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等待候鸟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盈风
他也在看她,柳之贤寄来的照片中黎璃出现的频率并不多,最后一张便是她的毕业照,穿着黑色的学士服,嘴唇抿得死紧,一脸严肃。他对比着离开上海前所见的她,仍然是记忆中平凡的五官,只是比过去略瘦。
现在的黎璃,身穿浅灰色套装,化着精致淡雅的妆容,仿佛毛毛虫展开了翅膀。不一定是最美的蝴蝶,却已能自由飞舞。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黎璃的呼吸刹那间沉重。
“好久不见。”柳千仁率先打破沉默。
她咧开嘴,还以不冷不热的笑容。
“没听叔叔说起你会回来。”她没思想准备与他重逢,以为他就此在美国落地生根不再回来。
“下个月正式回上海工作。”他从精巧的名片夹中抽出一张制作精良的名片递给黎璃。碍于社交礼节,她毕恭毕敬用双手接过。柳千仁在一家世界著名的软件公司任职,头衔是华东区市场销售总监。
黎璃早忘了他的专业,也没关心过他去南加州大学读什么学位,此时看了他的名片才隐隐约约记起他大学学的是计算机。
她收起名片,抬着头搜寻自己老板的身影,不想再与他多做纠缠。柳千仁举起香槟酒杯,浅浅饮了一口,她避之不及的模样无端让他火起,故意挑起话头令她不得不应付,“听爸爸说,你搬出去住了?”
“啊。”黎璃点了点头。她在外面租房住,一般都是在柳之贤三四个电话后,她才回家一次。黎美晴对她的态度没什么改变,只不过话题从唠叨她的长相上升到长得不好难怪没人追她。黎璃免不了想自己和母亲一定是前世有仇怨,所以这辈子互相看不顺眼。
深黑色的瞳人里有华丽穹顶枝形吊灯的倒影,显出诡异之色。黎璃心底一个哆嗦,强自镇定迎战挑衅。
“黎璃,”柳千仁凑近她压低了嗓音,“我还是很讨厌你们母女俩。”
她目送他潇洒走开的背影,手臂上的汗毛根根倒竖。
自从上班后,黎璃觉得时间似乎比学生时代走得更快。常常是一眨眼,已经到了周末;再一眨眼,一个季度也已过去;最后眨了眨眼,二零零一年的日历翻过去,换成了新的。
裴尚轩还清了债务,不甘失败的他雄心勃勃计划着投资做建材。黎璃默不作声,拿出大部分积蓄借给他开店。
他承诺一定会还给她,比银行高两倍的利息。黎璃笑了笑,没说什么。她相信他不会倒下,再弱小的生命个体都有顽强求生的本能,何况他是裴尚轩。
她爱了很多年的男人,怎么可能轻易就被击垮?
二零零二年夏天,世界杯在中国的近邻日本、韩国举办,中国队第一次踏上世界杯赛场,和巴西、土耳其、哥斯达黎加分在一个小组。当今足坛最红的明星是贝克汉姆,他的英格兰和黎璃的阿根廷聚首f组。
一九九八年,英格兰和阿根廷在八分之一决赛狭路相逢,惊心动魄的一百二十分钟后,是让人大气都不敢喘的点球大战,最终阿根廷淘汰了英格兰。她和汪晓峰在学校附近的小酒吧里熬夜看球,汪晓峰问她:“你不觉得专情是一件很累人的事?”
那一年她大学三年级,不满汪晓峰不是阿根廷的铁杆支持者。此后阿根廷同荷兰的四分之一决赛,黎璃跑去小舅舅那里借宿。外婆过世后黎国强仍住在老房子里,下岗在家。
黎国强的儿子和四大天王中的黎明同名。小孩子被宠坏了,成天吵着要高级玩具,稍有不顺心就大哭大闹。严丽明本就瞧不起下岗的黎国强,他半夜看球使夫妻矛盾升级,她一气之下带着儿子回娘家住了。
阿根廷被荷兰队淘汰,黎国强忽然恨声道:“妈的,这日子没法过了。”
她的小舅舅从风度翩翩变成潦倒落拓,此后碌碌无为,被老婆儿子嫌弃。
生活的挫折可以成就人,也可以摧毁人。黎国强和裴尚轩是两个极端,一个随波逐流,另一个则奋发图强。
二零零二年,黎璃失业了。paul卸任离开中国,新上任的总经理提拔了秘书室最漂亮的一个,黎璃拿到三个月工资作为赔偿。她谁也没告诉,背上行囊去云南旅游。
她原计划去日本,亲眼见见自己的偶像卡尼吉亚,但是把大部分积蓄借给裴尚轩后,她不得不考虑现实状况。
她在丽江给裴尚轩打了一个电话,语气平淡地告诉他自己失业,正在外地疗伤。
他先是气急败坏责怪她年纪一把还要人操心,接着劝黎璃自己经历过更糟糕的事情,“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我就是先例。”
这次,轮到裴尚轩来鼓励她了。黎璃莫名其妙地就高兴了起来。
“还有,我做了几笔生意,等你回来可以先还你一部分钱。”她不说,他亦明白此刻她将要面对的经济问题。以黎璃和自己的交情,肯定不会主动开口要他还钱,他却不能就此装糊涂。
“笨蛋,你多长一个心眼我就谢天谢地了。”远在千里之外,她不忘提醒他避免重蹈覆辙。有些事,发生一次就足够了。
六月十二日黎璃回到上海,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视机收看阿根廷和瑞典的小组赛最后一轮。九十分钟之后,阿根廷和瑞典踢成1:1,被无情淘汰。此前已有另一个夺冠大热门卫冕冠军法国折戟沉沙小组赛,和阿根廷一同出局。
她喜欢着的卡尼吉亚坐在替补席上,对裁判不满领受了一张红牌。他留给黎璃苍凉的背影,那头飘逸的金发在岁月流逝中淡去了颜色,她的偶像老了,她也是。
十五年等待候鸟 第14章 :最后的道别
黎璃即将年满二十六周岁,没谈过真正的恋爱,暗恋着一个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夺去童贞,她的人生是一出荒诞剧,散场时间未定。
电视里还在播放《阿根廷,别为我哭泣》,裴尚轩的电话到了,“你果然回来了。”他记得一九九零年六月,她兴高采烈告诉他,“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蓦然回首,已经过了这么久,她的喜欢却没有改变。电话接通听到熟悉的声音,那一瞬间他想:被她喜欢的人,一定很幸福。
裴尚轩一直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幸福的男人。
黎璃电话里的声音略显沙哑,看球时她替阿根廷着急,喊得太激动了。
“这么大的人了,你不会哭鼻子吧?”听出她情绪低落,他开玩笑想让她心情好转。黎璃低声笑出来,说自己才不会这么脆弱。
门铃响,她匆忙和他打了声招呼,挂断电话跑去开门。透过猫眼,她看到门外站着一个男人。
“你来干吗?”黎璃开门,用身子堵住入口,没好气地质问柳千仁。
他不理会她的问题,嘴角挑起耐人寻味的弧度,“你去哪里了?家里没人,手机关机,你不知道很多人在找你?”
黎璃更加不悦,冷哼一声,“柳千仁,我没必要向你报备行踪吧?”
柳千仁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是怜悯,又像带着不舍。黎璃正在疑惑,他沉声道:“黎璃,你妈妈病了。”
柳千仁开车送黎璃到长海医院住院部楼下,开了车门让她下去。他目视前方,淡然说道:“我不上去了。”
黎璃看着柳千仁的侧面,一言不发地下车,飞快跑进住院部大楼。
黎璃做梦都想不到吃得下睡得着骂人也很有气势的黎美晴会生病,而且是直肠癌晚期。电梯不断上升,她的心却像是沉到很深很深的海底,不见天日。
推开病房门,三人一间的病房空着两张床。听到门口的响动,病床边的柳之贤回过头,对黎璃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她蹑手蹑脚地走近,注视着病床上的母亲。黎美晴睡得很沉,与她最后一次回家看到时相比,她的脸颊明显地消瘦了许多。黎璃觉得是自己的隐形眼镜没戴好,赶紧抬起手揉了揉眼眶。再看,黎美晴的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她相信了,母亲得了绝症,随时都可能撇下自己,立时心头升起茫然。母女俩关系并不亲密,什么“女儿是妈妈贴心的小棉袄”之类的形容无论如何都联系不到黎美晴和黎璃身上。她们不曾分享过女人之间的秘密,当然更不曾讨论过如何对待感情问题。
几年前在外婆的追悼会上,黎璃曾有过不好的联想。此刻她相信,是老天爷给了自己惩罚。快要失去的时候,她才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
柳之贤拍拍黎璃,示意她到外面说话。他们走出病房,他小心翼翼地在背后合上门。
“叔叔,妈妈怎么会变成这样?”她的嗓子眼像有硬块堵着,哽得难受,有想吐的晕眩感。
“癌细胞转移到肠子。医生说这么多年,已经不容易了。”柳之贤神情漠漠,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惨淡神色。
黎璃听不懂,什么这么多年?什么转移?她一头雾水地问:“叔叔,我妈以前得过癌症?”
柳之贤终于流露了另一种表情——惊讶,不过他很快恢复常态,摇头叹道:“你不知道啊?美晴得过宫颈癌,把子宫摘除了。”
黎璃瞪大双眼,不敢置信地看着柳之贤。他没看她,自顾自地说:“这几天她都痛得睡不好,刚才医生给打了杜冷丁,才能睡一会儿。”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方能克制心头的痛楚。二十多年,黎璃一直埋怨母亲的冷淡,但从来没有反思自己是否也有错。她被动地等着母亲朝自己走过来,黎美晴不过来,她也不愿意走过去。
“叔叔,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有记忆开始,并没有关于黎美晴住院的印象,由此推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
柳之贤伸手从衣袋里摸出烟盒,像是刚想起病区内禁烟,又放了回去。黎璃鼻子发酸,柳之贤以前不抽烟的,这些日子想必情绪糟糕,在黎美晴面前还不能表现出来。
“我们是在医院里认识的。”柳之贤看着长长走廊尽头的玻璃窗,阳光照了进来,在大理石地面灿烂地跳跃,“我有隐疾,千仁的妈妈在外面有其他男人。”黎璃愕然,双眼大睁,做梦都想不到事实真相竟与柳千仁所说截然相反。
“叔叔,你为什么不告诉千仁……哥哥?”极为困难地挤出“哥哥”二字,黎璃颇为讽刺地想柳千仁加诸自身的遭遇简直是荒唐。黎美晴根本没有对不起他,更遑论是她。
“你妈妈醒了,进去吧。她这几天一直念叨你。”柳之贤通过门上的观察镜时刻关注病房内的动静,看到黎美晴翻了个身,马上紧张兮兮推门而入。黎璃跟在后面,不清楚该怎么面对病重的母亲。
倒是黎美晴一如既往,开口便是一句骂人的话,“死丫头,到哪里去了?找也找不到,不知道家里人会担心啊?”可惜没了平日的气势,声音显得有气无力。
黎璃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黎美晴收住了口,使了个眼色暗示柳之贤想和女儿单独谈话。等丈夫离开,黎美晴抬手拍拍床沿,叫黎璃坐过去。
“你小时候想知道爸爸是谁,我总是骂你,你怪不怪我?”黎美晴瞧着女儿抽鼻子的模样皱起眉头,“你这丫头,继承的都是我和你爸的缺点,怪不得长这么丑。”
还是老样子,没有变啊!黎璃咬住嘴唇想笑,但一想到今后母亲再也不能说自己难看,不禁悲从中来。
“妈,你就不能说说我比以前好看多了啊?”不想增添黎美晴的伤感,她难得反驳了一回。
黎美晴笑了笑,伸手在她腿上拍了一下,嘴里恨声道:“一点都没瘦下来,能好看到哪儿去?”她注意到母亲浮肿的手,手背上有打点滴留下的针眼,触目惊心。
“我不要知道那个男人,这辈子我只要妈你一个人。”黎璃的眼眶又湿润了,想起已过世的外婆说过亲生父亲是个没良心的男人。她自然把黎美晴的病和没良心的父亲画上了等号。
黎美晴长叹口气,“你爸就想要个儿子,情愿交罚款也要生一个。”说着陷入沉默,好似回忆起当年的痛苦,“我开心,你从小就争气,有你这个女儿,妈很高兴。”
黎璃抬手掩住嘴,眼泪沾湿了手掌边缘。她以为和母亲是前世有仇,原来她们都不懂表达,浪费了那么多年。
“你和我很像,都是死钻牛角尖的性子。这么多年对你恶声恶气,妈只是想让你更聪明一点,把自己打扮得好看些,能找个对你好的男人,我走也走得放心。”黎美晴露出了痛苦之色,杜冷丁的效用过去,疼痛再度在衰弱的躯体里肆虐。
黎璃把手递过去,“妈,痛的话就抓我。”她用力擤鼻子,“你还不能走,你还没看到我找到好男人,你怎么能扔下我不管?”
“傻丫头,”黎美晴指指抽屉,“给我拿止痛片。”
她有预感,自己就要失去母亲了,再一次目睹死亡得意狰狞的脸。黎璃仿若被遗弃在荒野孤立无援,她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个名字,那个承诺要比她活得长久的男人。
裴尚轩走进黄埔公园,隔着树丛看到防汛堤上的身影。他快步上前,生怕她做什么傻事。听到背后的脚步声,黎璃回过头。
“我能做什么?”他一路都在思索这个问题,一见她便脱口而出。漫长的岁月里,始终是黎璃在支持他,现在轮到他伸出援手了。
黎璃凄凉的声音让他难过,她颤声说:“我妈妈,癌症晚期。”他的心在那一瞬间颤抖,想起六年前黎璃靠着自己的肩膀说过的话——我不想再看到死亡,再也不要了。
这个看上去坚强的女孩,事实上非常脆弱。他挂了电话,把清点盘货的事情扔给店员,招了一部计程车马上赶往黄埔公园。
忘了从何时起,她喜欢到黄埔公园看风景。坐在防汛堤上看江水拍岸,看江鸥竞翔,黎璃的心情会慢慢阴转晴。
后来她告诉他,这个习惯从十四岁生日那天开始。那一天,有个男孩在外滩替她过生日,要她做一个勇敢的女生。
她没有勇气了,会来这里寻找当日的感动。
黎璃拍拍身边的空位,示意他坐上来,“不嫌热的话,把你的肩膀借我靠一下。”
上海的六月非常炎热,虽已是日暮黄昏,但余热不减。裴尚轩笑着骂她“傻瓜”,说这么多年的朋友做下来,就帮这么点忙是他不好意思才对。
她的头靠上他的肩,闭上眼睛不发一言。像是长途跋涉,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到了终点却发现走错了方向。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回头走一遍,所能做的不过是站在原地凄凉四顾。
他也沉默,安慰只是止痛片暂缓痛苦,却不能拔除疼痛的根源。亲人离世本就是人生最痛的体验之一,唯有时间才能慢慢洗去厚重的悲哀色彩。
“裴尚轩,你一定要长命百岁,比我活得长。”黎璃低声重申请求。
裴尚轩眺望对面的东方明珠、金茂大厦、国际会展中心,上海日新月异,他们的友谊经历了岁月的考验,历久弥新。
“好。”这是他第二次答应她。
二零零五年,裴尚轩找到了为什么她一定要求自己比她活得更久的答案。因为爱着,所以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死去。
黎璃在医院陪护了两个多星期,起初黎美晴还能勉强坐起,在旁人搀扶下走动几步。但她的病情急剧恶化,到了不得不依靠呼吸器维持生命的地步。裴尚轩来过几次,帮忙照顾黎美晴。
黎美晴认得他,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很细,断断续续不连贯,大部分内容要靠听者揣摩。裴尚轩问她是不是想说“谢谢”,果然黎美晴眨了眨眼。
还有一句话他没听到,那是晚上黎璃替换柳之贤守夜时母亲说给她听的悄悄话。
黎美晴说:“有他照顾你,我放心了。”
六月三十日,医生开出了病危通知单。黎璃躲进洗手间失声痛哭,她给裴尚轩发了一条短消息,他回复说立刻赶过来陪她。
黎美晴已处于弥留状态,黎国强带着妻儿过来见姐姐最后一面。他们为了争房子吵过架,有一段日子甚至彼此不来往,但人之将死,昔日的恩恩怨怨都不重要了。
黎璃不需要再掩饰红肿的双眼,到了这般田地,病人自己最清醒不过。她握住黎美晴的手,向母亲俯下头,语带哽咽,“妈,下辈子我们还要做母女。你答应我,妈。”下辈子,一定要做一对亲密无间的母女。
黎美晴无法说话,吃力地点点头。她睁大双眼,盯着柳之贤看。
“小璃,能不能让我和你妈妈单独待一会儿?”柳之贤读懂了妻子眼底的意思,向她提出请求。
黎璃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靠墙站立的英俊男子抬起头看着她,漂亮的脸一片茫然之色,仿佛痛恨多年的敌人突然消失不见,顿时找不到方向了。
他的父亲隐瞒了事实,他被仇恨蒙蔽了很多年。黎璃想了想,决定不说穿真相,既然柳之贤决定瞒着柳千仁,那一定有他的理由。
“柳千仁,请你原谅她。”黎璃吁了口气,缓缓说道,“她欠你的,我已经还给你了。”
他的身子明显一震,在她的注视下推开门入内。黎璃斜靠着墙,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光,天知道她是用了多大勇气才对他说出了这句话。
柳千仁很快从病房走出来,他径直走到黎璃面前停下。她仰起头,准备听他冷嘲热讽的话语了。此刻她没力气反击,无论他说什么都无关紧要。
他举起手,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用让她产生错觉的怜惜眼神专注地凝视她,“我爱你,黎璃。”
柳千仁将她拥入怀抱,抱得很紧。黎璃动了动身子挣扎,他不肯放手。她累了,心力交瘁,对这个自己讨厌的男人无力抗拒。
裴尚轩没有来,直到黎美晴过世被推入太平间,他始终没有出现。
黎璃以为他爽约,她不知道的是他来过医院,在柳千仁拥抱她的那一刻。他看到了他们紧紧相拥的镜头,决然转身。
裴尚轩大步走在太阳底下,很猛的日头,晒得人浑身冒汗。他笔直往前走,与陌路人擦肩而过。
他说不出烦躁情绪从何而来,只是亲眼目睹黎璃被另一个男人搂在怀里,心头像是被人挖开一个大洞,冷飕飕的风从洞里穿了过去。
他知道黎璃是个好女孩,看到这么多年她的身旁没有其他男人,他竟然天真地以为她属于自己一人所有。
黎璃会找到能给她幸福的男人,总有一天会离他而去。在他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之前,他要寻找替代她的人。
他在很久以后意识到,有些人在你的生命里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黎璃是裴尚轩一生最重要的女人,裴尚轩是黎璃一生最爱的男人。他们早已认定彼此,却阴差阳错放开了手。
二零零三年,裴尚轩打电话给黎璃,告诉她自己要结婚了。黎璃正在写公司产品线的英文介绍,茫然若失下按错了键,文档未保存,她一个上午的工作完全白费。
“混蛋。”挂断电话,黎璃低声咒骂。
她找到了新工作,柳千仁介绍黎璃到自己公司的市场部参加面试。她本不愿领他的情,在医院的那句“我爱你”她装作忘记了这回事,而他也不再提起。
黎璃和柳千仁都住在外面,不同之处在于她是租房,而他买了一套三房二厅的复式住宅。她的生活没他过得好,无端觉着自己落了下风。
黎美晴过世后,孤单一人的柳之贤常常叫他们回家吃饭,她和柳千仁不可避免地经常相见。有一次他似乎无意说起公司市场部有职位空缺,柳之贤便鼓励黎璃去面试。
裴尚轩把钱还给她之后,靠着这笔积蓄她还能维持一阵子生活,黎璃本能地想拒绝,但柳之贤接下去的话让她收回就在嘴边的话。
“小璃,我答应美晴替她照顾你。”说起亡妻,这个斯文温和的男人猛然哽咽,好一会儿才继续说,“经济不景气,你找到工作,你妈也能放心了。”
她垂下头默默喝汤,轻声“嗯”了一声当做答应。
黎璃和柳千仁成为同事。虽然不是同一个部门,但作为华东区销售总监,黎璃为公司产品线撰写的profile、case study、white
paper都要给他过目。就在裴尚轩给她电话的这天,她在中午之前必须把一个新的解决方案的profile交给柳千仁。
漂亮男子出现在市场部办公区域之前,与黎璃同一个team的女孩接到柳千仁助理的通风报信,纷纷拿出化妆镜整理仪容,唯独黎璃呆呆坐着,直到那张俊美的脸在眼前倏然放大。
她吓了一跳,向后仰靠避开柳千仁的接近。他直起身,双手环胸毫不客气地讽刺,“lilian,公司付你薪水不是为了让你发呆的。”接着问,“我要的profile呢?”
“还没写完,我……”
“我不要借口。”柳千仁厉声打断她的辩解,眼神犀利,“下午一点,这是最后期限。”说完,他目不斜视大步离去。
待他离开,被他方才凌厉气势吓住的女孩们心有余悸地拍拍心口,拖着转椅聚到黎璃身边,问她lawrence为什么今天火气这么大。
“我哪里知道?这个男人吃了火药,神经病。”敢如此鄙夷不屑公司上下未婚女性爱慕的黄金单身汉,只有她一人。
黎璃狠狠地敲击键盘,像是把满腔郁闷都发泄在无辜的键盘上。她没吃午饭,在一点钟把打印好的文件扔到柳千仁的办公桌上。
柳千仁从皮椅里优雅起身,深邃的眼眸紧盯着她。
黎璃许久未曾有过的眩晕涌了上来,就像多年前那个凌晨,她手足无措额头冒虚汗,“有什么地方需要修改你发邮件给我,我出去吃饭了。”
她刚想走,手腕却被他扣住。柳千仁将她拽入怀中,环住她的腰。
“那个男人要结婚了,你还不肯死心?”云淡风轻的一句话,黎璃却变了脸色。
“电话串线,我刚好听到。”不待她提问,他先给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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