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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惑众

时间:2023-05-24  来源:  作者:萧如瑟
这是一只具有玳瑁色花纹,白爪白胸的的非纯血短毛猫,年纪显然已经不轻了,身姿倒还灵巧。这一类的猫分布广泛,散见于田边灶头屋顶床底,有时被好事者称为中华田园猫,不过广大群众通常不吃这一套,简单地把它们叫做“土猫”。
在炎热的八月正午,人类的裤子口袋实在不能算是一个荫凉舒适的藏身处,从毛发的混乱和纠结程度判断,非夫人无疑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旅途。她悻悻地抹平耳朵旁散乱的毛,以贵妇人走下马车的气派将两只绒白的爪子搭着袋口,轻轻一跃,就离开了闷热的口袋。刚落到地面上,她又一纵身,无声地蹿上了长凳的椅背,以高超的平衡技巧在椅背顶端走了几步,停在沂南背后,抽了抽鼻子:“这是什么味道?”
沂南苍白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变得更白了,像是有人猛然向一堵旧墙上泼了桶新涂料。
“啊……鱼味儿。”猫点点头,简短地下了结论,“别担心,我不是猫,不喜欢吃鱼,更别提是有易装癖的鱼了。”她用一只前爪安抚似地拍了拍沂南的肩膀。
沂南姣好的面孔上浮现困惑神情。“科长,易装癖是什么?”
捕梦没有回答,只是无声地转开视线,嘴角轻微地扭动着。镇魂仿佛突然对公路对面田野里的第三排第十五棵向日葵发生了强烈的兴趣。
在沂南继续不屈不挠追问捕梦的同时,非夫人轻盈地跳到镇魂的膝头上,与她面对面地端坐下来。镇魂从眼角向外一瞥,此刻中年男店员在店堂深处整理货架,而阿学在认真端详一颗花椰菜,两人都不曾注意到店门前长椅上正在发生一场奇特的对话。
“没关系的,他们只会听见我在喵喵叫。对于普通人类来说,我在外型和声音上都是一只纯粹的猫。”非夫人舐舐爪子。“虽然妖兽之间语言能够互通,不过他们能看见的也只是一只猫。”
镇魂上下打量着她。“从宋朝开始,不管是野史还是民间传说,都再也没有关于你们这个种族的任何记录……我以为你们已经绝种了。”
“事实上也差不多绝种了,几百年来我只见过一只





妖言惑众 章节_18
同类,嗯……你们叫她什么来着?陈圈圈……不对。陈点点……也不对。”无视于镇魂狐疑的表情,膝盖上的猫皱起鼻子,不耐烦地咳嗽一声。“好吧,小妞,让我们谈谈正事。”
镇魂稍稍扭曲了一下眉头,开始潦草地填写客户拜访反馈表格,填到“事由”一栏时,她停下了笔。“我们到这儿来,是因为你说你的被保险人王竣学先生今天之内会有生命危险。”镇魂说着,谨慎地转头观察着阿学,阿学正用他巨大的手掌揉捏一颗奇异果,以确定它到底成熟了没有。“我觉得倒是那颗奇异果比较危险。”当然,这后半句话她没有说出口来。
非夫人的杏核眼一瞬间黯淡下来。“你们一定得救救他。”她说,“这个孩子一定得活下来。我看得见,他胸口的生命之灯今天就要熄灭了。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只要过了今晚零点,阿学就安全了……”
镇魂注意到她的声音在颤抖。这只猫皮毛虽然平整,却没有光泽,胡子尖与稀疏的几根眉毛都已经发白。现在的她依然态度庄重,但看起来已完全是一只老猫的模样。镇魂知道,某些年老的妖兽可以看见人类胸口燃烧的生命之灯,并预见那一苗小小火焰的熄灭。
镇魂叹了口气。“您找错人了,非夫人,我们是保险公司,不是镖局。如果他的生命理应在今天结束,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就是按照合同赔付给您。”
“如果你们赔付得起的话。”猫扬起脸,显现出坚定而狡黠的神情。
“非夫人,敝公司在业界内一向以信用卓著、资金充裕著称,如果您想以赔付金为条件迫使我们去干涉命运的进程,我可以明确地说,您是不会成功的。”镇魂一面说,一面取出保险合约的副本翻看。“如被保险人在保险期间意外死亡,乙方应向甲方赔付……”她在纸面上轻快移动的手指忽然停住,“哥斯达黎加野生鲜活金蟾蜍两打?”
“哥斯达黎加野生鲜活金蟾蜍两打。”猫满意地复述,在“鲜活”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镇魂蹙起眉。“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这种动物就再也没有被人发现过,这个合同是无效的!”
“这份合同签订的时间是1979年,阿学出生的那年。”玳瑁猫慢条斯理地说道。“那时候这种滑溜溜金灿灿的小蛤蟆还很多呢。”
镇魂沉默了一会,猫饶有兴致地盯着她看,金色的瞳孔在正午阳光下收拢成一道直线。在这个僵持的间隙中,还能听见长椅另一端,沂南嘟囔的声音:“反感自己的性别?我不明白耶,科长。”
虽然本公司的规章制度多达17章155节3021条5874款,结集装订成册之后厚度简直像一本体面的词典,但是镇魂深深明白,其中心思想归纳起来只有寥寥数条:第一,能赚多少是多少;第二,能省多少是多少;第三,自己惹的麻烦自己解决。根据上述原则,完全不难想象部长听说此事后会做何种反应:他们会被立刻派遣到哥斯达黎加去,在沼泽和雨林中寻觅这种很可能已经完全消失在地球上的蹦蹦跳跳的金蟾蜍。这个任务可能会让他们花费一生的时间,最后作为三个藉藉无名的动物学家,或三个被开除的保险公司职员,潦倒而死。
镇魂摇摇头,长叹一声。“你赢了,欧巴桑。但是我们只帮你到今晚十二点。”[奇书网—.qisuu.]
玳瑁猫——不,具有玳瑁猫外型的老妖兽坐在镇魂膝头,愉快地甩动尾巴作为回应。
之三 本日妖闻 v
镇魂简短地向两名同事说明了状况之后,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1时32分。要不要在哥斯达黎加度过他们的余生,这要取决于在未来的10小时28分钟内,他们能不能保住王竣学先生的性命。而这个毫不知情的阿学,仍在货架前苦恼着到底该买什么牌子的卫生纸。
“目前来说,除非那个店员突然拔刀刺向阿学,否则我完全看不到危险所在。”镇魂低声说道。
沂南满面愁容:“但是他不可能在这家便利店里待到午夜啊。我们一直跟着他,他会起疑的。”
捕梦微微苦笑:“看来,我们得去跟他搭讪。”
镇魂犀利地横他一眼:“你去?”
“那你来写事件报告。”捕梦单手扶了扶眼镜。
镇魂偏头疑惑问道:“什么事件?”
“但凡是你和我一起出任务,有哪一次是没发生过意外事件的呢?”捕梦已经站起身来,朝她竖起食指晃了晃,“你写。”
镇魂耸耸肩,与沂南一同目送捕梦高挺的身形向蹲在货架前的阿学走去,活像一只年轻的雄鹿试图接近水塘内的犀牛。阿学抬起头来,好奇而和善地看着接近中的陌生人。捕梦漫不经心地从阿学身边的货架上拿下一听啤酒,对他说道:“你的车真不错,炮管里面加了两个内圈是不是?”
阿学憨憨地笑了起来:“是啊,先是清理过,然后加了两个内圈,跑起来声音很有劲的咧。你也有玩车吗?”
“还好啦,有一回我自己动手把全部的油路都拋了一次……”
“副科长,你知道科长在说什么吗?”沂南趴在椅背上,看着他们相谈甚欢。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我根本不认识这家伙。”镇魂闷闷说道,弯腰从长椅旁拔起的一支狗尾巴草,向非夫人摇晃。非夫人端庄地蹲踞着,对于脑袋上方晃动的草穗并不理睬。
“嘿,你应该像只猫。”镇魂悄声说。
非夫人嗓子眼里咕噜了几声,愤愤地跳起来,用前爪去够那根狗尾巴草。
“多可爱的猫啊!我女儿也很喜欢逗它玩。”中年店员一面清点帐目,一面慈爱地说道。
非夫人在跳跃的间隙中喘息着叫嚷:“你女儿是喜欢拿我当拖把用!早知道……早知道我当初就选择变成一只乌龟……”当然,在店员听来,这只是一连串欢快的喵喵声。
“你扮演一只正常的猫,我扮演一个正常的年轻女子,很公平啊。”镇魂微笑地将狗尾巴草越提越高。
十五分钟后,她听见捕梦的声音从店内传出:“亲爱的,阿学请我们去看他整车。”
只有一种状况下他会叫她“亲爱的”,那就是在任务需要的时候。她在心里低低哼了一声,丢开手里的狗尾巴草,反射性地抬起头来,随即绽开营业用的甜蜜假笑:“好啊!”
阿学满面笑容从店内走了出来,一手提着采买好的东西,腋下夹捆大葱,另一手搭着捕梦的肩,捕梦那在一般观点中属于“高挑优美”的身材,在阿学的手臂下,看起来就像是另一捆大葱。非夫人终于摆脱了狗尾巴草的噩梦,飞奔着向阿学迎上去,纵身一跳钩住了主人的沙滩裤裤管,利索地爬回了口袋内。
镇魂和沂南走在后面,镇魂状似亲热地揽住沂南的肩,压低声音说道:“见习生,听好,要是让我听见一声‘科长’或者‘副科长’,我就往你的鱼嘴里丢颗乌梅。”感觉到沂南的身体骤然绷紧,她满意地扬起唇角。
“阿学阿学,”中年店员从店内追了出来,举高一个塑胶袋。“你要去修车厂了吧?帮我把午饭带给爱纹。你今天来得太迟了,她会饿坏的。”
阿学温和地微笑着:“好啊。”
修车厂与便利店之间还有两三公里的路途。当他们抵达的时候,修车厂内大部分的人都午休去了,敞开的卷帘门内只有一个年轻人独自躺在一辆小货车的底盘下工作。阿学停下车子,拎起两袋东西,把大葱好好地夹在腋下,才迈步走进去。捕梦紧跟在阿学身边,镇魂和沂南谨慎地落后几步。
无论是阿学的摩托车引擎声隆隆靠近,还是现在这些陌生的脚步声,那个年轻人都不予理睬,手上依然不停地敲打着。他们看不见这个年轻人的面孔,只能看见他穿着的防油防滑靴子和工装裤,时不时有一只修长的肤色健康的手臂伸出来,摸索某个零件。
阿学将手上的两袋东西放下,稍微蹲低身体向车底喊道:“爱纹。”
匡当一声,一只很大的扳手被人从车底丢了出来,阿学庞大的身躯敏捷地跳了一跳,扳手从原本脚踝应在的高度上飞过去,直落到门外的空地上。看起来阿学对付扳手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经验。“爱纹……”他继续不屈不挠地向底盘下叫喊。
底盘下的人稍稍用力,就顺畅地从车底下滑了出来——他是躺在一张滑板上的。镇魂突然很想吹声口哨。这是一个纤瘦敏捷的人,个子很高,皮肤被阳光烤成漂亮的金褐色,有些地方抹着机油的污痕。因为是夏天,上身只穿着一件黑色的宽带背心,配上工装裤和工作靴,令人感到一股活力自内而外勃勃散发出来,完全不需要看到面孔,任何人都能判断出这该是一个俊美的青年。那个人站了起来,把滑板踢到一边。正如镇魂的判断,他只比捕梦矮几公分,有着齐肩的黑发,随便地扎成马尾,有几绺散乱地落在美丽的——是的,美丽的脸庞两侧。
连沂南都不由得发出低声的惊呼。这并不是一个男子,而是一个年轻女孩,看起来年龄不超过22岁。
“我饿死了。”她皱起眉头,盯着阿学的手,“你来得这么迟,就带了几根大葱来给我吃?”
“不是啦不是啦。”阿学一边说,一边慌忙蹲下去解着地面上塑胶袋的绳结。“你爸爸叫我给你带了午饭。”
女孩抓起搭在肩头的毛巾擦擦汗,走到阿学身边也蹲了下来。阿学努力了半分钟,那些绳结依然不为所动,女孩终于不耐烦地让他闪到一边去,从自己腰间的大串钥匙中找出瑞士军刀,三两下割开了那个结,拿出饭盒和筷子,坐在一个废轮胎上就埋头吃了起来。捕梦和他的下属们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看着。
她吃得很匆忙,小有狼狈,在咀嚼的同时,偶尔把拿筷子的那只手背过来,将汗湿的头发向后拢一拢,模样既粗鲁又可爱。大概真是饿坏了,一大盒猪排饭吃到一小半,突然放下饭盒拍着胸口站起来找水喝。阿学赶紧打开一瓶凉茶递过去,女孩接过猛灌两口,才算缓过气来,有功夫注意到门口站着的那一小排陌生人。她用瓶口指指他们,向阿学问道:“谁啊?”
镇魂刚要开动脑筋编个小谎,阿学已经很自然地把话接了过去:“是我朋友啦,来看我整车的。爱纹,你帮我把炮管再清一遍吧,轮胎重新充氦气。”
爱纹狐疑的眼光在身穿职业套装的沂南身上兜了个圈,转回阿学的方向。“喂,你有毛病啊,你今晚是要跟我赛车,竟然把车拿到我店里来整修?”
巨型青年脸上依然是万年不变的晴朗笑容:“那你今晚跟我赛车,现在怎么敢吃我给你送来的东西?”
爱纹的咀嚼顿时慢了下来,健康漂亮的脸孔上露出一种仿佛一拳打空似的郁闷表情。镇魂猜想,那倒不是因为她突然意识到食物可能不安全,而是阿学的这种无条件信任,令她实在无可奈何吧。
这时候,非夫人再次从阿学的裤袋中跳了下来。爱纹注视着猫,猫也注视着她,二者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屑的喷气声。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发射出挑衅的光线。
之三 本日妖闻 vi
这时候,非夫人再次从阿学的裤袋中跳下,无声无息地落了地。爱纹注视着猫,猫也注视着她,二者同时从鼻孔里发出一个不屑的喷气声。深黑和金茶色的眼瞳,互相发射出挑衅的光线。
“工具都在那里,你自己动手去。”爱纹用下巴指出一个方向,随即又埋头吃起来。
“今晚你们要赛车?”捕梦弯下身来,认真观察阿学卸下排气管和消音管。
阿学把取出的螺丝小心放在一旁:“嗯,爱纹找我打赌,如果我输了,非非就归她。”
“那若是她输了呢?输给你什么?”




妖言惑众 章节_19
/> 阿学笑着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想要啊。而且,非非陪了我这么多年,我绝对不会把她输给别人的。”
玳瑁猫原先只是安静地坐在车座上,这时候温柔低哑地叫了一声,跳下来蹭着阿学的小腿,杏核眼幸福地眯成月牙形。
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情绪如毒气一般从车间的另一端扩散过来,捕梦侧头向那边看去。爱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非夫人,显然是听见了他们刚才的谈话。那种眼神明亮而冷淡,完全不像是一个爱猫爱到要为此夜半赌命飚车的年轻女孩。但那眼神转瞬即逝。下一秒钟,爱纹伸出手指抹掉脸上的一颗饭粒,再度埋头吃了起来。
镇魂拖过另一个废轮胎,在爱纹身边坐下,沂南怯怯地跟了过来。
“你在吃醋吗?”镇魂毫无预兆地问道。
爱纹的筷子忽然静止在空中。她拧起眉毛注视镇魂,眼里明明白白闪烁着怒火。
但镇魂不是那种会被一个眼神吓退的女人,简单地说,她从来不知好歹,抛出一个尴尬的问题之后,永远不惮于乘胜追击再问第二个。“你在跟猫吃醋吗?”
爱纹瞪着镇魂,沉默不语。
“基本上我是理解你啦。”镇魂自顾自地说下去。“但是你要知道,那并不仅仅是那只猫的问题。如果不是他的这里在改变”,她用手掌拍拍自己的心口,“你再怎么努力都是没有用的。”
英姿飒爽的少女眼中,骤然闪烁起一点明亮的神采,声音变得嘶哑。“你知道那只猫?”
之三 本日妖闻 vii
如同从深海渐渐上浮,男子的意识逐渐挣脱了黑暗的桎梏,重新感觉到肉体的存在。背后全是冷腻的汗,手脚虚软无力。他稍稍睁开眼睛,看见几个浅蓝的人影围绕着他。这是什么地方呢……到处反射着亮晃晃的不锈钢光芒。叮地一声轻响,轻微的超重感令他眩晕。
啊……对了,是电梯。他明白过来,他现在是躺在担架上。
电梯门左右滑开,医护人员抬着担架向外走去,他看着天花板上纵横的水泥梁柱与管道,认出这里是长缨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有人注意到他已经恢复了意识,弯下身来附在他耳边喊道:“先生,你刚才在70楼的楼梯上昏倒了,我们现在立刻送你去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发生了什么事……我昏倒了,为什么?70楼的楼梯?男子搜索着记忆,却一无所获。
惶乱中,他听见一辆车子平缓驶入,转弯,停下的声音,于是茫然转动头部,看见了那辆香槟色的加长豪华房车。那辆车正在进入救护车旁的空闲车位,线条流畅倨傲的车头距他的眼睛只有两米之遥,引擎盖上竖立着奇特的小小标志。那是一朵惟妙惟肖的精巧黄金蔷薇,花叶上还伏着一只翅翼半开的黄金蜜蜂,就像是还来不及飞起来,便被人浸入熔化的液态足金内一般。
那辆车的车门开了。随着主人下车的动作,一片长大的黑袍裾飘垂到地面上。那想必曾经是极其华贵的织物,经过漫长岁月洗濯,呈现出阴霾的冬夜天空的颜色,一种没有光泽的、柔软而阴森的黑色,从头至脚地掩盖着连帽长袍里的形体——如果那里面真的还有形体的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战栗密密麻麻地爬满了他的脊背。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万事万物都失去了色彩与声音。在记忆深处,仿佛有某一个时候,他也曾经体验过这样黑暗窒息的恐惧,但是那记忆被一堵冷而厚实的墙遮蔽起来,他胆怯地在脑海中探索着,却无论如何不能想起那究竟是怎样的恐惧。
“哦,基奥普斯,你把他吓着了。”一个带点异国口音的女声用英文这样说着。声音的主人随即仪态优雅地下了车,款款走向那个披着黑袍的身影。黑袍波动了一阵,可能这就是他表示愤怒或不屑的方式。
随车医生正指挥护士和见习生们把担架上的男子往救护车里送,然而男子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新下车的这个人。她看起来正常多了,他想。她身材美好,穿着白地黑圆点连身真丝洋装,从发际线到脖颈都用违反季节的厚呢子披巾严密包裹起来,一副巨大的墨镜遮盖了双眼,令人联想起歌剧女伶或者好莱坞明星之类的形象。
接着下车的第三个人看起来还要正常。那是个圆脸盘、好气色的红头发中年男人,像某些君主立宪制国家的国王一样,身着剪裁保守的三件式西装和织有家纹的阔领带,虽然一望即知价格不菲,色彩的单调程度却堪比老祖母的袜子,左手还戴着一只大得出奇的白色丝质手套。
“我只见过一个人这么戴手套,那就是刚出道的麦可·杰克逊。”一名护士这样评论,立刻招来了随车医生责备的一眼。男子神思昏乱地被推入了救护车。还有人陆续从房车上下来,但是他已经看不见了。
随着救护车厢后门砰然合上的震动,几瓣破碎的黄豆从男子衣服的褶皱里落了下来。
目送救护车亮起顶灯,鸣着笛冲出停车场之后,裹着头巾的女子婀娜走到八号电梯前,涂有淡金色指甲油的美丽手指毫不迟疑地按上了那个小小的海螺状浮雕。电梯门静静打开,内部指令板上,唯一的楼层按键赫然入目:71。
之三 本日妖闻 viii
2005年8月2日,午后二时正,长缨保险相叶市分公司特别事务及特别理赔部。近百米长的走廊上,各个办公室门内探出形形色色数十个之多的人头与兽头,却完全一派死寂。
部长双手提了提裤腿,小心翼翼蹲下,注意着不要在衣料上留下不雅的折痕。他屏气凝神地观察着眼前的垃圾筒。它看起来不像别的,就像个正常的、安静的廉价不锈钢垃圾筒。据说驯服野兽的第一要诀就是要与其保持视线接触,经过长达三十秒钟的注视,部长终于确认这个顽劣的垃圾筒已被彻底驯服,这才满意地直起身子。很好,半小时前还混乱一团的走廊内,现在已看不见任何垃圾、污水、蝙蝠粪便或是西洋盔甲蹭到白墙上的斑斑锈绿。一切看来十全十美。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去的那个瞬间,他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深深的吸气声和一个清脆的振铃声——吸气声来自垃圾筒,而振铃声来自电梯。
像受过专业训练的舞台剧演员一般,全体观望着的职员们齐齐利落旋身消失在门内,三十多扇门板同声砰然闭合,只在走廊内留下一个不知所措的部长,一只正要重新开始呕吐的垃圾筒,与一扇正在缓慢打开的电梯门。
如果可以的话,部长很想飞身扑上前去,用他矮胖的身体挡住那只屡教不改的垃圾筒,但理智同时告诉他,那样也于事无补。垃圾筒毫不顾虑他的心情,自顾把光洁的不锈钢表面痛苦地皱在一起,像个晚期肺结核患者似地咳嗽起来,喷出许多可疑的褐绿色黏液,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便拖着闪亮的痕迹蜿蜒淌下……
一旦落到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黑色的……昂贵埃及棉布上……
部长的思绪如同跳了针的黑胶唱盘,重复着一个单调的乐句。
敞开的电梯里,那身喑哑漆黑的长袍下,有道凛冽的目光投射过来。窗牅密闭的走廊内骤然起了一阵阴凉迅猛的风,追着那道目光,一直穿过部长矮胖的身体。
部长忽然想起,上回的华东地区部长工作会上,听说过总公司最近正在考虑在东南诸岛上开设流动业务部,简言之,就是搭乘小型机动船巡回于星罗棋布的小岛屿之间,努力说服岛上仅有的三五户居民投保盗窃险之类吃力不讨好的工作。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欢迎致词啊。” 裹着头巾的女子从黑袍身后探出头来。
部长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耳边隐约听见了海鸥的鸣叫声。不,不行,我不会游泳……他绝望地想道。
黑袍男子与裹头巾的女子先后走出电梯,于是电梯内的另外两人就完全暴露在部长的视野内了。戴着麦可·杰克逊式手套的中年绅士优雅地伸手,让他身边的女士挽着他的臂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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