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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尤四姐
她扣着腰上玉带环顾四周,“相父府上怎么这样冷清?可是护院不够?我传个令,命执金吾调遣一班缇骑来,给相父看门好不好?”
丞相低头看她,“得了消息说主公要来,臣把人都支开了,免得陛下误以为我党羽众多,君臣再生嫌隙。”
扶微被他说了个倒噎气,心道何必那么直接呢,委婉一些她也听得懂。她这是送上门来让他挖苦,罢了,为了一探究竟,忍气吞声也是值得的。
他引她入室,她负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看看这雕梁画栋,日光在镂空的花纹里穿行,丞相是个很善于享乐的人。
她回身一笑,“我今日来,是专程同相父商议朝上之事的。相父先前说的那个人,果真不是相父亲生的?”
丞相的眼神就很能说明问题了,谁会把亲生女儿嫁给一个假男人,又不是疯了。他说:“臣没有家室,也没有红颜知己,主公都知道。既然没家没口,哪里生得出这么大的女儿来。”
如此就麻烦了,她也不讳言,“我那天同相父提起立后的事,自己暗里也想过。我这……半残之躯,果真娶个好姑娘,会害了人家一辈子的。若相父保举的是个奸臣之后,我心里倒还自在些,可如今听下来,又全不是这样,叫我怎么办才好?我思来想去,恐怕还是要辜负相父美意了。我知道相父也是为我,怕立了不知根底的人,将来引出麻烦。然姑娘既是相父一手栽培的,相父对她的感情一定很深,我实不忍心坑了她,还望相父能见我的心,不要怪罪我才好。”
所以这是要婉拒了么?小皇帝心思颇深,他早有准备,不过没想到这上头会分毫不让。
丞相抿唇不语,垂下的双眼看不出所思所想,半晌才一叹:“大殷建朝六十年,历代帝王都以铁血平天下,主公是唯一至善之人。你不忍心害了别人,可还记得自己?社稷系在主公一身,如果主公的身世有半点泄露,各路诸侯还会像现在这么安分守己吗?皇后是离主公最近的人,不知心,便是一柄利刃,随时会取主公性命,主公真觉得有这必要冒险?为了天下大定,区区一人,何足挂齿!臣教过陛下,成大事者有可不为,亦有可为。孰轻孰重,还请陛下仔细斟酌。”
扶微心里百般纠结起来,看这架势,丞相是势在必行了。他们君臣之间很多时候是这样,明明你知我知,嘴上却要装得大义凛然,简直有种互相唱大戏的尴尬感觉。倘或断然说不行,恐怕这项计划最后会胎死腹中。若答应了,叔侄变翁婿……想起来更觉得毛骨悚然。
“相父料定此人可靠?”
丞相点头,“且皇嗣是要务,只有早得皇子,大殷的江山才得永固。”
扶微也算见过风浪的人了,饶是如此,依旧惊得咋舌。
“皇嗣?相父忘了我有难处……两个女人……怎么生皇嗣?难道要抱养不成?”
丞相说不,“必须是主公的骨肉,社稷才不至旁落。”
她红着脸,忽然觉得他是有意让她难堪。这么做无非是在讽刺她,假凤虚凰还欲亲政,只要他愿意,随时能够揭穿她吧。
丞相冷眼打量她,她的局促不可深究,全当是女孩子害臊。他拱了拱手,“主公,可想见一见臣的养女?”
什么三头六臂的夜叉,嫁个女人还能生孩子,确实得看一看。
扶微踅身趺坐,“请出来一见也好。”
丞相抬手拍掌,广袖垂坠,露出一双白洁修长的臂膀来。只是右臂上有一道长长的疤,似乎是陈年旧疾,瘢痕逐渐隐退,变成了淡淡的肉红色。扶微还没来得及细想,便听见檐下传来脚步声。她转过头看,槛窗像连绵的画框,人在画中走,这头隐没,那头又出现了。
她眯起眼,慢慢有种奇怪的感觉爬上脊梁。画中人生得很美,侧脸清秀,乌发如云。可她戴的为什么不是芙蓉冠子,而是爵弁?





凤髓 第6章 捉虫
她心下纳罕,转过头审视丞相,他脸上淡淡的,连一点多余的表情也找不见。这人总是这样,能卖关子的尽量不直说,到最后见真章,常令人有意外之惊吓。
扶微这回,是真的被他吓到了。
门上进来的人,并不是她想象中柔美婉约的小娘子。当然柔美婉约也不欠多少,主要是性别出现了偏差。这世上除了她,哪里会有姑娘一身男人打扮!来人穿的是深衣,天青的衣裾,上有缠枝镶滚,温柔的颜色,称出他朗朗如日月的好相貌。他实在长了一张美丽的脸,长眉秀目,神光高洁。就像剑上镶玉,肩吞1描彩,站在那里,竟有十分雌雄难辨的况味。
扶微惊愕不已,抬手指了过去,“这……相父是何意啊?”
丞相不答,示意少年行礼。那少年舒袖稽首,“臣聂灵均,叩见陛下。”
扶微毕竟不是愚钝的人,起先虽惊讶,转瞬就明白过来了,这是打算将错就错啊。既然皇帝是女人,那皇后就得是个男人。眼前这孩子年纪比她小,看来不过十三四岁,身量也是初长成的模样。这种介乎男人与女人之间的状态正是恰到好处,倘或穿上皇后冠服,再抹上厚厚的一层粉,足可以以假乱真了。
果然耍得一手好计谋,可惜扶微无法认同。她站起来,挣扎着摆了两下手,“太儿戏了,相父要我立一个男后吗?就算现在看不出什么,将来呢?他会越长越高,长出胡须来,到时候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丞相却不以为然,“禁中哪些地方宫人可往,哪些地方不可往,都由帝后说了算。只要皇嗣落地,皇后可称病不见外人,亲蚕等事宜也一概全免,如此就万无一失了。”
“太后那里呢?总不能连太后都不见吧!眼下还可糊弄,等日子一长……我怕惊了太后,叫人说我有龙阳之好,那就难办了。”
丞相却说不碍的,“灵均的样貌,这一年间不会起大变化,就算见太后也未必会被识破。太后盼的是皇孙,只要主公对列祖列宗有了交代,流言蜚语不攻自破,主公还怕什么?”
还怕什么?她怕的太多了,原本只想找个正大光明的借口顺利亲政,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最后居然连自己都要赔进去了。
她低头看地上伏拜的少年,垂手在他肘上虚扶了一把,愁眉对丞相道:“遮遮掩掩的日子太难熬了,相父没有经历过,不会懂得其中的悲苦。这件事于我来说尚可以应对,于一个堂堂须眉来说,困在禁中就如折断了翅膀,对他太不公平了。这些年我事事依仗相父,相父为我操尽了心。如今这事我不想麻烦相父了,还请相父容我自己解决。”
她设身处地,说得很煽情,自觉这样还能博个贤德的名儿。没想到话刚说完,灵均噌地一声抽出佩剑就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吓得忙去夺,咦咦惊诧不已,“这是干什么,买卖不成就要以死相见么?”
一个要自尽的人,居然可以那么平静。灵均道:“君侯有交代,陛下若不应允,为防我走漏消息,须得把嘴永远封起来。”
这就是丞相的极端之处,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她够狠,大可以视而不见。但若是不想让这人死,那除了迎他进宫,就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扶微冷冷哂笑,“相父也太不把人命当回事了。”
丞相对掖着两手,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臣说过,为了社稷,牺牲一两个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扶微松开灵均,打量了他一眼。这美丽的少年眼里有果决的光,再待几年,大概更会长得天上有地下无吧。她要和他成亲吗?还要和他生孩子?她咬着嘴唇思量,甚是为难,“相父不知道,我喜欢年长一点的男人。”
丞相道:“过两年灵均就长大了。”
这笔账应该这么换算吗?她觉得有点灰心,“我的终身大事,还是让我自己做主吧,我心里有合适的人选。”
丞相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社稷为重,君为轻,还请主公勉为其难。”
所以在他眼里,她这个皇帝的分量真的不怎么重,究竟她喜欢的人是谁,他连问都懒得问。
扶微负气,像挑选货物似的,围着灵均转了两圈。白璧无瑕的人,任何地方都挑不出瑕疵来。她又回头看丞相,觉得这少年就是缩小的燕相如,当年她初见他时,他就像今天的灵均,连眼神都一样。
她抱胸嘀咕:“他真不是相父的儿子吗?为什么我看着竟那么像!不是五官,是神态。灵均的长相随了母亲吧?”
丞相似乎不悦,抿着唇不说话,灵均却道:“陛下误会了,臣的父亲是聂韫。当年陈关之战中,八千骁骑战至三人三马不退半步,臣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
这下子倒真不好说了,原来真的是忠良之后,难怪小小年纪如此坚定。
扶微立刻敛尽笑意,清了清嗓门道:“我很敬佩三杰,所以更得提醒你,你还年幼,不要随意答应别人任何要求,免得将来后悔。你先下去,有些话,我要单独同丞相说。”
灵均听丞相示下,见他没有什么表示,揖手道声诺,却行退了出去。
堂上寂静无声,两下里都沉默。扶微慢慢踱步,踱进了门前那片明亮的光带里。她低头看,深衣之下有赤舄,因袍裾宽大,只露出轻轻的一点,依旧红得夺目。她一面侧身欣赏,一面问丞相,“相父说,只要有了皇嗣,我就不用怕了,是么?”
她忽然换了一种语调,接下来总会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丞相心下有准备,仍旧点头,“臣是肺腑之言,一切都为了陛下。”
“那么相父是觉得,我同谁生育皇嗣都不重要吗?”她仰起头,视线落在了那飘飘的帐幔上,“父精母血啊,要一个可心的孩子,首先必须择其父。普天之下,论治国韬略,有谁比得过相父?依我的意思,相父与其举荐聂灵均,倒不如举荐自己。我是相父看大的,相父最懂我。如今又是男未婚女未嫁,不如彼此将就,凑合过算了。”
她知道这话会引得他大怒,大怒又如何,秘密埋在心里,太久了会发芽,变得愈发蓬蓬勃勃,不可控制。
是啊,她喜欢这奸相,喜欢他不可一世的样子,也喜欢他四两拨千斤的手腕。或许有人不解,他把帝王尊严踏在脚下,说不定还有谋朝篡位的野心,她怎么能喜欢一个乱臣贼子,难道江山不要了吗?
错了,其实都错了,只有拿捏住了他,才能守住这天下。鱼与熊掌必须兼得,这是几年前就悟出来的道理。她太寂寞了,连禁中的老黄门都觉得她可怜,她得找个人填补这寂寞。不可告人的真相有他一同坚守,不是缘分吗?另觅他人还得担新的风险,找他最最顺理成章。所以奸相在她眼里从未十恶不赦,反倒心心念念了很多年,因为苦于无处下手,经常倍感困扰。
现在时候到了,她已经成人,他不能把她当小孩子了。她有时甚至庆幸,还好他一直未成婚,这是老天给她留下的唯一希望。如果他有了妻儿,那么这辈子只能和他成为仇敌,权力场上斗个两败俱伤。
作为一个姑娘,其实开这个口很需要勇气,但她居然做到了。她觍着脸笑了笑,帝王的表情应该永远端庄平和,不该是这样的。这一笑笑开了她脖子上的枷锁,也笑得丞相心头打颤。
丞相拧起眉头,大觉受到了亵渎:“陛下今日喝酒了?”
扶微说没有,“我白天从来不沾酒。”
“那怎么满口胡话?”
怎么是说胡话呢,“这是我的真心话,就像相父一心为我好一样,我对相父的孺慕之情,也是天地可鉴啊。”
丞相显然对她的口没遮拦很不满,但城府颇深的人,不会因这三言两语就恼羞成怒,只是惆怅地感慨:“陛下六岁到臣门下,这么多年了,臣连尊师重道都没有教会陛下,可见臣有多失败。陛下今日因灵均一事龙颜不悦,臣可以理解,陛下需要时间考虑,臣也没有催促陛下的意思……”
当真用不着拐弯抹角,反正都敞开了说了,何不一针见血?扶微道:“相父不必为我开脱,我刚才的话,确实是我心中所想。相父说皇嗣要紧,我也深以为然。既然谁都可以是皇嗣的父亲,为什么偏偏相父不可以?”
丞相略感无力,“因为陛下拜我为太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相父僭越了。”她嗒然而笑,“我阿翁2是先帝,他已经驾崩了。”
丞相依旧不死心,“臣与陛下还是叔侄。”
叔侄这种事,说出来太牵强了。当年文皇帝虽然厚待他,封他为王侯,但既不同祖又不同宗,源氏上下根本没人认他这门亲。扶微抬手抚了抚额,“我知道先帝和相父称兄道弟,可相父也不要忘了,我姓源,你姓燕,不在五服之内。就算亲厚过了头,也没人会怪罪你我的。”
她大逆不道,丞相的脸白得发凉。这么荒唐的事,丞相大人应该连想都没有想过。朝堂上还在盘算着,怎么控制大殷未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结果没消两个时辰就被少帝反将了一军。各自都在赌,不过他的赌注压在了聂灵均身上,扶微的赌注只有她自己罢了。
风过檐角,呼呼作响,僵持半晌,丞相下了逐客令:“恐怕要变天了,陛下请回吧!”
扶微朝外看了眼,日头高悬,万里无云,并没有要变天的迹象,想来是丞相的心里堆叠起了乌云吧!她又追问了一句:“相父当真不考虑吗?我愿与相父同守这个秘密,将来皇嗣继位,相父不欢喜?”
丞相虎着脸,有种山雨欲来的恐怖感,冷冷望着她,口气十分强硬:“臣绝不考虑,请主公及早打消这个念头。”
她微有些失望的模样,“相父是怕乱了人伦?”
他说倒也不尽然,“臣发过愿,此生非绝色不娶,因此对不住,只有辜负陛下美意了。”




凤髓 第7章
架空皇权,巩固相权,一切公事公办。这期间帝王是对手,是鱼肉,应该摆在敌对面。所以她恶语相向倒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人之常情,谁也不会喜欢一个常年与你做对的人。但如果她本当恨你入骨,却忽然表示想和你谈谈私事,甚至打算和你生个孩子,那么除了惊吓之余,就应该考虑她究竟有什么居心,是不是除了夺回大权外,还有让你辞官还乡的意思。
在大多数人眼里,少帝是个寡言雌懦的人。朝堂上能够表决的事不多,基本除了“请相父定夺”,就再也不会说其他的话了。丞相一度也和众人一样,这小小的帝王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当初先帝托孤时,她还是个身量不及他腰带高的孩子。先帝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引导她:“阿婴,叫阿叔。日后只有阿叔能护你周全……叫阿叔……”少帝站在脚踏上,怔着两眼,嘴像贴上了封条,直到先帝咽气,她都没有吭一声。当时他就想,这孩子小时不佳,大也不足为惧。这些年来他为王佐,替她处理国家大事,她的任务除了吃饭睡觉,就是读书习字。
丞相对少帝最初的设想,是“人主之体,重如山岳”,任何棘手的事都不劳她过问,当个现成的太平皇帝就可以。然而她似乎有她自己的想法,十岁那年起,校场上经常能见到她操练弓马的身影,他以为不过是小孩子排解寂寞,坚持不了多久,可她一练就是五六年,摔摔打打满身是伤,从来不言痛。丞相很疑惑,观察良久,觉得大概是“稍有恒心的排解寂寞”,并没有往心里去。结果现在似乎有些东西慢慢在改变了,从她要求立后,就必须换一种角度来审视她。从前的沉默是韬光养晦,是扮猪吃老虎,她的胆子和雄心一点一点在壮大。到如今公然的和他提这么不着边际的要求,这是彻底要同他打擂台了吧?
丞相的骄傲和孤高从每个毛孔里散发出来,他看少帝,越来越不是滋味。
扶微受到的打击也很大,细细揣摩他的意思,他是说她不够漂亮吗?她来前照了半天镜子,不能傅粉,好在她生得白净;不能抹口脂,好在她唇不点自红;不能画眉,好在她眉眼深邃匀停……究竟哪里不好看,让他嫌弃?
她既是皇帝又是姑娘,别人评价你姿色欠缺,那还得了!
她再也笑不出来了,凉凉对丞相道:“相父想娶绝色?朕觉得朕就是绝色,难道相父看不见吗?”
丞相不配合地别开了脸,态度很鲜明,他真的看不见。
简直是个睁眼瞎啊,求才纳贤火眼金睛,对于美色的标准却那么堪忧!少帝憋闷地调开视线,望向聂灵均离开的方向,“也罢,相父举荐此人,我立他也未为不可,不过皇嗣一事,不知相父有什么打算?皇后怀不了孩子,皇帝大着肚子上朝,岂不天下哗然?或者我称病静养十个月,这期间的朝政请相父代劳,相父以为如何?”
丞相竟有些不好意思作答了,理论上是这样的,可是说出来,似乎又有图谋江山的嫌疑。
他揖起两手恭敬作答:“可送至禁廷,由主公定夺。”
扶微瞥了他一眼,幽幽叹息:“相父惊世风流,我本以为你是个有宏图的人,谁知我竟错了。”言罢不再多言,反剪两手踱出去,对着空空的院落大喊一声,“摆驾,回宫!”朝那长而深的甬道大步而去。
丞相俯身长揖,待直起身时,帝王的轩车已经驶离相府大门了。
身后传来肆意的笑声,隔扇后走出个锦衣华服的人,摸着下巴调侃:“小皇帝看上你了,这可如何是好!依我之见答应了也没什么,就如她说的,将来皇嗣继位,你明里辅政,暗里稳做太上皇,比起眼下劳心劳力还落得臭名昭著的下场,强了何止一星半点。”
丞相抱着袖子和他错身而过,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郡中群龙无首一个多月,你该回天水了,总赖在御城不是办法。军饷和兵器的事,我正和大司农商议,不日就会有眉目。下次朝议上疏,应当就能解决了……”
“军中的事先不谈,我们来谈谈今上吧。”他追到他面前,不依不饶,很有兴致,“我上年离京,走的时候她还是孩子模样,怎么一眨眼就长得这么大了。往年说话总显得没有底气,现如今侃侃而谈不见怯色,简直像换了个人似的。”又学少帝的语调消遣他,“谁都可以是皇嗣的父亲,相父为什么不可以?相父惊世风流,我愿与相父同守秘密,相父就从了我吧……”
他絮絮叨叨,简直要烦死人。丞相拿手把他掸开了,“连峥,要不是念着往日的交情,我早就把你调到雁门关外吃沙子去了。你哪里来那么多的话,少说两句会憋死你么?”
人这一世,总要有个把交生死的朋友,丞相恰好有一个,这人就是锦衣侯连峥。
连峥是南山翁主的儿子,因母亲的缘故留养在禁中。那时的丞相名不正言不顺,和皇子们玩不到一处去,只有这个没心没肺的连峥与他最亲厚。他说“你我都是异类,你母亲不在了,我母亲也死了,以后咱们便相依为命吧”,于是互相拉扯,这一拉扯就拉扯了二十多年。结交一个损友是什么体验?就是他不断闯祸,你不断为他善后。从小到大,丞相已经数不清为他擦了多少次屁股,也许所有耐心都用在了他身上,因此对别人就再无耐心可言了。
兄弟之间感情深,连峥也习惯了他满脸嫌弃的样子,并不拿他的恶言当真。他想要他闭嘴,那是不可能的,作为朋友,也时常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你想过取而代之吗?”
丞相牵袖,慢吞吞斟了一杯茶,“那得先把十二路诸侯全部铲除,你的天水铁骑够用吗?”
连峥摇头,“悬殊太大。既然不能取而代之,另择一条终南捷径也不是不可行。”
他知道他还在惦记少帝刚才那番话,有时实在不明白他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她不过借此讽刺我,你竟当真了?”
“你说这是挑衅?”
“不然你觉得呢?”丞相面色不豫,“我只是没想到她有这份胆识,乍一开口真吓了我一跳。”
连峥又笑个不停,“能吓着丞相大人,可见小皇帝不简单。我看她很像先帝,不声不响,能办大事。你需小心了,果真被人惦记上,挣扎几下做做样子就算了。人家毕竟是皇帝,万一她细水长流的对付你,我怕你招架不住。”
丞相很不屑,“一个孩子罢了,值得你这样危言耸听?她当初要学权谋,我只教了她一些皮毛,那点入门的道行,还奈何不了我。退一万步,她想当政,我只要袖手旁观,让她知道厉害,自然就消停了。”
连峥似笑非笑看着他,“明谋暗斗,有的人天生就会,根本用不着刻意学。丞相英雄一世,留神阴沟里翻船,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他一张乌鸦嘴,从来就不盼着他好,顿了顿又想起来,“你刚才说什么绝色,多伤人!小皇帝要是打扮起来,姿容绝不比任何人逊色……你还没忘?这么多年了……”
丞相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有许多政务要处置,君侯若没旁的事就请回吧,不送。”
连峥嗳嗳叫起来,“回去孤伶伶的也没意思,我今日打算在你这里蹭酒喝。”说罢提了提他的玄端,“我来时就注意了,你这件衣裳做得妙,是城里最新的样子?穿在身上颇有气度……”
丞相二话不说把衣裳脱下来扔了过去。
连峥又指了指,“还有发冠。”
自己光棍一条,不知哪来的闲心忧国忧民,有那时间何不照顾好自己的吃穿,也免得每次回京都赖在他这里。
丞相抽出发簪,把冠也扔了过去,“你还要什么,想好了拟个单子,我让府里长史照单承办。你上路的包袱,我会一并准备好,回头命人给你送去。你在天水好好带兵,不要想家,反正家里也没人了。也不要想我,我忙得很,没时间给你回信。桂花树下还有一坛酒,是你上年走时我埋下的,想喝的话自己去挖。今晚我要主持一场清谈,不能陪你,你喝酒的时候看着天上月亮,就当我在你身边吧!”
丞相穿着中衣,披散着头发,饶是如此依旧如诗如画。不过话说得含糊,连峥很不满,“有人说你我关系暧昧,你听过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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