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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莫言
那是一个身材瘦削、鹰嘴鹞眼的青年人。他摇着铜铃,串街走巷,嘴里还吆喝着:“爷爷当过御医,父亲开过药铺,我辈穷愁潦倒,摇铃闯荡江湖。”
母亲背着一筐青草从田野里归来,看到那郎中正在给一个老头捉牙虫。他端着一个小铁
盒,拿着一把黑镊子,从老头的嘴里,夹出了一些白色的小虫。回家后,她把郎中捉牙虫的事儿告诉了正闹牙痛的婆婆。
郎中让上官鲁氏端着灯盏,照亮上官吕氏的嘴。他用镊子拨拉着吕氏的牙齿,说:“大娘,您是火牙,不是虫牙。”
他摸出几根银针,扎在上官吕氏的手上和腮上,又从背囊中摸出一包药粉,吹到她的嘴里。一会儿,吕氏的牙便不痛了。
郎中在上官家东厢房借宿一夜。第二天又拿出一块大洋,要租借东厢房坐堂看病。婆婆一是因为郎中治好了自己的牙痛,二是看到了白花花的大洋,很痛快地便答应了。
他的医道的确很高明。
村中放牛的余四,脖子上生了一个疮,多年不愈,动辄流脓淌血,且奇痒难挨。郎中一看,便笑道:“曲曲小疮,好治。去找稀牛屎一泡,糊到疮口上。”
人们以为郎中在开玩笑。
余四说:“先生,拿着病人开心,伤天害理。”
郎中道:“如果信得过我,就去找稀牛屎,信不过我,就另请高明。”
第二天,余四提着一条大鱼来谢先生。他说,疮上糊上牛屎后,钻心要命地痒,一会儿工夫,钻出了一些小黑虫,痒也轻了。连糊了十几泡牛屎,疮口就收敛了。
“简直是神医!”余四说。
郎中道:“你这个疮,是个屎克郎疮。屎克郎见了牛屎,哪有不钻出来的道理?”
郎中由此声名大震,在上官家住了三个月。他按月交纳房租饭费,与上官家相处得很和睦。
上官吕氏向郎中请教生男生女的问题。
郎中为上官鲁氏开了一个药方:“鸡蛋十枚,用香油、蜂蜜炒食。”
上官寿喜说:“这样的药,我也想吃。”
母亲对这个魔魔道道的郎中充满好感,她溜进了东厢房,对郎中吐露了丈夫没有生育能力的真情。
郎中说:“那些牙虫,是预先放到铁盒里的。”
当他确知母亲怀孕后,便告辞走了。临行时他把行医数月的收入都给了上官吕氏,并拜了她做干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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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吃晚饭的时候,上鲁氏失手打破了一个碗。她感到脑袋“嗡”的一声响,心里清楚地知道,倒霉的时刻来到了。
自从第四个女儿出生之后,上官家的天空一直是阴云密布,婆婆的脸板得像一把刚从淬火桶里提出来的镰刀,随时像要飞起来砍人似的。
根本没有“坐月子”这码事了。刚收拾完孩子,双腿间还淋漓着鲜血,就听到婆婆用火钳敲响了窗户。“有了功了是不是?”上官吕氏凶狠地骂着,“劈着个臊x净生些嫚姑子还有功了是不是?还让我四个盘八个碗的端上去侍候你?于大巴掌家教育出来的好闺女!有你这样做媳妇的吗?!我看你倒像是我的婆婆!前辈子杀老牛伤了天理,报应啊!我真是昏了头,瞎了眼,让猪油蒙了心,鬼迷了心窍,给儿子找了这么个好媳妇!”她用铁钳敲打着窗户,吼道:“我说你呐,你给我装聋做哑听不到是怎么的?”母亲哽咽着说:“听到了……”“听到还磨蹭什么?”婆婆说,“你公公和你男人,正在场上打麦子呐,放下扫帚拾起锨,忙得一个人恨不得劈成四瓣儿,你倒好,像那少奶奶一样,铺金坐银地不下炕了!你要能生出个带把儿的,我双手捧着金盆为你洗脚!”
母亲换上一条裤子,头上蒙上一条肮脏的毛巾,看一眼浑身血迹的女婴,用袖子揩干满眼的泪,拖着软绵绵的腿,强忍着剧烈痛楚,挪到院子里。古历五月耀眼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抄起水瓢,从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咕嘟嘟灌下去。死了吧,她想,活着也是遭罪,自己把自己作腾死吧!院子里,婆婆正用乌黑的火钳,拧着上官来弟的大腿。上官招弟和上官领弟,瞪着惊恐的眼睛,瑟缩在草垛根上,一声也不敢吱,小小的身体,恨不得塞到草垛里去。来弟像杀猪一样嚎哭,孱弱的身体,在地上滚动着。“让你嚎!让你嚎!”上官吕氏凶狠地叫着,双手拤着火钳子,用她打铁多年炼出来的准确和强悍劲儿,一下接着一下夹着来弟的身体。
母亲扑上去,拉住上官吕氏的胳膊,哭求道:“娘啊,小孩子不懂事,饶了她吧……要夹就夹我吧……”母亲软软地跪在了上官吕氏面前。上官吕氏气哄哄地把火钳掷在地上,怔了怔,然后就拍打着胸脯,哭着:“天呐,俺的个天呐,真真把俺气死了啊……”
母亲挨到打谷场上,上官寿喜对准她的腿弯子抽了一杈杆,骂道:“懒驴,你怎么才来?你要把老子累死吗?”
母亲本来就腿软,冷不了地挨了一杈杆,不由自主地便坐在了地上。她听到被太阳晒得像小烧鸡一样的丈夫,沙哑地嗓子怒吼着:“别装死,快起来翻场!”
丈夫把那杆桑木杈扔在她的面前,摇摇摆摆地走到槐树下乘凉去了。她看到公公也把手中的木杈扔了。他骂着儿子:“日你个娘,你不干,老子也不干啦,难道这满场的麦子,是我一个人的吗?”公公也到了树荫下。爷儿俩拌着嘴,绝对不像父子,而像一对难兄难弟。
儿子说:“我才不干了呢!打这么多麦子,还是顿顿吃粗面。”
老子说:“你顿顿吃粗面,难道我就捞到吃细面了吗?”
母亲听着上官父子的争吵,心中涌起无限的悲凉。上官家今年小麦大丰收,方圆二亩地的打谷场上,铺了一层厚厚的麦穗子。晒焦了的麦粒的香味,灌进了她的鼻腔。丰收总是带给农妇喜悦,哪怕她是泡在比黄连还苦的水里。母亲手按着地,很不顺利地站起来。她弯腰捡杈时几乎要晕倒,手拄杈杆勉强站定后,还感到蓝天和黄地像两个硕大的轮子,在倾斜着旋转,而自己的身体也是那样倾斜着,几乎站不住脚。腹部剧痛,刚刚卸掉重负的子宫激烈地收缩着,凉森森的腥冷液体,一股股地从产道里冒出来,濡湿了她的大腿。
阳光毒辣,像一片片白色的火在地上燃烧。麦穗和麦秆里残存的水份在愉快地蒸发着,母亲强忍着身体的痛楚,用杈尖挑起麦穗,翻动着它们,促使它们更快地燥干。锄头上有水,杈杆上有火,她想起了婆婆的话,有一千一万条不好处,但婆婆在村里依然是有着很高威望的女人。她办事公道,有胆识,仗义,虽然自家节俭到吝啬程度,对乡邻却很大方。她打铁打得好,对庄稼活儿,无论地里还是场里,都能拿起来。母亲感到,自己与婆婆比起来,真像狮子脚前的一只家兔。又怕,又恨,又敬畏。婆婆,高抬贵手吧!麦穗儿哗啦啦地响着,像金子铸成的小鱼儿,沉甸甸地从杈缝里滑落,脱落下来的麦粒,窸窸窣窣地响着。一只翠绿的、被麦穗儿带到场上的尖头长须小蚂蚱,展开粉红色的肉翅,飞到了她的手上。母亲看到了这精致的小虫子那两只玉石般的复眼和被镰刀削去了一半的肚子。去了一半肚子,还能活,还能飞,这种顽强的生命力,让母亲感动,她抖抖手碗,想让它走,但它不走。母亲感受到它的脚爪吸附在皮肤上的极其细微的感觉,不由地叹息了一声。母亲想起了二女儿招弟结珠的那个时辰,在姑姑家的瓜棚里,从墨水河边吹过来凉爽的风灌进瓜棚。瓜地里,银灰色的西瓜叶子间,躺着一个个圆溜溜的紫皮大西瓜。那时来弟还吃着奶呢。一群群的、也是这样的有粉红色肉翅的小蚂蚱在瓜棚周围咔嚓咔嚓飞动着。姑夫于大巴掌,跪在她的面前,很痛苦地擂着自己的头,说:“我上了你姑姑的当,我这心,一刻也没安宁过,我已经不是人啦,璇儿,你用这刀,劈了我吧!”姑夫指指搁板上那把闪闪发光的西瓜刀,流着泪说。母亲的心里,真是百感交集,五味俱全。她犹豫着伸出手,摸了一下姑夫光秃秃的头,她说:“姑夫,不怨你,是他们把我……逼到了这一步……”她的声音突然





丰乳肥臀 章节_97
尖利起来,她对着棚外那些圆溜溜的西瓜——好像它们都是听众——说:“你们听吧!你们笑吧!姑夫,人活一世就是这么回事,我要做贞节烈妇,就要挨打、受骂、被休回家;我要偷人借种,反倒成了正人君子。姑夫,我这船,迟早要翻,不是翻在张家沟里,就是翻在李家河里。姑夫,”她冷笑着道,“不是说‘肥水不落外人田’嘛?!”姑夫惶惶不安地站起来,她却像一个撒了泼的女人一样,猛地把裤子脱了下来……
福生堂家的打谷场上,四匹大骡子拉着碌碡,转着圈跑起来。长工打着响鞭,轰着骡子。那边是一片人欢骡叫,碌碡在麦穗上颠动的声音、骡蹄践踏在麦穗上的声音,混合在正午的阳光里,金黄的麦穗,在骡蹄下翻着辉煌的波浪。这边,上官家的场上,只有她一个人汗流浃背地忙碌着。麦穗儿被晒得噼噼啪啪响着,扔一个火星进去,便能引起满场大火。真是打麦子的好时辰。天上亮得像炉膛一样。场边的槐树耷拉着叶子。上官父子坐在荫凉里,张着口喘息,狗在断墙边伸着鲜红的舌头,哈达哈达喘气。母亲感到身上渗出一种腥冷粘稠的汗水。她喉咙里像要冒火了。头痛,恶心,头上的血管蹦跳着,仿佛随时都要胀破。下半身好像泡在水缸里的破棉絮,沉得拖不动。她是抱着一种死在麦场上的决心,用惊人的毅力支持着,翻吧,翻吧!场上一片金光闪,那些麦穗儿仿佛都活泼泼的,成群结队、拥拥挤挤,万万千千的小金鱼儿,千千万万狂舞着的蛇。母亲翻着场,心里涌起悲壮的情绪。老天爷,睁开眼看看吧!左邻右舍们,睁开眼看看吧!看看上官家儿媳妇,刚生完孩子,拖着个血身子,就上了场,头顶着洒火的毒日头翻麦子。而她的公公和丈夫,两个小男人,却坐在树荫凉里磨牙斗嘴。查遍三千年的皇历,也查不到这样的苦日子哇。她自己把自己感动得泪水滚滚,忍不住呼噜呼噜地哭起来。泪眼朦胧,五彩的云烟从麦穗中升起。高得没有顶的天上,响起叮叮咚咚的金铃声。天老爷的车驾动了。笙管齐鸣,金龙驾车,凤凰起舞。送子娘娘骑着麒麟,抱着大胖孩子。在上官鲁氏昏倒在打麦场的一瞬间,她看到送子娘娘把那个粉团一样的、生着美丽的小机机的男孩投了下来。那男孩叫着娘钻进了她的肚子。她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喊叫着:谢谢娘娘!谢谢娘娘!……
母亲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断墙的淡薄的阴影里,满身泥土,吸引来成群的苍蝇,像一条将死末死的狗。麦场边上,站着上官家那匹大黑骡子。婆婆上官吕氏,正挥舞着鞭子,抽打着偷懒磨滑的上官父子。这一对宝贝,抱着脑袋,像被打懵的狗,汪汪地叫着,左躲右闪。婆婆的鞭梢,无情地抽裂了他们的皮肉。
“别打了,别打了……”公公捂着脑袋,求饶道:“老祖奶奶,我们干活还不行嘛!”
“还有你,小杂种!”婆婆抽了上官寿喜一鞭,道:“我就知道,偷奸磨滑,每次都是你带头。”
上官寿喜缩着脖子说:“娘,亲娘,别打了,打死我可就没人给您养老送终了!”
婆婆悲凉地说:“指望着你给我养老送终?呸,只怕我的骨头被人当柴火烧了也找不到个人埋了。”
父子二人笨手笨脚地套上骡子,一个扶着撵杆,一个卡着木杈,打起场来。
上官吕氏提着鞭子,走到断墙边,艾怨地说:“起来回家吧,俺的个好儿媳妇,还躺在这儿干什么?躺在这儿给俺现眼?让人家说俺当婆婆的歹毒?拿着儿媳妇不当人待?你怎么还不走?还要我去雇一乘八人大轿抬你回去?嗨,这年头,儿媳妇都比婆婆大啦!但愿你能生出个儿子来,将来也好尝尝给人家当婆婆的滋味!”
母亲扶着墙站起来。
婆婆摘下头上的斗笠,罩在母亲头上,说:“回去吧,到菜园子里摘几根黄瓜,晚上炒几个鸡蛋给他们爷们吃。有劲儿呢,就挑几担水把那畦茼蒿浇浇。这哪里还像过日子的?还是那话,我是给你们挣的。”
婆婆唠叨着,往打麦场上走去。
这一夜,雷声隆隆。满场的麦子,一年的血汗。母亲忍着疼痛,拖着死沉沉的身子,与家人一起抢场。冰凉的雨水把她淋得像落汤鸡一样。当抢完了场回家爬到炕上,她感到,自己已经走到了阎王爷的家门口,催命的小鬼,抖着哗啦啦响的铁链子,锁住了她的脖子……
母亲下意识地弯腰去捡那已经跌碎的碗,就听到婆婆像刚从水中冒上头来的老牛一样哼哧了一声。一下沉重打击落在了母亲的头上,她一头便栽倒在地。婆婆扔掉沾着血的石头蒜锤子,像放炮一样地说:“砸吧,砸吧,全砸了吧,反正这日子是不想正经过了!”
母亲挣扎着爬起来,婆婆用蒜锤子砸破了她的后脑勺子。温暖的血流到了她的脖子上。她哭着说:“娘,我不是故意的……”
婆婆道:“还敢犟嘴?”
母亲说:“我没有犟嘴。”
婆婆斜眼看着儿子,道:“好啦,我管不了你了!寿喜,你这个窝囊种,把你的老婆搬到桌子上供养起来吧!”
上官寿喜明白了他娘的意思,他从墙边抄起一根棍子,拦腰一棍,便把我母亲打倒了。然后,他的棍子频繁起落着,打得我母亲满地翻滚。上官吕氏用目光鼓励着儿儿。上官福禄劝儿子:“寿喜,别打了,打死了,要吃官司的。”
上官吕氏道:“女人是贱命,不打不行。打出来的老婆好使,揉软的面好吃。”
上官福禄道:“可是你老是打我。”
上官寿喜打累了,扔掉棍子,站在梨树下,呼哧呼哧喘粗气。
母亲的腰和屁股粘糊糊的。她听到婆婆抽搐着鼻子骂道:“真她娘的埋汰,挨了几下子,就屙在裤裆里了。”
母亲双臂撑着地,倔强地昂起头,第一次用凶狠的声音回骂:“上官寿喜,你打死我吧……你不打死我,就是狗养的……”
说完了这句话,母亲便昏了过去。
半夜时,她醒了过来,一睁眼便看到了满天的星辰。在横越天际的璀璨银河岸边,1924年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向人们预示着动荡不安的年代。
在她的身体旁边,簇拥着三个弱小的动物,那是她的来弟、招弟和领弟,而她的想弟,正在炕头上喑哑地哭泣,新生婴儿的眼窝里和耳朵眼里,蠕动着细小的蛆虫,那是绿头苍蝇们白天播下的卵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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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母亲怀着对上官家的满腔仇恨,把自己的肉体交给沙口子村打狗卖肉为生的光棍汉高大膘子糟蹋了三天。高大膘子瞪着一双牛眼,翻着两片厚唇,不分春夏秋冬,身上总披着一件被狗油涂得像铠甲一样的棉袄。无论多么凶恶的狗,见了他,都绕着弯避开,在安全的距离内,汪汪几声。母亲是利用到蛟龙河北岸挖中药的机会去找高大膘子的。高大膘子正在煮狗肉,母亲闯了进去。他横横地说:“买狗肉,还没熟呢!”母亲说:“大膘子,我是来给你送肉的。那一年听社戏时,你在黑影里摸过我,还记得不?”高大膘子红了脸。母亲说:“
今日,我送上门来了!”
怀孕之后,母亲跑到谭家窝棚的娘娘庙里,烧香、磕头、许愿,把结婚时带来的几块体已钱全部贴了进去,但来年生产时,还是个女孩。这个女孩就是上官盼弟。
母亲的第六个女儿上官念弟的亲生父亲究竟是高大膘子还是天齐庙里那个俊俏的和尚,连母亲也是后来才弄清楚——上官念弟长到七、八岁时,才用容长的脸儿、修长的鼻子、长长的眉毛证明了自己的血脉。
那年春天,婆婆上官吕氏得了一种怪症,脖子之下的身体上,长满了银灰色的鳞片,奇痒难挨。为了防上她把自己抓死,上官父子不得不用带子反绑了她的双手。这个铁打的女人,被怪病折磨得昼夜嚎叫,院子里的墙角上,梨树粗糙的硬皮上,都留下一些血淋淋的东西——那是她蹭痒时留下的痕迹。“痒死了呀,痒死了……”上官吕氏嚎叫着,“伤了天理了呀,伤了天理了,救救我吧,救救我……”
上官父子碌碡压不出屈、锥子攮不出血,为上官吕氏请医生看病的任务自然地落在了母亲身上。母亲骑着骡子,跑遍了高密东北乡,请来了十几个医生,有中医,有西医,他们看了吕氏的病,有的开个药方走人,有的连方子也不开扭头便走。母亲又去请巫婆、神汉,求仙丹、神水,什么法子都试了,吕氏的病毫无起色,日渐沉重。
有一天,吕氏把母亲叫到炕边,说:“寿喜屋里的,‘无恩不结父子,无仇不结婆媳’,我死之后,这个家,就靠你撑着了,他们爷儿俩,都是一辈子长不大的驴驹子。”
母亲说:“娘,别说丧气话,我才刚听樊三大爷说,马店镇天齐庙里的智通和尚医术高明,我这就去请他。”
婆婆道:“别花冤枉钱了。我知道我的病根。我刚嫁过来那会儿,用开水烫死过一只猫,它偷食小鸡,我实在恨极了,想教训它一下,没想到竟烫死了,这是它来做祟呢!”
母亲骑着骡子,跑了三十里路,赶到了马店镇天齐庙,找到智通和尚。
和尚面白神清,修眉俊目,浑身上下,散发着好闻的檀香味儿。
他数着念珠,听完了母亲的诉说,道:“这位施主,贫僧坐堂行医,向来是不出诊的,回家把你的婆婆拉来吧。”
母亲只好赶回来,套上木轮车,拉着婆婆到了天齐庙。
智通给婆婆开了两个药方,一个让水煎内服,一个外洗。并说:“如果不见效,就不必来了,如果见效,再来换方子。”
母亲去药店抓了药,亲自熬煎,小心侍奉。三遍药吃罢,又外洗了两次,竟然止住痒了。
婆婆大为高兴,开箱取出钱,让母亲去谢先生,并换药方。
母亲在为婆婆换方子的时候,顺便请智通为自己诊治只生女不生男的症候,一来二去,话越说越深。和尚本来是个多情种子,母亲又盼子心切,二人便好了起来。
沙口子村的高大膘子在母亲身上尝到了滋味,便盯上了母亲。
有一天傍晚,夕阳西下,圆月初升,母亲骑着骡子,从天齐庙里赶回来。路过墨水河南的高梁地时,高大膘子闪出来拦住了她的骡子。
“鲁璇儿,你好薄情!”高大膘子说。
母亲说:“大膘子,我看你可怜,才闭着眼俯就你几次,你别得寸进尺。”
高大膘子说:“不要勾上小和尚,就忘了旧相好!”
母亲说:“你放屁!”
高大膘子说:“你瞒不了我,好便好,不好我就给你去吆喝,让东北乡的人都知道,你打着给婆婆治病的旗号,与小和尚偷情。”
母亲被高大膘子抱进了高粱地……
婆婆的病好了。但母亲和智通和尚有染的风言风语也传进了她的耳朵。
上官念弟呱呱落地,婆婆看到又是个女孩,二话没说,提起她的两条小腿,就要放到尿罐里溺死。
母亲扑下炕,抱住了婆婆的腿,哀求道:“娘啊,娘,发发善心吧,看在我侍候了您半年的分上,饶她一条性命吧……”
婆婆提着呱呱哭叫的女婴,压低了嗓门问道:“你说实话吧,和尚的事,可是真的?”
母亲犹豫着。
婆婆问:“说!这是不是个野种?”
母亲坚决地摇了摇头。
婆婆把女婴扔到了炕上。




丰乳肥臀 章节_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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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1935年秋天,母亲在蛟龙河北岸割草时,被四个拖着大枪的败兵车仑.女干了。
面对着清凉的河水,她心里闪过了投水自尽的念头。但就在她撩衣欲赴清流时,猛然看到了倒映在河水中的高密东北乡的湛蓝色的美丽天空。天空中飘游着几团洁白的云絮,几只棕色的小鸟在云团下边愉快地鸣叫着。几条身体透明的小鱼儿,抖动着尾巴,在白云的影子上一耸一耸地游动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天还是这么蓝,云还是这么傲慢,这么懒
洋洋的,这么洁白。小鸟并不因为有苍鹰的存在而停止歌唱,小鱼儿也不因为有鱼狗的存在而不畅游。母亲感到屈辱的心胸透进了一缕凉爽的空气。她撩起水,洗净了被泪水、汗水玷污了的脸,整理了一下衣服,回了家。
第二年初夏,八年没有生养的上官鲁氏,生出她的第七个女儿上官求弟。对她的这次怀孕寄予了巨大希望的上官吕氏绝望到了极点,她摇摇晃晃地走到自己屋里,打开箱子,摸出一瓶珍藏的烧酒,仰着脖子灌下去,借着酒劲儿,她大声嚎哭起来。上官鲁氏也十分沮丧,她厌恶地看着初生儿皱巴巴的小脸,心里默念着:“天老爷,天老爷,你为什么这么吝啬?你多费一点泥巴,就可以给我孩子捏上了机巴……
上官寿喜冲进屋,掀起破布一看,往后便跌倒了。他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抄起门后捶衣服的棒槌,对准老婆的头砸了一下子。鲜血喷溅在墙壁上。这个气疯了的小男人,恨恨地跑出去,从铁匠炉里夹出了一块暗红的铁,烙在了妻子的双腿之间。
一股焦黄的烟雾蹿起来,烧焦了毛发和皮肉的臭气弥漫全屋。母亲惨叫一声,便滚到了炕下。她的身体弯得像弓背一样,在地上抖动着。
于大巴掌听到鲁璇儿被烫的消息,提着一支长苗子鸟枪便冲进了上官家家门。进了门他二话没说,对着上官吕氏宽厚的胸膛便搂了火。上官吕氏命不该绝,臭火。等于大巴掌换上一个新的引火帽儿,上官吕氏已经跑回堂屋关上了门。怒不可遏的于大巴掌对着门开了一枪。呼通一声巨响,数百颗铁沙子把门板上打出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屋子里,上官吕氏发出一声惊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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