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局中局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马伯庸
吴郁文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拿着新出的《世界日报》,一杯清茶热气散尽,他也没喝上一口。报纸上在副版有一条新闻,说京师警察厅侦缉处吴处长会同京商义卖古玩,所得善款用于各处济良所、养济院、留养局和务本社善堂等处,呼吁各界体恤战乱孤苦,足彰慈善仁德云云。可吴郁文更关心的,是下面一条不起眼的小豆腐块:“京奉铁路局三名比利时籍工程师前往山海关检修线路,日方以管辖权不同提出抗议,国府未发表评论。”
他心里明白,这是要给张作霖离京打前站了。这几天时局更加飘摇,本来警察厅每日都要呈报《治安咨文》给上级,这是顶顶要紧的事,如今也没人催了。总统府那边什么都不管,估计都在忙着打包装行李呢。现在的警察厅,全依靠惯性在运作,不知何时就会突然“啪”地停掉,散成一地的沙子。到了那时候,京城会乱成什么样,就没人能预料了。
这时有手下来报,说一位许先生求见。吴郁文一听,赶紧吩咐请进来,然后叠起报纸,正襟危坐。许一城西装革履迈步进来,一脸淡笑。
吴郁文当日放过五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许一城在南边有人,可以做北伐军的介绍人。所以两边一落座,他就急不可待地问南边的事如何了。许一城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轻轻搁在办公桌上,吴郁文拿起来一看,眉头一皱,这名片上的名字陌生得很,姓戴名笠字雨农,头衔也不是很大,不过是国民革命军总司令部上尉联络参谋。
“一城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吴郁文阴森森地问道。他好歹是处长,跟一个上尉联系也太跌身价了。
许一城跷着二郎腿,悠然用指头晃了晃:“您再仔细看看。”
吴郁文也是老于宦海,他再去看,果然看出端倪。这个上尉联络参谋虽小,可却是总司令部出来的。经常随侍蒋中正身边的,必是亲信。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可比认识什么师长旅长更方便。
许一城道:“年初蒋公下令,成立了一个联络组,专事对北方诸省联络,就是我这位朋友管着。你与他联系,恰到好处。”吴郁文听了心中有些惊讶,原来这机构才新立不久。许一城看穿了他的顾虑,又说道:“正是新机构,才好办大事。他急于立功,您急于投效,这价钱就好谈了。”他用指头点了点片子,“不是我夸口,这位戴雨农将来可会成大气候,不趁他未起之时熟络,等到成龙成虎之时,再攀附就晚了。”
吴郁文立刻把阴脸给散了,眉开眼笑,把片子收好。两人又客套了几句,许一城不经意地一抬眼:“一城此来,其实还有另外一件事求吴处长帮忙。”吴郁文知道这是要提条件了,一拍胸脯:“只要兄弟我能做到,一定义不容辞。”许一城说那天拍卖物中有一件铜磬,不知吴处长可还有印象从何处得来?
吴郁文一愣,随即笑道:“王老板家又闹鬼了?”他身为侦缉处长,京城耳目众多,这点事情瞒不过他。
许一城不能说出东陵的事,这些人都是贪狼星转世,如果知道那一条生财之道,断然不会放过。他索性将错就错,回答说:“我是帮人帮到底,查问下这东西的源头,也好对症下药帮他驱邪。”
吴郁文双手抱臂,陷入沉思。他不懂古玩,所有收藏都是从犯人家里抄走的,能抄多少抄多少,经手数量一大,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许一城盯着他的脸,手指轻轻敲着桌子,脑子里也在飞速转动。淑慎皇贵妃的墓是三月二十九日被盗,到了五月份铜磬就落到了吴郁文手里,这期间周折肯定不长。如果要追查来源,从吴郁文这里最快不过。
吴郁文实在想不出来,一拍桌子喝道:“长发,进来!”一个马脸愣小子跑进办公室,说叔叔你找我?吴郁文说:“咱们原来弄过一个铜磬,你还记得是从哪得来的么?”长发挠挠脑袋,想了一圈,一拍巴掌:“我想起来了,这不是裴翰林拿来赎儿子的么?”
许一城这才知道,原来在上个月中,六马路的日本商人报案说丢了一批烟土,警察厅一查,是一个姓裴的小子干的,人赃并获,当时就拘了回来。他爹是个前清的翰林,除了如数上缴罚款,还送了吴郁文几件古玩,这才把人给赎出去,其中就有这件铜磬。
“那位翰林是不是叫裴涛?”许一城问。长发找出当时的保书来,一看底下签名,龙飞凤舞的两个字果然是裴涛。许一城眉头一展,笑了:“哦,原来是他。”
这位裴涛裴翰林,在京城古董圈里可算是一位名人。不是因为他文采风流,而是因为这个老头子对古物十分痴迷,到处搜罗。可惜他眼力欠佳,收的东西几乎都是假货,好多骗子时常上门卖些假东西。裴翰林家里藏着伏羲氏的九棘金币、大禹的青铜鼎、颜鲁公祭侄文的拓石、唐太宗的二十尺葵口大盘,经常孤芳独赏,感叹世人都是不识货的蠢材——这已经成了古董界茶余饭后的笑谈。
东陵的盗墓者居然把铜磬卖到裴翰林家里去,这可真是个好算计。铜磬是东陵的陪葬物件,流到市面上难保不会被人发现。而裴翰林名声太差,铜磬收在他的手里,根本不会有人当真。
“他送这件铜磬来时,有没有说是哪个朝代的?”许一城问。
这可把长发给难住了,他不识字,抓耳挠腮了半天,才说好像提了一句是啥周代的货。许一城听了有点蒙,佛教在汉代才传入中国,周代那会儿佛祖还没出来呢。这裴翰林再糊涂,也不至于买一个周代的佛家法器吧?
“哪个周?”许一城追问了一句。
“您可把我给问住了,五……五,反正有五个周还是六个周来着。”长发翻转着手掌,反复念叨。
听他这么一说,许一城才明白。武周,那就是武则天称帝那会儿了,她没用大唐国号,改为大周。武则天笃信佛法是出了名的,估计卖家说那铜磬是她亲自敲过的法器,那位裴翰林真信了。
麻烦在于,裴翰林这人虽然鉴古水平不济,脾气却偏执得很。他自信绝无走眼,是捡漏圣手,谁敢说他的藏品是假的,那一定是出于嫉妒。包括五脉在内,京城正经玩古董的人都被他骂过一圈。他最常说的一句话是:“你们这么能耐,怎么你们不是翰林呐?”
这么一个固执老头儿,想从他嘴里挖出来源,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许一城心中一转,大概有了主意。他不动声色地跟吴郁文又闲扯了两句,起身告辞。一走下警察厅的窄台阶,他正左右张望找黄包车,忽然听见对面茶馆里有人喊他名字。许一城一抬头,看见刘一鸣和黄克武正趴在临街的茶座边冲他挥手。许一城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居然守在这里,略微一怔,然后走了过去。
这茶馆叫天汇轩,当年是提督衙门的差役们常聚的地方。后来提督衙门改组成了警察厅,这里就更热闹了,只要是打官司的、跑人情的、刺探消息的,都会来这儿喝口茶,顺便盯着对面的动静。老北京说去天汇轩喝茶,意思就是惹上官司了。
最近战事纷乱,茶馆里头的人不多。许一城进了天汇轩,一屁股坐到刘、黄二人对面。黄克武叫伙计加个茶碗,给他倒了一杯。许一城也不客气,一仰脖喝了个精光。两人的茶壶不知是续了第几次水了,茶水淡而无味,看来是等了好一阵了。
许一城把杯子搁下,十指交叠,似笑非笑:“你们两个都听说啦?”两人点点头,都露出愤愤的神色。
沈默和许、药二人在素鼎阁的谈话并未公布,但刘一鸣从药慎行的一系列动作里,轻而易举就推断出谈话结果。
“既然知道五脉不会插手此事,你们又何必来找我?”
“他们又想做缩头乌龟,把责任推给您一个人扛。我们实在是看不下去。”黄克武愤愤不平地说。刘一鸣也严肃地点点头。
许一城竖起一根指头,正色道:“这你可说错了。调查东陵盗掘案这件事,不是沈老或药大哥推给我,是我自愿的。有些事情,旁人看着再蠢,也得有人去做才行——还记得谭嗣同当年说过的话么,‘自古未闻变法不流血而成功者,有之,则从嗣同始。’”
一提谭嗣同,黄克武血气“呼”地上涌。谭嗣同最好的朋友是大刀王五,那是京城武术界所有年轻人的偶像。他一拍胸脯,脱口而出:“习武之人讲究侠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许叔你要当谭嗣同,我俩就当您的大刀王五。”
刘一鸣推了黄克武一把:“别胡说,多不吉利。”黄克武吐吐舌头。刘一鸣转头对许一城道:“许叔,双拳难敌四手,这趟差事您一个人办太困难,得有几个帮手——甭担心五脉,我们俩用个人名义参加,他们管不着。”
许一城却摇摇头:“这次东陵的事情,太过凶险,说不定会有性命之忧。你们是五脉的种子,可不能出事。”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来,两人当即就炸了,纷纷表示这是看不起人,黄克武梗着脖子,甚至说要不签个生死契,性命我们自己担着!
来回争了几回合,饶是许一城也被这两个热血少年吵得头昏脑胀,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道:“你们两个真想帮忙?”两人异口同声地说是。许一城道:“这样好了,咱们按五脉的老规矩来。我给你们出一道宝题,做出来,我就答应你们;做不出来,乖乖给我回家去。”
刘一鸣和黄克武面面相觑。宝题是五脉针对小字辈的入门培训,长辈会给出一件物品——可能是古玩,也可能是今物——不给任何提示,要求说出这件物品特色何在,值钱在哪里,或者蕴藏着什么门道儿,一物一题。宝题的目的不是辨认真假,主要是培养小孩子对各种物件儿的观察和熟悉程度,这是鉴古的基本功。
他们两个都是各门的精英子弟,从小到大宝题做过不知多少。现在听到许一城要出一道宝题,都大感兴奋。黄克武一拍桌子:“许叔你可不能食言!”
许一城笑道:“你看我这身材就知道了,从来不食言而肥。”他想了想,又道,“我今天出来,身上也没带什么,就拿茶馆里的东西来出题吧……”他扫视一圈,最终把视线停留在曲尺柜台后头,伸直胳膊说,“就它吧。”
刘一鸣和黄克武同时抬头,看到许一城指尖的延伸线上,是茶馆二柜后的一座神龛,龛里供着一块包着红纸的木牌,正面贴着绉金纸剪的五个字:天地君亲师。
“这、这有什么可说的?”黄克武一愣。
天、地、君、亲、师五个字,是儒学认为需要拜祭的五位对象,象征了伦理纲常。这五个字古已有之,到了雍正年间定下次序,供奉这个五字牌位的地方多了起来。无论是私宅中堂、私塾、祠堂、书房、商铺、衙门还是茶馆,都得给它准备个位置。任何一位老夫子,都可以就这五个字的意义喋喋不休地说上一天。
这道题,未免太简单了吧?
许一城指头在半空一划:“我给你们出的题,不是那个牌位,而是牌位上的字儿。”他们俩一听,又把视线挪过去,想看出有什么端倪。许一城站起身来,掏出一把铜元付了茶钱,“我正好还有点东西要准备,你们俩慢慢琢磨。半天以后,咱们还在这儿见。”然后就走了。
刘、黄二人顾不上跟他道别,全聚精会神研究那五个字。这字是馆阁体,但写得有点丑,“天”“地”二字扁扁的,跟后面三个字大小不搭。那个“君”字底下的口封得拘谨,“亲”和“师”甚至缺了几笔,整个看起来潦草得很。可这是宝题,跟真假没关系,不是找破绽,而是寻道理。
两个人从小长在大家族里,这五个字不知看过多少遍,真不知道这里头又能有什么奥妙。
“你看出来没有?”黄克武问。刘一鸣摇摇头,仍旧盯着那字看。黄克武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淡而无味的茶水,却捏在手里不喝。过了好一阵,刘一鸣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问黄克武:“你记不记得,五脉的祠堂里贴的那张是怎么写的?”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黄克武把杯子重重搁下。
两个人连忙离开茶馆,跑去五脉的祠堂。让他们惊讶的是,家里祠堂前供的五字红纸木牌,虽然书法比天汇轩强得多,写法却极其类似。“天”“地”二字浑扁,“君”字拘谨,“亲”和“师”少了一笔,而且连缺少的位置都一样,就跟商量好了似的。两人大为吃惊,又去别处转了几圈,甚至还去了国子监,发现京城里的五字牌位,大部分都是这样的写法,也有不是这么写的,但多是新立的牌位。
有些东西太过习以为常,反而会视而不见。他们从小看得太多了,所以对这五个字从来没仔细留意过,一经提醒,才发现居然这里头还隐藏着从未发现的细节。他们蹲在国子监的集贤门前,神情沮丧。若是因为一道简单的宝题而不能参与许叔的大事,那可是要抱憾终生的。
黄克武犹豫道:“要不咱们去问问别人?”然后赶紧又摆了摆头,“不成不成,这不就是作弊了嘛。”听到这句,刘一鸣镜片后的眼神一闪,他拍了一下身旁的石碑,开口道:“你说许叔为什么给我们出宝题?”
黄克武愕然,他不知道刘一鸣为何问这个问题。刘一鸣也没打算等他回答,自顾喃喃道:“如果许叔不想我们插手,直接出一道真伪鉴别的难题,咱俩就没戏了,可他却出了一道宝题。宝题是作什么用的?不是辨认真假,而是教你道理的……”他说到这里,猛然跳了起来,“我明白了!许叔不是要拒绝咱们,而是想借着出题,让咱们明白这五个字里隐藏的道理!”
“这不是回到老问题了嘛,咱们不知道是啥道理啊?”黄克武丝毫也不兴奋。
“你第一次被大人问宝题,是怎么解决的?”
黄克武回忆了一下说:“我爹拿了一把诫子椅让我坐,我说不出道道儿,又怕挨打,只能到处去问,最后问到沈家二哥。他家是青字门,精通木器。我帮了他做了三天木工活儿,他才告诉我,说这椅子是训诫小辈坐姿,象征君子正襟危坐。”
刘一鸣一拍脑袋:“对呀!就是这样!宝题的用意不是为难你,而是逼着你主动去找、去问!这样学来的东西,比老师教记得更牢。许叔出宝题,就是让我们去寻找其中道理——不正是要请教别人吗?”他想通了此节,撒腿就跑,黄克武也赶紧跟了上去。
半日之后,许一城重新回到天汇轩,刘一鸣和黄克武已经坐在对面,满面笑容。许一城一坐下就问:“那五个字儿你们弄清楚了?”
刘一鸣朗声道:“‘天’‘地’二字宽写,取天宽地阔之意;‘君’字下方口字封严,寓意君王口不乱开;‘亲(親)’字目无底,寓意亲不闭目;‘师(師)’无左撇,意为老师不当撇开。”
许一城轻轻鼓了一下掌:“完全正确。谁告诉你们的?”两人面色都是一红,刘一鸣道:“我们问了好几个人,最后是国子监边上一个遛弯儿的老学究告诉我们的。”
许一城喟叹道:“这五个字的本意是要讲清一番道理。可惜现在世风日下,很多人光知道这五个字,天天顶礼膜拜,却不知其中深意,可谓是买椟还珠。”他看了两个小家伙一眼,竖起指头,“其实每样东西里头,都藏着一个道理。看透它的道理,可比计算其价钱更有意义。”
刘一鸣反应快:“考古与鉴宝的差别,即在于此。所以您想告诉我们的是,调查东陵之事,出于公心,与其中古玩值多少钱没有关系。”许一城的方正面孔上浮现出笑容,对他的回答很满意。
黄克武不管这么多弯弯绕绕,瓮声瓮气道:“这么说,我们可以帮您喽?”许一城故作无奈:“我现在就算不答应,你们也不干呐。”两人一阵欢呼,引得周围茶客纷纷看过来。
“那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刘一鸣眼神闪亮,摩拳擦掌。
许一城把目前的调查进度略作解说,然后开始分配任务:“克武,你一会儿跟我去趟裴翰林家。”黄克武一听,一下挺直腰杆,满眼喜色。许一城又看了一眼刘一鸣:“至于一鸣你,回五脉去吧。”
刘一鸣先是微怔,旋即嘴角微翘,面露兴奋,仿佛觉察到了对方意图。许一城大笑:“真的是什么都瞒不过你。”他从怀里掏出一叠信纸,云边红格,上头密密麻麻许多墨字,“我叫你回五脉,不是信不着你,而是请你帮我暗中调查一件事。”
“这是?”
“这是淑慎皇贵妃墓里的陪葬品名录与特征,富老公亲自写的。你回到五脉,设法搞清楚市面上最近是否有名单上的东西出现过。”
沈默已经表态,五脉不参与此事。许一城让刘一鸣回去,自然是想要偷偷利用五脉人脉,里应外合。刘一鸣想到自己成了许一城安插在五脉里的间谍,心中一阵窃喜。跟随许一城去调查不算什么,凭自己本事作出巨大帮助,这才是刘一鸣想要的。
“可是,咱们不是有铜磬的下落了吗?为何还要去追查其他物件?”刘一鸣问。
“你再仔细看看。”许一城道。
他打开信纸,忽然发现一共有两张,明显是两份名单,不由得一惊。许一城低声解释了几句,刘一鸣“哦”了一声,把信纸郑重其事地叠了两叠,揣到怀里,恢复到滴水不漏的沉静神态。
“事不宜迟,尽快开始,预祝咱们马到成功。”
刘一鸣和黄克武一听,连忙要拱手,却看到许一城笑眯眯地伸出右手过来。两人对视一眼,也各自伸出手臂,三只手紧紧地握了握。他们俩觉得这礼节颇新鲜,比拱手更显得亲近。
握罢了手,刘一鸣带着名单高高兴兴离去,留下黄克武一个站在原地,腰杆挺得笔直,就是眼神总往左右扫视,颇有些局促。以往都有刘一鸣出主意,他照办就是。现在两人分开行动,黄克武单独面对偶像,多少有点紧张。
许一城端详他片刻,后退一步,突然伸出右掌朝他轻轻一推。黄克武平时拆招拆习惯了,下意识地左臂一弯,身子轻转,连消带打。两人过了三四招,许一城收住招数:“架势不错。你们黄家,历来是文武兼修。你的形意拳,练了多少年了?”
“十一年了!”黄克武回答。
“哦?童子功?不得了啊。师父是谁?”
“大兴宋世容。不过五脉有规矩,习武不是正业,所以我们师徒相称,却不列入山墙。”黄克武说到这些武学话题,神情就轻松多了,“怎么您也会这个?”
“我这就是花拳绣腿,健身而已。”许一城摆了摆手,双眼朝远处望去,“接下来不知会碰到什么样的敌人呢,我不能分心,就靠你保护了。”黄克武一挺胸膛大声道:“您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别人碰掉您一根毫毛。”说完以后,警惕地左右看去,许一城笑着说你也不必这么紧张,咱们这还没开始调查呢。黄克武挠挠头,不太好意思地笑起来。
两人离开茶馆,许一城问黄克武听没听说过裴翰林,黄克武老老实实答道:“听我爹提过,说那个老头子又蠢又顽固,脑袋比卢沟桥的狮子都硬——咱们怎么对付他?”许一城一拍衣衫:“我已经有了几个法子,不过既然有你在,咱们先这么试一下。”黄克武看到那衣衫高高隆起,似乎里面藏着什么东西,大概就是许一城这半天准备出来的。
许一城忽然问:“哎,你演过话剧没有?”
“那是啥啊?没参加过。”黄克武呆愣愣的。
许一城嘿嘿一笑,猛拍了下他的肩膀:“这次你可以试试。”说完他迈步开走,不明就里的黄克武赶紧跟上。
裴涛裴翰林家在东直门,临街不远,虽不是豪门宅邸,但门面相当敞亮,两边还贴着一副馆阁体的对子:“海东日南就瞻王会,佛书道藏依据圣言。”横批:“玉堂清秘。”玉堂是翰林院的雅称,清秘是翰林的别号,可见这位老先生对自己前清翰林的身份十分自得,唯恐旁人不知。
门口的大杨树下常年都蹲着几辆黄包车,车夫们都知道,时常有人去裴翰林家卖古董,出来都带着真金白银,心情好,坐车愿意多打赏几个钱。
这不,一个车夫正斜靠在车座上,布毛巾盖脸正犯着瞌睡,忽然被同伴捅醒。他揉揉眼睛起来,同伴说快看快看,裴翰林又有买卖上门了……哟!这回新鲜嘿,是个小孩儿。那一群车夫定睛一看,看到一个穿着绸子衫的少年怀揣着布包,探头探脑地到了裴府门口。
这个少年虎头虎脑,在门口转了几圈,几次想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一直犹豫不决,脑袋一直低着,生怕让人瞧见。车夫们在旁边看得不耐烦了,开始吹口哨起哄,少年吓了一跳,脸色一红,这才下定决心去扣门环。
过不多时,裴家的一个胖丫鬟打开门,一看是个抱着布包的年轻后生,就知道大概又是给老爷献宝的,见怪不怪。丫鬟问他名字,少年涨红了脸不肯说,翻过来掉过去就一句话,说要见裴翰林卖东西。丫鬟没办法,回去禀报老爷,裴翰林听着一乐,说叫他进来吧。结果少年又不肯,说深宅大院进去就出不来了。裴翰林哭笑不得,不过献宝之事不拘身份,脾气越怪,东西说不定越好,于是他亲自来到门口。
少年见了裴翰林,也不作揖,直通通地说我这里有件东西你买不买。古董行的一般不说买卖,说收让,这家伙上来就来了一句“卖东西”,一听就是外行人。裴翰林捋了捋花白胡子,笑着说你要卖什么,让我先看看。
少年把布包一打开,里头搁着一个木鱼。这木鱼脊圆中空,两侧弯成双龙衔首,腹部卧虎,雕工相当精美。裴翰林见这个木鱼雕工不凡,先有了几分喜欢,他从少年手里接过去,伸手摩挲了一番。这木鱼质地是紫檀木,不过表皮灰白暗哑,像是日积月累磨蚀而成,只隐隐透着几分檀木光泽,看上去颇有些古意。
裴翰林听别人说过,瓷器看釉,木器看漆。但凡是木器,老物的漆暗而剥,新物的漆亮而油。他自负是鉴宝圣手,伸手去蹭这木鱼上的表皮,触感有些毛刺刺的,这是漆面长年累月破蚀成极小的细缝所致,若是假的,碎不成这么均匀,只会裂成大块。于是裴翰林立刻判断,这木鱼的年份肯定不近。
他放下木鱼,问少年你这东西哪里来的,少年脸色又涨红了,说你要买就买,管我哪里来的。裴翰林一捋胡子,语重心长道:“你这孩子,幸亏今日碰到老夫,不妨教诲你一下做人的规矩,卖人器物,须得说清来历,不然这若是贼赃,岂不是陷老夫于不义么?孔子尚且不饮盗泉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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