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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银错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尤四姐
她提笔回信,其实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可说,只请他保重龙体,按医嘱好好用药。仙丹威力太大,现在体虚,经受不住,还是颐养好了再用,方不至于浪费——他已经着迷得那样了,普通的好言好语根本规劝不了他,顺着他的思路跟他一块儿胡扯,那才是治他的妙方儿。
澜舟那里倒是不负众望,一个月后精奇嬷嬷托着个红漆盘进来,婉婉起先没明白,后来揭开罩布,底下是块带血的手巾。
嬷嬷说:“给殿下道喜,大阿哥成人了,奴才特送来,给殿下过目。”
这个真有点可笑,让她想起第一次来葵水,张嬷儿把带血的亵裤送到太后跟前,说的也是这些话。后来张嬷儿得了很大一笔赏钱,太后又挑了套头面让人送来,作为对她长大的嘉奖。
她依葫芦画瓢,命小酉抓了把金银角子给精奇,又精心选了首饰打发婢女送过去。没过多久就见一个绾着髻儿的女孩进院子来,入门跪拜,给她磕头,谢她的赏。
婉婉很觉得感慨,这就是当婆婆了,想起来真不可思议。她赐了那女孩儿座,其实彼此差不了几岁,她已经一副长辈的心态。问她怎么不歇着,吩咐她往后要更加警醒,好好伺候主子。
抬眼看外面,澜舟并没有露面。她问:“大爷人呢?又出去办差了?”
姑娘有些含糊:“回殿下,大爷一早就出门了,奴婢没敢问,八成是的。”
宇文家的男人,温存只对一人,除此之外都显得凉薄。哪怕这个女人伴过他们,甚至为他们生过孩子,没有感情的,始终欠缺耐心。
婉婉点点头,和声说:“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太福晋要是知道,必然也很高兴。”
姑娘红着脸退下了,良时这时候才从后身屋里出来,不声不响在圈椅里坐下,忽然发现了新的恐慌——本来也许还懵懵懂懂的,现在经历过,可是精通了……他支着扶手,掩住了口鼻。只剩一双乌浓的眉眼,眼睫长长的,覆盖了光华四溢的眸子。
婉婉有时候很愿意欣赏他的样子,他生得貌美,即便是一扶额、一转身,也有数不尽的风流。屋子里暖洋洋的,南边送来的果子熏得一片清香,她就歪在榻上,他不说话,她也不言声,只是静静看着他。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却不嶙峋,一只满绿的扳指鲜阳匀正,勾勒出精巧和豪迈交织的美感。他入定似的,翻来覆去思量,婉婉哪里知道那些,见他总不回神,轻轻咳嗽了一声。他这才抬起眼,眼波一漾,慢慢笑起来。
“你都听见了?”婉婉莞尔,“真是没想到……”
没想到十二岁的孩子能成事吗?祁人的种性摆在面前,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他缓缓长出一口气:“眼看要过年了,等开了春就把亲定下吧。”
婉婉道好,“我和额涅也提起过,额涅说这么大的事儿,好歹要问问他奶奶的意思。不为旁的,怕孩子不受用。”
她心里知道,名义上澜舟是认她当了母亲,可母子连心是天性。儿子要大婚,亲娘不出席,对谁都不公平。





金银错 第69章 玉节虎符
良时对接塔喇氏她们回来,缺乏兴趣,轻描淡写道:“打发人过松江府说一声就完了,来回奔波,岂不麻烦。”
婉婉现在对她们倒没什么忌惮,她信得过良时,如果他有那份心,她不在的三年里,早就让她们重回藩王府了。太妃的话也没错儿,庶福晋虽上不得台面,容不容她回来,却是她作为长公主和嫡福晋的风度。旁观者太多了,好些人光靠一张嘴,就能致人死地。何不把事儿办完满了,省得留下话把儿,让那些嚼蛆鬼说嘴。
她宽厚地微笑,“不过费些周章罢了,她们也去了三年了,这么长远没见,一家子,你就不想她们吗?”
他知道她打趣,心头还是有点紧张,“你这么说,越发不能让她们回来了。依我的意思让澜舟亲自去一趟,给他母亲磕个头就成了。他已经到了你名下,重新把塔喇氏搬出来,没的坏了规矩。”
他一心为着她,她心里都知道。不过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塔喇氏固然无关紧要,澜舟和新媳妇跟前要交代得过去。孩子不声不响的,终归惦记他亲娘。还是把人接回来,大家喜喜兴兴的,多好。况且她也有心事,趋前身子偎在他怀里,盘弄着他的指尖说:“两个儿子……太少了。我的身子不争气,怕耽误了你……”
他低下头,在她发上亲了一下:“我知道你总不踏实,几回夜里说梦话,我都听见了。你还年轻,不愁养不出儿子。退一万步,就算咱们命里没有,澜舟和澜亭在跟前,还怕将来没人为咱们养老送终么?”
她叹了口气,怅然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我身后空空,白来世上走了一遭。”
她的忧思似乎已经养成习惯了,那三年给了她太多不堪的回忆,哥哥囚禁她,朝臣敢和她你来我往对骂,她流产、大病、精神崩溃,太多太多的不幸了。其实他一直后悔,要是知道后来有那么大的变故,中秋那天就应该强行把她接走。如果没有想得那么长远,全力和王鼎合作,至少能留住他的嫡子……
那些遗憾,他不敢在她面前说起,只能东拉西扯宽她的怀。
“你的意思是让她们回来,接着给我生儿子吗?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当初老太太逼我,现在你也要逼我?你说雁过留声,你可不是雁。你是一把凿子,把名字都刻在我心上了,还嫌不够么?”
他说起情话来也一本正经,婉婉瞧着他,自己没忍住,便笑了。又想起他先前说的话来,秀眉一蹙,很丧气地嘟囔:“我夜里说梦话吗?怎么还有这毛病!”
他开始调侃她,“不光说梦话,手脚也不老实。不知道多少回了,我糊里糊涂就挨你一顿好打。所幸我睡得浅,尚且能够抵御,要是被你一脚踹坏了,往后苦的是你自己。”
婉婉先是一惊,然后红了脸,忸忸怩怩说:“那只有分床睡了,你在我边上,我还嫌挤得慌呢!”
她一脸嫌弃,别开了脸。他两手一捧,把她重新扭转过来,看着那大大的眼睛,明丽的面颊,额头咚地一下,和她撞在了一起,“想摆脱我,下辈子吧!”
澜舟呢,后来见到她,总是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大概房事一点不漏全被呈报到她面前,觉得自己脸上无光。几回见了她都很避忌,就连说话,都不敢正眼瞧她。
婉婉原想时间长一些,他自然会看开的,没想到过了很久,这种情况依旧没有好转。她想应该找个机会和他好好谈谈了,见着她总是躲,这可怎么好!
快过年了,庄子上的节礼都送上来了,今年因她在,各衙门还有东西托他转呈。他把那些香扇、湖笔之类的物件都送到她面前,没说两句又要走,婉婉抢先叫住了他。
“是额涅哪里做得不好,惹你不痛快了?这程子你都不愿意理我,我真有些伤心了。”
他说不,依旧垂着眼,“儿子职上太忙,以至忽略了额涅这里,是儿子的不孝。”
到底还是孩子,模样局促又拘谨。婉婉真是个称职的好母亲,让他坐,温声对他说:“人大了都要娶媳妇儿,这种事情没什么可害臊的。我和你阿玛都挺高兴,盼着你给宇文家开枝散叶。通房本就是伺候你的,干放着不动,我们倒要着急了。你奶奶不在,这些话只有我同你说了,不论你长到多大,在我们眼里都是孩子。孩子和父母之间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你在外办差,遇见了那么多的人和事,面嫩成这样,可怎么给你阿玛分忧?”
澜舟默默听完,站起身道:“额涅误会了,儿子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为什么?”婉婉耐着性子问他,“是因为想你奶奶吗?”
他摇头,垂着的眼睛慢慢抬起来,有些畏缩地看了她一眼,“额涅不用担心儿子,儿子样样都很顺遂。通房丫头们是太太和额涅的吩咐,儿子不敢有违。可是……儿子有自己的想头,不能和别人说,儿子自己知道就成了。”
婉婉摸不着头脑,“这么看来,你是有喜欢的人了?过完了年就要给你说亲事,你自己有谱儿,千万告诉额涅。只要姑娘是好人家出身,咱们一定先尽着你,到底是一辈子的大事,可马虎不得。”
他涨红了脸,又低下头去,嗫嚅着没有。仓促地打了个千儿,“儿子还有差事没办完呢,不能再耽搁了。额涅容儿子先告退,有什么话,等儿子回来再说吧。”
他逃也似的跑了,小酉莫名得很,“这位大爷,越大越叫人瞧不透了。”
婉婉也没当回事,在她看来她能做的都做了,孩子有孩子的想法,不肯和她交心,她也不好强逼。
过年了,终于迎来一场雪。南方的雪和北方不同,因为稀有,降临的时候充满了惊喜。年三十吃过团圆饭,一家子在银安殿前看烟花,那时候天上还模模糊糊嵌着星。经过了一夜震天的鞭炮声,第二天推窗一看,院子里都白了。
良时自小管教严,澜舟澜亭哥儿俩四更就要起床读书,他那时候也一样。年纪小起不来,精奇嬷嬷在床前站着,戒尺敲床架子,敲得邦邦响。怕挨家法就得赶紧起来,这么多年养成的习惯,时候一到就醒,比那个西洋自鸣钟还要精准。
婉婉早上爱赖床,四更的时候正睡得香甜,本来想喊她看雪的,又怕扰了她的好眠,自己披了衣裳下床,悄悄挪到外间去了。
他人不离府,外面的事还是得处理,有些方面底下人能代劳,有些方面却非得他亲力亲为。傍晚时分接到两封书信,一封从京城来,一封是安东卫近况。他心里惦记着,之前碍于她在身边不方便,现在抽出空闲来,才想起要看一看。
京城动向,不单单在于皇帝,还有朝廷人员的升降、京师周边的布兵等等。皇帝是个糊涂虫,五军都督因和阎荪朗不合,被阎太监陷害,皇帝不查,十分简练地表示疑人不用,把这个位置腾出来了。老五已经开始动作,能运用的人脉都动员起来,势必要把他们的人推上那个位置。一旦成功,京城城防和安东卫戍军都在他手,将来就可高枕无忧了。
他谋天下,每一步都稳扎稳打。祖祖辈辈已经筹划至今,再等上三五年没什么了不起。
安东卫那头,随书信送来了一面虎符。他打开盒子看,铜鎏金的表面因为年代久远,已经隐隐泛出青光。他把那块左符握在掌心里,第二步就是弄到皇帝手里的右符,两符相合,不光归降的贵州军,半个大邺的人马也能任他随意调度。
灯下的脸,浮起不带感情的冷笑。如果原来因为爱情混淆了他的志向,现在却空前的明晰。他爱婉婉,就要给她万人之上的安定,长公主的头衔固然高贵,遗憾的是皇帝疯癫。如果皇帝换人来做,那她就能无惊无惧,再也不受任何人钳制了。
地心的薰笼里燃着炭,他揭开罩子,把信扔了进去。信纸在青蓝的火舌上扭曲收缩,突地一颤,托起一片红光,他静静站在那里,火焰在他眼中跳跃。
里间有窸窸窣窣布料翻动的声响,他把罩子扣回薰笼上,刚盖好,婉婉就从里面出来了。
她还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迷迷糊糊说:“你起来了?这么早,天还没亮。”
他不动声色回到案前,背着手,把虎符收进了盒子里,嘴里应承着:“睡不着了,起来看会儿书。你瞧见外面没有?下雪了。”
她啊了声,孩子一样雀跃,跑过去打开门,迎面一阵寒流,撩起了她鬓边的发。她打个激灵,看昏昏的天色下白洁满地,笑着说:“这场雪下得好,正在新旧之交。”
她站在风口里,轻薄的寝衣随风起伏。他上前把她拉了回来,“还在下呢,早上起来再看不迟。”
她不情不愿地被他拽回了床上,伏在他怀里说:“今天是大年初一,咱们出去逛逛好吗?”
他说好,“给额涅请过了安,我就让人套车。”
她又有些迟疑了,“恐怕大爷他们要过府来拜年,咱们走了,不大像话。”
她永远不是那种不管不顾的人,想得太多了,注定心思沉重。
她捋捋她的头发,她躺在他身上,温柔的负荷,令他心安。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又小小打了个盹儿,延捱到窗上泛了白光才起身。
初一确实诸事冗杂,要见客,还要上家庙拜祭。婉婉在妯娌堆儿里,也不爱显山露水。她性情恬淡,她们谈天说地的时候,她倚在一旁听她们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仿佛古画上的美人,安静地坐在她名贵的画框里。
福晋们都很关心澜舟的婚事,后来的话题基本都围绕在大小子的媳妇人选上。澜舟是长子,即便将来不能袭爵位,也不会差到哪里去,所以福晋们极力推荐娘家年岁相当的女孩儿,请长公主多做考虑。
婉婉不好作答,只说请太妃拿主意。太妃拖着长腔道:“娶媳妇儿又不是找长工,三言两语怎么定得下来。还是得多挑多看,大小子别扭,随便给他找一个,回头鸡飞狗跳的,家宅不太平。且等等吧,已经有几个人选,等他自己看准了,那才好办。”
福晋们都有些失望,但是并不在意,又换了个话题闲谈。婉婉坐久了,实在呆不住,道了乏,起身往园子里去了。
今天是初一,良时和几个兄弟难得相聚,结伴出去蹴鞠了。婉婉闲来无聊,去他书房找书看。他有两个大书柜,除了四书五经外,还收录了好些江南的县志和民俗。她挑了一本异事录,转到书桌后坐下,见桌上堆着厚厚一打手稿,便替他归拢,打算收进抽屉。
抽屉里有个匣子,她想起来,就是早晨看见的那个。当时她没问,过后很好奇。现在发现了,一定得打开看看。
她是公主,又和大部分公主不一样,别人在研究绣样针脚的时候,她却懂兵法,识虎符。
虎符应该称作兵符,是帝王授予臣属兵权,和调动军队所用的凭证。她两眼盯着符身,上面刻满错金小篆铭文:“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右符在君,左符在将,通常手握重兵的人才能保管。藩王削减兵权百余年了,这虎符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心里惊惶,难道是朝廷赏赐的吗?皇帝又犯迷糊,把左符交给良时了?她托着那铜疙瘩,就像托着个烫手的山芋。左思右想,不知该不该当面质问他。如果来得光明正大,岂不显得她总在怀疑他!如果来得另有蹊跷,那么……大事就不妙了。
她一瞬竟那么害怕,其实她的确有提防,这是她的本能,抑制不住。她心头突突地跳,勉强定了定神,把东西又放回去。检点再三没有破绽了,方匆匆回到隆恩楼里。
人虽坐下,心思却百转千回,难以安定。让铜环把余栖遐传来,挣扎了半天,低声吩咐他:“你去替我查一件事,大邺的虎符,现在在哪些人手里。”
余栖遐愣了一下,“据臣所知,虎符共有两对,大邺东西要塞各有一面,应当都在守将手里。殿下为什么要查这个?”
她不敢把实情说出来,只是搪塞着:“我要知道确切的消息……符能不能转赠,最近朝廷有没有重新归置兵权……”
她正说着,外面有人应了她的话:“虎符不能转赠,谁来持节,都由皇上定夺,且密不外传。”
她仓惶转头看,良时从门上进来,脸色微白,神情不豫。到了她面前,挥手命余栖遐退下,然后凝目看着她,仔仔细细地审视一遍,就像从来不认识她。
半晌才一笑,笑容挂在唇角,眼风却如利剑,摧枯拉朽,透体而过。
“婉婉,原来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金银错 第70章 晴丝牵绪
婉婉一瞬心慌,有种被人戳穿后的尴尬。她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回来,更没想到他发现得这么及时,就像有意设下一个套似的,她那么愚蠢,居然一头扎进来了。
他垂眼看她,居高临下,眼神陌生。既然没有退路了,说清楚也好。她匀了口气道:“你来得正巧,我有话问你。”
他点了点头,“你去过我书房了。”
婉婉咬着牙说是,“我不过是去找书,没想到……抽屉里的虎符是怎么回事?以南苑的兵力,还不足以让皇上动用虎符,你从哪里得来的?”
他直言道:“安东卫。你应当知道,王鼎军大败后皇上下令,将贵州军安顿在安东卫一线。当时这路大军是由我押送的,现如今另赐虎符,有什么可奇怪的?”
婉婉觉得这番话难以让她信服,这次兵变的平息,他确实有汗马功劳,但是南苑一向瓜田李下,皇帝怎么可能让他执掌大军!三位藩王的残部,加起来也有十几万,这么多的人是何等势大,皇帝会不知道吗?想当年太/祖攻下大钺,也不过区区十万兵马。婉婉细算了一笔帐,先前让余栖遐查访过,明面上南苑有五万守军,如果再加上虎符能够调动的兵力,他现在的权,已经大到让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了。
她惊惧地望着他,“良时,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他的眼神立刻软化下来,“我何尝骗你了,是你总在怀疑我。朝廷近来官员变动频繁,连五军右都督都出缺了,东南部又因贵州司叛变,到现在都没醒过神儿来。皇上跟前缺乏靠得住的人,暂且把一切交代我,你为什么不相信呢!”言罢脸上又堆起哀伤来,苦笑道,“我这个丈夫,做得真失败。原以为天底下只有皇上防我,没想到皇上容易取信,自己的枕边人却至死提防我。你留京的三年,发生了那么多事,我若要反,早就揭竿了,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我所做的一切能够让皇上满意,却不能让你满意,难道你觉得我失去的还不够多,还不够生不如死吗?”
他大悲大恸,婉婉忽然恍惚,自省是不是真的有些草木皆兵了。回想起过去的年月,那么多的沉浮也没让他背叛,她应当相信他是忠于朝廷的。她一定是糊涂了,半面左符罢了,只要右符在皇帝手里,他也不能将大军如何。
想明白了顿时深感愧疚,她寒了他的心。可惜她从来不是个轻易被感情左右的人,在她心里社稷凌驾于爱情之上,不是因为她不够爱他,是因为她时刻记得自己是慕容的子孙。有些时候拥有得越多,越无法割舍。说得实际些儿,她的靠山是整个大邺。一旦失去光芒,依附爱情寄生仰息,将来如何收场,谁能说得准。
她退回座上,慢慢颔首,“是我多心了,乍一见虎符,我心里咯噔一下,实在是怕……”
他暗暗松了口气,其实也内疚和心虚,他终究在算计,实在很对不起她。但不管局势如何翻转,她在他心里的地位不可动摇,这上头他还是说得响嘴的。
他见她态度有了转变,也有意探她的口风,坐在圈椅里缓声道:“宇文氏祖上受皇恩,就藩封王,有家训传下来,头一条就是精忠报国。可那三年,对我来说是极大的煎熬,你不能在我身边,朝廷多番打压南苑,后来又传来你滑胎的消息,你不知道那段时间我是怎么过的。我曾经也彷徨,如果我当真和王鼎合起伙儿来,不知道今天会是什么样。你会恨我吗?会不会和我不共戴天?”
她脸上神情冷淡,思量了下方道:“你假意投靠贵州军那会儿,老百姓上长公主府来堵门,隔着院墙骂我不要脸,纵夫行凶,我都忍得,因为我知道是朝廷不给你活路,你是被逼无奈。国家气数当真尽了,只能听天由命,你要反,要当皇帝,我阻止不了。可我是大邺的公主,我能做的就是为国守节,绝不和你并肩坐享天下。”
他心头徒地一跳,“你是这么想的?”
她转过头,透过窗上薄薄的一层纱,看得见外面的景象。雪已经很小了,天空开始放晴,照得对面屋顶上一片金芒。她皱着眉,声音也显得单寒:“否则怎么样呢,被人夺了天下,继续委身仇雠吗?我做不到,害怕死后无颜见列祖列宗。”
他听她说完,仇雠两个字让他骇然。如果天下因他分崩,她就视他为仇人,这辈子要想再在一起,恐怕是无望了。一个女人何以那么固执呢,他对她不够好吗?即便用尽一切办法都笼络不住她的心,她那样维护皇帝,他再欺凌她,她都愿意受着吗?
“皇上对你并不好……”
她脸上表情木然,“如果我生在小家子,和哥哥闹得这么不愉快,我说不定会叫人把他吊起来,狠狠抽他几鞭子。可他终究不是寻常人,失了天下他就得死,多大的怨恨,要让他拿性命来偿?再者大邺不单属于他,我维护的是祖宗基业,和他无关。我曾经与你说过,别人能乱政,你不能,因为你是我的驸马,是慕容家的女婿。除非你不要我了,否则就应当同我站在一起,共保大邺太平。”
这番话导致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彼此心里都在斗争,成败得失计较再三,到了绝境,就没有再回旋的余地了。
婉婉下了决心,但良时却不这么想。他总觉得她的心很软,现在扭转不过来,等到了山穷水尽,她还是会接受的。他们现在只是缺个孩子,一旦她当了母亲,孩子会占据她全部的思想,到时候什么父兄家国,通通都会抛到脑后的。
公主毕竟是公主,谈及政治不自觉有种高高在上的威仪。她端着,让他感觉陌生,他必须把这种困境打破。于是过去拉她起身,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轻声说:“你怎么了?咱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不该闹得今天这样。虎符是安东卫发来由我保管的,你要是不信,大可以让余栖遐去查。只不过准确的消息得从皇上那里打探,方不至于有误。”
婉婉自有她的打算,口头上应承着:“你把话都说开了,就没有什么可疑虑的了。是我小心眼儿,你别生我的气。今儿是大年初一,年头上置气,一整年都不痛快。”
他果然换了个笑脸,绘声绘色同她说起和老二他们蹴鞠的趣事来。婉婉也做出感兴趣的样子,可是暗中到底惆怅,都是不由衷的,心一下子远了,这就是夫妻。
初一在一片花团锦簇中度过,初二才闲下来。他说虎符的下落得问皇帝,她果真研了墨,打算给皇帝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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