就回来。”结果还是老片子。司马粮骗我。我拧了他的腿。“没骗你,也许先放这块旧的,再放那块新的。等着吧。”我知道狗熊中弹后的情形,也知道猎人和女人在地上打滚的情形,只要我闭上眼睛,那些画面就流畅地在我脑海里滑过。于是,我有了更多的眼力来暗中窥测我面前的人和我周围的情况。
上官招弟因为产后身体虚弱,披着一件绿呢子雪花大衣,坐在特为她搬来的赭红色太师椅上。她的左边,是司马库司令。司令也坐着太师椅。他的披风,展开在椅背上。他的左边,坐着上官念弟,她坐着一把轻巧的藤椅。穿着白色的裙子,不是那件有长尾巴的,这是一件高领的、紧贴着皮肉的。起初,他们的上身都挺得很直,脖子都很硬,司马库的大头偶尔歪向右侧,与上官招弟低语。当那猎人在白布上吸烟时,上官招弟的脖子便疲倦了,腰也疲倦了,她的身体下滑,脑袋靠在椅背上,我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头上的珠翠的白光,模模糊糊地嗅到她衣服上的樟脑味儿,清晰地听到她不太均匀的鼻息声。当那个大乳女人跳下车奔跑时,司马库的身体扭动,上官招弟昏昏欲睡。上官念弟的身体还是那么端正。司马库的左臂在动,慢慢地动,黑糊糊的,像一条狗尾巴。他的手,我看到了,他的手悄悄地按在了上官念弟的大腿上。上官念弟的身体还是那么端正,好像被摸的不是她。我心里不痛快,说怒不是怒,说怕不是怕。我喉咙干燥,想咳嗽。一道枝杈般的绿色闪电在沼泽地上空快速地撕破了一大片败絮般的灰云。司马库的手跟闪电一样快,嗖地便收回了。他像羊一样地咳嗽了一声,身体晃了晃,扭过头,对着放映机的方向望了望,我也回头望了望,巴比特这个傻瓜的脸对着机器旁边的一个射出白光的小孔,往里张望着。
那女人和那男人在白布上搂抱起来了,亲嘴了,司马库的大兵们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司马库的手粗鲁地伸到上百念弟双腿之间。上官念弟的左手慢慢地抬起来,抬起到脑后,仿佛是摸了一下头发,但我看到她不是摸头发,而是拔了一根簪子,然后她的左手就垂下去了。她的身体依然端正,好像她在聚精会神地看电影。司马库的肩膀抖了一下,吸了一口气,不知他吸的是凉气还是热气。他的左手,慢慢地收回。他又像羊一样咳嗽了一声,咳得虚假。
我松了一口气,眼睛望着白布,但却看不清白布上的画面。我的双手湿漉漉的,全是汗水。这件黑暗中发生的秘密,要不要告诉母亲呢?不,不能告诉她。昨天的秘密,我没告诉她,但她猜到了。
碧绿的闪电,像抖落的铁水,不断地照亮鸟儿韩的伙伴们占据的大沙梁子,那些树,那些土墙草屋。闪电水淋淋地抖动,把光芒淋在黑色的树木和黄色的房舍上。雷声隆隆,像抖动着一张生锈的大铁皮。女人和男人,在河边草地上打滚,我却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昨晚上,母亲被司马库和二姐说服,到教堂看电影。也是放到这草地上打滚的时刻,司马库悄悄地溜走了。我尾随着他。他贴着墙边走,不像司令,像个地道的毛贼,他原先一定当过贼。他跳进了我家院子,从低矮的南墙跳进去,这是三姐夫孙不言的行动路线,鸟仙也熟谙此道。我不跳墙,我有我的通道。母亲在大门上挂着一把锁,钥匙放在门边的砖缝里,我闭着眼便能摸到钥匙,但我不需要。大门下边有一个洞,是早年为狗准备的,那还是上官吕氏的时代。狗没了,洞留着。我可以钻进去,司马粮和沙枣花也能钻进去。好了,我已经站在大门里边了,这是穿堂,是西厢房的一个组成部分。往前走两步,便是通达厢房的门。厢房里一切照旧,磨,驴槽,上官来弟的草铺。她在草地上犯糊涂,得了花痴。为防止她冲出去破坏巴比特的婚礼,司马库将她的一只手用绳子挂起来,拴在窗棂上,三天了,还没解。我想,二姐夫是想解放大姐,让她也去开开眼界吧?但后果呢?
司马库高大的身材在朦胧的星光下更显高大。他摸进来了,他没发现我,我隐身在大门旮旯里。他进了厢房,我听到咣啷一声响,他的腿碰倒了一只铁皮桶,那是我们为上官来弟预备的便桶。黑暗中,来弟哧哧地笑。一点火亮起,格外的亮,照见卧在草铺上的上官来弟,她披头散发,牙齿雪白,那件黑袍已遮不住皮肉。吓人,简直一个女鬼。司马库伸手摸她的脸,她一点都不怕。火机熄灭。羊在棚里弹蹄子。司马库的笑声。妹夫大姨子,一半腚沟子,司马库说,你不是浪死了吗?我来了……来弟尖声叫喊,是疯狂的,冲破房顶的,基本上还是草地上的那些话,浪死了呀,熬死了呀……司马库说:他大姨,你浪我是船,你旱我是雨,我是你的大救星。两个人滚在一起,像在水里一样,像掏黄鳝窝一样。上官来弟的叫声比当年鸟仙的叫声还要尖锐……我悄悄地从狗洞爬回胡同,满身都是冷汗……
教堂里的电影将近结束时,司马库悄悄地回来了。人们见是司令,给他让开路。他从我身边路过时,顺便摸了一下我的头,我嗅到他的手上散发看上官来弟乳防的气味。他回到他的座位上,低声对二姐说了一句话,二姐好像笑了—声。这时电灯亮了。人们都愣了片刻,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司马库站起来,大声说:“明晚到打谷场上放,本司令要为地方造福,引进西方文明。”人们苏醒了,喧闹声压倒了机器声。后来,当外人基本走光时,司马库对母亲说:“老太大,怎么样?没白来吧?下一步,我要在高密东北乡盖一座电影院。巴比特这小伙子,啥都能干,您有这样的女婿,还得谢我。”二姐道:“别说了,送娘回去吧。”母亲说:“夹住尾巴吧,贤婿,人欢没好事,狗欢抢屎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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