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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乳肥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莫言
“你是怎么想的?”母亲威严地问。
大姐抚摸着狐狸蓬松的尾巴,反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母亲道:“别给我装糊涂。”
大姐道:“娘,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母亲换了一副悲哀的腔调,说:“来弟呀,你们姊妹九人,你是老大。你要是出点什么事,娘就没有指靠了。”
大姐猛地站起来,用从没使用过的激奋腔调说:“娘,您还要我怎么样?您心里装着的只有金童,我们这些女儿,在您心里.只怕连泡狗屎都不如!”
母亲说:“来弟,你别给我岔杈儿,金童是金子,你们起码也是银子,怎么会连狗屎都不如呢?今儿个,咱娘俩打开窗户说亮话吧,那姓沙的,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肠,我看他在打你的主意。”
大姐低下头,抚弄着狐狸尾巴,眼睛里迸出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她





丰乳肥臀 章节_14
说:“娘,能嫁给这样一个人,我就知足了。”
母亲像被电击了一下,说:“来弟,你无论嫁给谁,娘都答应,就是不能嫁给这姓沙的。”
大姐问:“为什么?”
母亲说;“不为什么。”
大姐用恶狠狠的、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口吻说:“我给你们上官家当牛做马,受够了!”
她的尖利的声音吓了母亲一跳。母亲用审慎的目光看着大姐因为愤怒涨红了的脸,又看看她紧紧攥看狐狸尾巴的手。母亲的手在我身边摸索着,摸到一个扫炕的笤帚疙瘩,高高地举起来,气急败坏地说:“反了你啦,反了你啦,看我不打死你!”
母亲纵身跳下炕,举起笤帚,对着大姐的头就要抡下去。大姐抻着头,没有逃避也没有反抗。母亲的手僵在空中,等落下去时,已经软弱无力。她扔掉笤帚,揽住了大姐的脖子,哭着说:“来弟,咱跟那姓沙的,不是—路人,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跳……”
大姐也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她们终于哭够了,母亲用手背擦去大姐脸上的泪,哀求道:“来弟,你答应娘、不跟那姓沙的来往。”
大姐却坚定地说:“娘,您就遂我的心愿吧。我也是为了家里好。”大姐的目光斜了一下那件摆在炕上的狐狸皮大衣和那两件猞猁皮小袄。
母亲也坚定地说:“明天,都给我把这些东西脱下来。”
大姐说:“你难道忍心看着我们姊妹冻死?!”
母亲说:“这个该死的皮毛贩子。”
大姐拔开门闩,头也不回地向她的房间走去。
母亲有气无力地坐在炕沿上,从她的胸膛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
这时,沙月亮拖拖沓沓的脚步声到了窗前,他的舌头发硬,嘴唇也不灵活。他一定想温柔地敲敲窗棂,用委婉的腔调与母亲商讨他的婚姻大事,但酒糟麻醉了他的中枢神经,使他的动作与愿望相违。他打得我家的窗户哐哐响,并且还打破了窗户纸,让院子里的冷风透进来,让他嘴里的酒臭喷进来。他用令人厌恶同时又令入开心的醉鬼腔调大吼了一声:
“娘——!”
母亲从炕沿上跳起来,愣了片刻,又蹿上炕,把我从靠近窗户的炕角拖过来。沙月亮说:“娘,我跟来弟的婚事……啥时办呢……我可是有点等不及了……”
母亲咬着牙齿说:“姓沙的,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去吧!”
沙月亮说:“你说啥?”
母亲大声吆喝着:“你做梦!”
沙月亮像突然醒了酒,口齿清楚地说:“干娘,我姓沙的还从来没有低声下气地求过谁。”
母亲说:“没人要你求我。”
沙月亮冷笑道:“干娘,我沙月亮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
母亲说:“那你除非先把我杀了。”
沙月亮笑道:“我既然要娶你女儿,怎么能杀老丈母娘?”
母亲说:“那你就永远娶不到我女儿了。”
沙月亮笑道:“闺女大了,娘做不了主,老丈母娘,咱们走着瞧吧。”
沙月亮笑着,走到东窗户前,捅破窗户纸,把一大把糖果撒进去,他大声吆喝着:“小姨子们,吃糖,有你们沙姐夫我在,你们就跟着我吃香的喝辣的吧……”
这一夜,沙月亮没有睡觉,他在院子里不停地走动,一会儿大声地咳嗽,一会儿吹口哨,他的口哨吹得极为出色,能摹仿出十几种鸟儿的叫声,除了咳嗽、吹口哨外,他还把嗓门放到最大程度,演唱着古老的戏曲和当时流行的抗日歌曲。他时而在开封府大堂上怒铡陈士美,时而又举起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为了防御这个醉酒的、恋爱受到障碍的抗日英雄破门而入,母亲在门上加了顶杠,加了顶杠还不放心,又把风箱、衣柜、破砖头等等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垒在门后。她把我装进口袋背起来,手提着一把菜刀,在屋子里来回走动,从东间屋走到西间屋,又从西间屋走到东间屋。姐姐们谁也没脱皮毛大衣,她们簇拥在一起,鼻子尖上挂着汗珠,在沙月亮制造出的复杂音响里呼呼大睡。七姐上官求弟的口水濡湿了二姐上官招弟的黄鼠狼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像羊羔一样偎依在黑熊三姐上官领弟的怀抱里。现在想起来。母亲和沙月亮的斗争,从—开始就输定了。沙月亮用动物的皮毛驯服了我的姐姐们,在我家建立了广泛的统一战线,母亲失去了群众,成了孤独的战士。
第二天,母亲背着我,飞一样跑到樊三大爷家,向他简单说明:为了报答孙大姑接生之恩,要把上官来弟许配给孙家大哑巴——那位手持软刀与乌鸦奋战的英雄——为妻,说好了头天定婚,第二天过嫁妆,第三天便是婚礼。樊三大爷懵头懵脑地看着母亲。母亲说:“大叔,详情莫问,谢大媒的酒我给您预备好了。”樊三大爷道:“这可是倒提媒。”母亲说:“是倒提媒。”樊三大爷道:“为什么呢?”母亲说:“大叔,别问了。你让哑巴中午就去我家送订婚礼。”樊三大爷道:“他家里有什么呢?”母亲道:“有什么算什么。”
我们跑回家。一路上母亲心惊肉跳,忧虑重重。母亲的预感非常正确。我们一进院子,就看到一群动物在唱歌跳舞。有黄鼠狼、有黑熊、有狍子、有花狗、有绵羊、有白兔,唯独不见紫貂。紫貂脖子上缠着狐狸,坐在东厢房的麦子堆上,专注地看着鸟枪队长。鸟枪队长坐在地铺上,擦拭着他的葫芦和鸟枪。
母亲把上官来弟从麦子堆上拖起来,冷冷地对沙月亮说:“沙队长,她是有主的人啦。你们抗日的队伍,总不能勾引有夫之妇吧?”
沙月亮平静地说:“这还用得着您说吗?”
母亲把大姐拖出了东厢房。
中午时分,孙家大哑巴提着一只野兔来到我家。他穿着一件小棉袄,下露肚皮上露脖子,两只粗胳膊也露出半截。棉袄的扣子全掉了,所以他拦腰捆着一根麻绳子。他对着母亲点头哈腰,脸上挂着愚蠢的笑容。他双手捧着兔子,献到母亲面前。陪同大哑巴前来的樊三大爷说:
“上官寿喜屋里的,我按你的吩咐办了。”
母亲看着那只嘴角上还滴着新鲜血液的野兔子,愣了好半天。
“大叔,今晌午您别走了,他也别走了,”母亲指指孙家大哑巴说,“红萝卜炖免肉,就算给孩子订婚了。”
东间屋里,上官来弟的嚎哭声突然爆发。她开始时的哭声像一个女孩子,尖利而幼稚,几分钟后,她的哭声变得粗犷嘶哑,还夹杂着一些可怕而肮脏的骂人话。十几分钟后,她的哭声就变成了干巴巴的嚎叫。
上官来弟坐在东间炕前的脏土上,忘记了珍惜身上宝贵的皮毛。她瞪着眼,脸上没有一滴泪,嘴巴大张着,像一口枯井,干嚎声就从那枯井里持续不断地冒出来。我的那六个姐姐,低声啜泣着,泪珠子在熊皮上滚动,在狍皮上跳跃,在黄鼠狼皮上闪烁,把绵羊皮漏湿,使兔子皮肮脏。
樊三大爷往东屋里一探头,像突然见了鬼,目光发直,嘴唇打哆嗦。他倒退着出了我家屋子,跌跌撞撞地跑走了。
孙家大哑巴站在我家堂屋里,转动着脑袋,好奇地东张西望。他的脸上,除了能表现出愚蠢的笑容外,还能表现出深不可测的沉思默想,表现出化石般的荒凉,表现出麻木的哀痛。后来我还看到他表达愤怒时脸部可怕的表情。
母亲用一根细铁丝贯穿了野兔的嘴,把它悬挂在堂屋的门框上。大姐吼出的恐怖她充耳不闻;哑巴脸上的古怪她视而不见。她拿着那把锈迹斑斑的菜刀,笨拙地开剥兔皮。沙月亮背着鸟枪从东厢房里走出来。母亲没有回头,冷冷地说:
“沙队长,我家大女儿今日订婚,这只野兔子便是聘礼。”
沙月亮笑道:“好重的礼。”
“她今日定婚,明日过嫁妆,后日结婚,”母亲在兔子头上砍了一刀,回转身,盯着沙月亮,说,“别忘了来喝喜酒!”
“忘不了,”沙月亮说,“绝对忘不了。”说完,他就背着鸟枪,吹着响亮的口哨,走出了我家家门。
母亲继续开剥兔皮,但分明已失去了任何兴趣。她把野兔子留在门框上,背着我进了屋。母亲大声说:“来弟,无仇不结母子,无恩不结母子——你恨我吧!”说完这句凶巴巴的话,她无声地哭起来。母亲流着泪,肩膀耸着,开始剁萝卜。咔嚓一刀下去,萝卜裂成两半,露出白得有些发青的瓤儿。咔嚓又是一刀,萝卜变成四半。咔嚓咔嚓咔嚓,母亲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夸张。案上的萝卜粉身碎骨。母亲把刀又一次高高举起,落下来时却轻飘飘的。菜刀从她手里脱落,掉在破碎的萝卜上。屋子里洋溢着辛辣的萝卜气息。
孙家大哑巴翘起大拇指,表示着他对母亲的敬佩。他嘴里吐出一些短促的音节,辅助着拇指表示他对母亲的敬佩。母亲用袄袖子沾沾眼睛,对哑巴说:“你走吧。”哑巴挥舞着胳膊,用脚踢着虚空。母亲抬高了嗓门,指指他家的方向,大声喊:“你走吧,我让你走!”
哑巴明白了母亲的意思,他对着我扮了一个顽童般的鬼脸,肿胀的上唇上的小胡子像一抹绿色的油彩。他准确地摹仿了爬树的动作,又准确地摹仿了鸟儿飞翔的动作,然后,仿佛手攥着一只扑扑楞楞的小鸟,他笑了,指指我,又指指自己的心窝窝。
母亲又一次指指他家的方向。他愣了一下,会意地点点头,然后跪下,对着母亲——母亲抽身闪开——于是他对着案板上的萝卜块儿,磕了一个响头,爬起来,得意洋洋地走了。
夜里,疲倦已极的母亲沉沉睡去,等她醒来时,发现院子里的梧桐树上、香椿树上、杏树上,挂着一片肥大的野兔子,宛如树上结了奇异的果实。
母亲手扶着门框,慢慢地坐在门槛上。
十八岁的上官来弟穿着她的紫貂皮大衣、围着她的红狐狸跟着黑驴鸟枪队队长沙月亮跑了。那几十只野兔子是沙月亮献给我母亲的聘礼,也是他向我母亲牛皮哄哄的示威。大姐私奔,二姐三姐四姐当了同谋。事情发生在后半夜:母亲疲倦的鼾声响起时,五姐六姐七姐也进入梦乡。二姐起身,赤脚下地,摸索着挪开了母亲在门后筑成的壁垒,三姐和四姐拉开了两扇门。傍晚时,沙月亮就在门臼里倒上了枪油,所以门扇在无声中开启。在后半夜的凄冷月光中,姐妹们搂抱着道别。沙月亮望着顿枝上的免子窃笑。
第三天是哑巴和大姐完婚的日子。母亲沉静地坐在炕上缝补衣裳。将近中午时,终于等待不下去的哑巴来了。他用动作和表情跟母亲要人。母亲下了炕,走到院子里,指了指东厢房,又指了指依然悬挂在树上那些已经冻得硬梆梆的野兔子。母亲什么也没说,哑巴就完全明白了。
黄昏时分,我们一家坐在炕上吃萝卜片喝麦面粥,忽听到大门被擂得山响。到西厢房喂上官吕氏吃饭的二姐气喘吁吁地跑进采,说:“娘,坏了事了,哑巴兄弟们来了,还带着一群狗。”姐姐们惊慌不安。母亲稳如磨盘。她用汤匙喂饱了八姐玉女,然后就咯咯吱吱地嚼起萝卜片来。她的神情安详的宛如一只怀孕的母免。大门外的喧闹突然安静了。约摸过了抽袋烟工夫,三条红光闪闪的黑影,从我家低矮的南墙头上翻了过来。孙家的哑巴三兄弟来了。跟着他们进院的,还有三条像抹了荤油一样光滑的黑狗。它们如三道黑色的虹,从墙头上滑进来,无声无息地落在地上。在深红的暮色里,哑巴们和他们的狗凝固了片刻,宛如一组雕塑。大哑巴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缅甸软刀。二哑巴拄着一把青蓝的腰刀。三哑巴拖着一柄红锈斑驳的大




丰乳肥臀 章节_15
朴刀。他们的肩膀上,都斜挎着一个蓝布白花的小包袱,好像要出门远行。姐姐们吓得屏住了呼吸,母亲却泰然自若地、呼噜呼噜地喝粥。突然,大哑巴吼了一声,二哑巴和三哑巴也跟着吼,他们的狗也跟着吼。人口里和狗嘴里喷出的唾沫星儿像闪闪的小虫,在暮色里飞舞。接下来,哑巴们进行了刀法表演,就像麦田葬礼那天他们与乌鸦大战那样。在那个遥远初冬的黄昏,我家院子里刀光闪闪,三个像猎狗一样矫健的男人,不断地往上蹿跳着,尽量地舒展开钢板一样的身体,把悬挂在树枝上的几十只野兔子砍得七零八落。他们的狗兴奋地咆哮着,晃动着庞大的脑袋,把残破的野免尸体咬住,然后像飞碟一样甩出去。他们折腾够了,脸上显出心满意足的神情。我家的院子,成了野兔子的碎尸场。有几只兔子头,孤零零地挂在树枝上,宛如遗留的风干果实。哑巴们带着狗们,耀武扬威地在院子里走了几圈,然后,像来时一样,飞燕般掠过墙头,消逝在昏天晦气里。
母亲捧着粥碗,浅浅地笑着。这个富有特色的笑容,深刻在我们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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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女人的衰老是从乳防开始的,乳防的衰老是从乳投开始的。因为大姐的私奔,母亲一贯俏皮地翘起的粉红色乳投突然垂下来,像成熟的谷穗垂下了头。垂头的同时,粉红的颜色也变成了枣红。在那些日子里,乳防的泌奶量减少,乳汁的味道也失去了往日的新鲜芳香和甘美;淡薄的乳汁里,有一股朽木的气息。幸好,随着时光的流逝,母亲的心情逐渐好转,尤其是吃过那条大鳝鱼之后,低垂的乳投慢慢翘起来,变深了的颜色渐渐淡起来,泌奶量恢复到秋天的水平。但令人不安的是,这次衰老,毕竟在乳投与乳防连结的地方,留下了一道皱
纹,犹如被折叠过的书页,虽然重新展平,但痕迹却难消除。这次变故,给我敲响了警钟,凭着本能,也许是神启,我开始改变对乳防肆无忌惮的态度,我必须珍惜它们,养护它们,把它们看做必须轻拿轻放的精致器皿。
这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靠着半厢房小麦和一地窖萝卜,我们平安地向春天过渡。在三九天那些最冷的日子里,大雪弥漫,堵塞住门户,院子里的树枝被积雪压断。我们穿着沙月亮馈赠的皮毛外套,围坐在母亲身边,进入冬眠状态。一天,太阳出来,积雪融化、房檐上垂挂着粗大的冰凌,久违的麻雀在雪枝上叫唤,我们从冬眠中醒来。我们已过了好久化雪为水的日子。对雪水煮萝卜这道重复了数百次的菜,姐姐们厌恶之极。二姐上官招弟首先提出,今年的雪水,有一股血腥味,必须立即下河抬水,否则就会得莫名其妙的病,连仅靠奶水过活的上官金童也不能幸免。上官招弟已经取代了上官来弟的领袖地位。这位姐姐,生着两片丰满的嘴唇,说话的声音,是富有魅力的沙哑。她的话,有相当的权威性,因为入冬以来,她全面负责伙食,母亲却像一头受伤的奶牛,羞羞答答、有时又理直气壮地披着那件华贵的狐皮大衣,坐在炕上,调理着身体,关心着奶汁的数量和质量。“从今天起,下河抬水吃。”二姐看着母亲的脸用不容否决的口吻说。母亲没有反对。三姐上官领弟皱着眉,批评雪水煮萝卜的恶劣味道,她又一次提出卖骡子换钱再用钱买肉吃。母亲讥讽道:“冰天雪地,到哪儿去卖骡子?”三姐说:“那我们去捉野兔子,冰天雪地,兔子冻得跑不动了。”母亲勃然变色:“记着,孩子们,这辈子不要再让我看到野兔子。”
其实,在这个严酷的冬天里,村子里许多人家,都吃腻了野兔肉。肥胖的兔子们,在雪地里像长尾巴蛆一样爬行,连小脚女人都能活捉它们。这个冬天,也是红狐狸和草狐狸的黄金岁月,因为战争,猎枪被形形色色的游击队掠去,使村人们没了武器;也因为战争,村人们情绪受伤,所以在猎获狐皮的黄金季节里,狐狸们没有往年的杀身之忧。在那些漫漫长夜里,它们在沼泽地里纵情狂欢,公狐狸们让所有的母狐狸都怀上了超出常量的胎儿。它们凄凉激越的鸣叫声,扰得人心神不宁。
三姐和四姐用扁担抬着一只大木桶,二姐扛着一柄大铁锤,来到蛟龙河边。她们路过孙大姑家时,不由地侧目观望。院子里一片荒凉,没有一丝丝人的气息。一群乌鸦蹲在墙头上,令姐姐们想起孙家墙头的往昔。昔日的热闹已不复存在,哑巴兄弟也不知流落何方。她们踩着深及大腿根的积雪走下河堤,几只野狸子在灌木丛中望着她们。太阳在东南方向,倾斜照耀着河道,一片耀眼的光明。近岸的冰是白色的,踩下去像踩着酥脆薄饼,发出咯咯喳喳的响声。河道中央的冰是浅蓝色的,坚硬光滑。姐姐们在冰上蹒跚着,四姐跌了一跤,三姐拉四姐时也顺势跌倒。扁担水桶大铁锤在冰上响,她们嘻嘻哈哈地笑。
二姐选择了一块最干净的地方,开始砸冰。上官家祖传的大铁锤被她纤细的胳膊举起来,沉重地落在冰面上,发出的响声像刀刃一样锋利单薄,飞到我家的窗户上,让窗纸簌簌作响。母亲抚摸着我头上的黄毛和我身上的猞猁毛,说:“金童子,金童子,姐姐去砸冰,砸个大窟窿,抬回一桶水,倒出半桶鱼。”八姐披着猞猁皮小袄瑟缩在炕角上,尴尬地微笑着,好像一尊皮毛小观音。二姐一锤下去,冰面上出现一个核桃大的白点,几片细小的冰屑沾在锤头上。她又举起大锤,举起时勉勉强强,落下时摇摇晃晃。冰面上又出现一个白点,离刚才那个白点足有一米远。冰面上出现二十几个白点时,上官招弟已是气喘吁吁,嘴里喷出的白气又粗又长。挣扎着举起锤,锤下落时她筋疲力尽,倒在冰面上,小脸煞白,厚嘴唇鲜红,眼睛里雾蒙蒙,鼻尖上汗珠亮晶晶。
三姐四姐嘟嘟哝哝,开始发泄对二姐的不满,河道里刮起小北风,刀子似的噌噌噌地割着她们的脸。二姐站起来,往手心里啐了几口唾沫,重新抓起锤柄,举起大锤,砸下去。但只砸了两下,她便再次跌倒在冰面上。
正当姐姐们绝望地收拾起水桶扁担,准备回家化雪水或是化冰凌烧午饭时,十几架马拉冰爬犁携着烟岚从冰河上疾驰而来。因为冰面上反射着七彩的阳光,他们又是从东南方向而来,所以二姐一直认为他们是从太阳里沿着光线滑行下来的。他们金光闪闪,速度快似闪电。马蹄翻动,银光闪烁,马蹄上的钢钉凿得冰面啪啪响,冰屑横飞,打在姐姐们的腮上。她们目瞪口呆,竟忘了也顾不上躲闪。马绕着弯闪过她们,然后,跌跌撞撞地刹住。这时姐姐们看到冰爬犁都刷成杏黄色,涂着厚厚的桐油,像一层彩玻璃。每架爬犁上坐着四个人,都戴着蓬松的狐狸皮帽子。胡须、眉毛、眼睫毛和皮帽子的前檐上,结着一层白色的霜花。嘴里和鼻孔里都往外喷吐着又粗又长的热气。马们小巧玲珑,眉清目秀,马腿上都丛生着长长的毛。从它们安详的态度上,我二姐猜想这是传说中的蒙古马。一个身材高大的人从第二架爬犁上跳下来。他穿着一件光板羊皮袄,敞着怀,露出一件豹皮背心。背心上扎着宽皮带,皮带上挂着一只左轮子手枪,还有一把短柄的小斧头。只有他没戴皮帽子却戴着一顶三页瓦毡帽。他的耸起的双耳上,各戴着一个野兔皮护耳。“是上官家的女儿吗?”他问。
眼前这个人,是福生堂二掌柜司马库。“你们在这干什么?”他问着,没等我姐姐们回答,他便找到了答案,“噢,砸冰窟窿,这哪是你们女孩子干的活儿!”他对着爬犁上的人喊,“都下来,帮我这邻居砸个窟窿,也正好饮饮我们的蒙古马。”
爬犁上下来几十个臃肿的男人,他们大声咳嗽、吐唾沫。几个人蹲下,从腰里掏出小斧头,啪啪地砍着冰。冰屑飞溅,冰上出现一些白色的砍痕。一个络腮胡子摸摸斧头的刃子,齉着鼻子说:“司马大哥,这样砍,只怕砍到天黑也砍不透。”司马库蹲下,摸出自己腰里的斧,试探着砍了几下,骂道:“妈的,冻得像钢板一样。”络腮胡子道:“大哥,咱们每人一泡尿就能滋开。”司马库骂道:“胡扯机巴蛋!”但他立即兴奋起来,拍一下自己的屁股——他咧了一下嘴,屁股上的烧伤尚未痊愈——说,“有了,姜技师,姜技师,你过来。”那个叫姜技师的瘦削男人上前来,望着司马库,不说话,但他的表情向司马库说明他在等候吩咐。“你那个玩意儿,能不能切开这冰?”姜技师轻蔑地笑了笑,用女人一样的尖细腔调说:“好比用铁锤砸鸡蛋。”
司马库高兴地说:“快快,在这河上给我切它八八六十四个窟窿,让乡亲们跟着我司马库沾光。你们别走。”他又对我姐姐们说。
姜技师把第三架爬犁上的帆布揭开,露出了两个刷着绿漆、像巨大的炮弹一样的铁家伙。他十分熟练地抖开长长的红胶皮管子,并把胶皮管子拧在铁家伙的脑袋上。然后,他看了看铁家伙脑袋上的圆盘表,那表上有细长的红针在摆动。最后,带上帆布手套,他卡着一个状似大烟枪的、与两根胶皮管子连在一起的铁玩意儿,拧了一下,便有嗤嗤的气喷出。他的助手,一个顶多能有十五岁的瘦弱男孩,划着一根洋火,往那气上一触,一个像柞蚕蛹儿那般粗细、那般形状的蓝色火苗便喷射出来,并发着嗤嗤的响声。他吩咐了一声小男孩,小男孩爬到爬犁上,把那两个铁家伙的脑袋扭了几下,那蓝色的火苗随即变得极白极亮,比阳光还要耀眼。姜技师提着那可怕的玩意儿,望着司马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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