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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直到张寿令人去行宫押解冼云河等人,而后县衙之中的差役们匆匆出来,拖走了许澄那死不瞑目的尸体,又开始提着井水非常随便地冲洗了一下路面,眼看张寿和朱廷芳先后回转县衙,众人方才回过神来。
而刚刚那两个在门口传达县衙大堂中审案情况的闻道义塾学生,则是在最初的震惊失神过后,一下子兴奋起来。其中一个就兴冲冲地说:“张博士刚刚那连番质问骂得许澄哑口无言,真是好口才,怪不得能当上国子博士!没这么好学问,也说不出这样痛快淋漓的话。”
“是啊是啊,而且张博士还特意说,像徐老先生那样的,才是真正的士大夫!”
他们两个这一议论,其他人听到了,也不禁七嘴八舌地讨论了起来。他们不像两个书生那样好的记性,只能记住一星半点,可无不觉得张寿刚刚那话说得很有气势。还有人一时兴起地叫道:“怪不得人家是赵国公府的未来姑爷,那位大小姐好眼光!”
朱莹之前出入县衙虽说并不招摇,可县衙之中人多嘴杂,早就有风声传了出来。没人认为那位大小姐是来探望两位兄长的,全都觉得那是追着如意郎君来的,这还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朱莹跟着张寿出了城,否则各式各样的猜测只会更多。
可如今,不少人都在津津乐道郎才女貌,甚至有闲人还猜测起了婚期,以至于才刚悲惨死去的许澄,竟是就这样被人刻意淡忘了。
而男装戴着斗笠隐在人群中的朱莹,则是听得眉飞色舞,心花怒放,完全忘了自己刚刚看到许澄持剑向张寿逼过去的时候,她即便早就得到阿六通风报信,知道那把剑是没开锋的,仍然一时紧张到呼吸摒止。
此时,她在朱宏和朱宜的护持下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从侧门偷偷溜进县衙的时候,眉眼间仍旧带着深深的笑意。当她迎面看到满脸严肃的朱二和张琛时,不禁就打趣道:“你们死板着一张脸干嘛?大哥和阿寿一搭一档,那狗官死了,就算朝中老大人们也不能说三道四!”
“谁在乎那个许澄!”朱二有些气急败坏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随即就低声说道,“莹莹,你刚刚在外头,有没有注意那些纺工和棉农来了多少?”
朱莹顿时乐了:“纺工也好,棉农也罢,脑门上又没刻着字,我怎么认得出来?不过你如果说的是曾经跟着冼云河占了行宫的那批人,我虽没见过,可想来应该是精壮有力的,外头这样身材的人倒是不少。而且我听到不少人都在说许澄该死,冼云河他们无辜。”
“唉,那就没错了!”
朱二叹了一口气,旁边的张琛就接口说道:“昨天晚上葛祖师召见了我,问了我调查无地无业的结果之后,就旁敲侧击地对我说,冼云河他们几个恐怕难逃一死。大皇子等同于被褫夺了继承权,之前朱老大又把那些富绅大户敲打得够呛,如今许澄又被朱老大杀了……”
虽说张琛没说完就姑且停住了,但朱莹又不是笨蛋,沉吟片刻就若有所思的说:“说得也是,朝廷挨了狠狠一巴掌,其他人或死或倒霉,所谓乱民不杀几个怎么行?如果不杀的话,朝中那些老大人们还会把责任往阿寿头上推,毕竟东西是他做出来的!”
“没错,我就是担心这个!”
张琛恨恨地一拳砸在墙壁上,烦躁不安地说:事情归根结底,是我惹出来的,如果小先生真的饶了冼云河那些人,却回头被朝中那些本来就不喜欢他的人攻谮,那我岂不是罪大恶极?而且……”
仿佛不知道该如何组织语句,他顿了一顿,这才一字一句地说:“而且,我也不觉得冼云河他们做错了!碰到大皇子那样贪得无厌之人,碰到许澄那样卑劣无耻的地方官,再加上一群在地方上一手遮天的大户,他还能如何?”
“进京告御状?登闻鼓可不是一般人随随便便就能敲的!狗急尚且跳墙,如果是我,被逼到绝路上,什么皇子,什么县太爷,我也顾不上了!”
朱二意外地瞥了一眼张琛,没想到出身公府,一向被认定是纨绔中头牌人物的这位秦国公长公子,竟然会同情那伙乱民——虽然其实他也觉得冼云河那些人没什么错,可他才不会不成熟到随随便便说出来。
然而,当他扭头再去看朱莹时,发现妹妹竟是赞同地连连点头,他立刻就忘了什么成熟不成熟,赶紧也附和道:“我也觉得那八个家伙确实冤枉,都说官逼民反,要不是活不下去,谁会做出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可是,张……你家那位的性格,莹莹你该知道的。”
朱二思来想去,还是选择把话说得含糊一些,而他用你家那位来指代张寿的做法,果然也取悦了朱莹。
朱莹想都不想就点点头道:“你们说得对,以阿寿那种善良的性格,哪怕听葛爷爷说了朝中那些家伙的态度,说不定还是未必会杀了冼云河他们八个。他这个人看似温和,其实犟得很,就算知道某些人会借题发挥,仍旧会坚持己见!所以……”
她顿了一顿,斩钉截铁地说:“那我干脆先回京去好了!”
“这……”朱二顿时头皮发麻,大小姐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要走?他本能地把心里想的话直接说了出来:“葛祖师那么厉害的人都不得已下了沧州,显然是为了劝服我那未来的妹夫,也就是他最看重的关门弟子,足可见他也没办法,莹莹你回京有什么用?”
“有用没用不是说的,而是做的。”朱莹嘴上说得豪气,可那胳膊肘突然狠狠给了朱二一下,却说明她其实被这话气得不轻。等到朱二吓得捂着胸口一溜烟跑出去几步,她这才转而看向张琛,随即便嫣然一笑。
张琛从前迷恋朱莹,就是因为她容貌绝艳,一颦一笑全都让人颠倒迷醉。哪怕如今已经基本上绝了这心思,可此时看到她对自己这一笑,他还是有一种口干舌燥说不出话的感觉。
“张琛,你在邢台做的事情,我都听阿寿说了。虽说沧州会闹成现在这番光景,确实有一点点是你的缘故,但那更多的是因为别人贪得无厌,你只不过做了你不得不做的而已!”
能听到这样的夸赞,要是从前的张琛,他一定会觉得欣喜若狂,可现在的他却感觉不到多少安慰——当从葛雍的只言片语中体会到,他这牵扯出的一连串事件恐怕会连累到张寿,他就觉得恼火之极。
他早就完全忘了去年他刚知道对方是朱莹的未婚夫时是什么样的愤怒心情。当然,就算他想起来了,也一定会死鸭子嘴硬。他只觉得,是自己没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
因此,这会儿他不自然地别开了目光,有些硬梆梆地说:“这些我都知道,不用你安慰我。”我又不是需要安慰的小孩子!
“谁安慰你了?我的意思是说,我大哥和阿寿好像总有点合不来,我二哥有点蠢,阿寿身边虽说有阿六在,但很多地方阿六也帮不上忙。所以,要靠你了!”朱莹嘿然一笑,这才洋洋得意地说,“将来你要是真想娶个绝色美人为妻,那这次就拿出真本事来!”
“记住,美人可都是喜欢英雄的!”
眼见朱莹说完这话,步履轻盈地转身离去,张琛足足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听见朱二那哧哧的笑声,他才恼羞成怒,三步并两步赶过去揪住人。两个素来瞧不惯彼此的家伙半真半假地扭打了一阵,最终分开时,张琛就虎着脸整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衣襟。
“美人爱英雄,这话莹莹说得确实没错。”自觉婚事已经敲定,虽然还是不清楚女方到底是何方大家闺秀,但并不妨碍朱二用名草有主的态度来指点张琛。“京城那些千金小姐,虽说不少人都和莹莹合不来,但也有人和她交好。她给你说媒,比谁都管用!”
见张琛虎着脸不说话,朱二就循循善诱地说,“不说别的,陆三胖可不就是靠着莹莹撮合,和刘家小丫头见了一面?就算突然杀出来一个二皇子,可他居然瞅准机会表现出了英雄气概。结果,你看到了,他那事情闹到了皇上跟前,那死小胖子成了浪子回头的典范!”
“没事说陆三胖干什么!”
张琛嘴上发火,心里却并不完全赞同朱二的话——陆三胖那天赋确实出众,也难怪能脱颖而出,就连一贯不待见这个幼子的陆绾都不得不对其另眼看待。但是,张寿请朱莹给陆三郎说媒的效果确实不赖,他甚至还记得自己听张武提过,人也曾经求过张寿做主婚姻。
如今,张武是准驸马,张陆是准仪宾,就等着成婚了,而他的绝色佳人在哪?张寿可是不但答应过他的,而且,他爹还亲口把他的婚事托付给张寿了!
纠结了一会,张琛就意识到这样的纠结毫无意义,如果真的是美人爱英雄的话,他做的事情还和英雄搭不上边,至少不如陆三郎当街斥责二皇子有英雄气概。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看着朱二,强行岔开话题道:“调研无地无业人口的事,只做了三条街,而且还不太准确。毕竟,我们不是本地人。蒋家和齐家的工坊不是合并了吗?我们去见蒋思源,让他出面,再仔细排查几条街,同时把工坊安顿好……”
张琛只字不提接下来张寿要审的案子,可心里却已经打定了主意。一人做事一人当,真要是朝中大佬们暴跳如雷,他就出来扛好了!冒充二皇子心腹的是他,冒充高价收棉花的也是他……他就不信老爹就会袖手旁观!
赵国公朱家要是和秦国公张家联手,他就不信斗不过那些老顽固!
朱二见张琛竟是不肯接自己的话茬,他顿时大为遗憾不能继续揶揄人两句。可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突然想起早上发现的另一件事,连忙小声说道:“对了,昨儿个晚上我去找老咸鱼和小花生的时候,就发现两人突然不见了。他们这一老一少会不会做出什么蠢事来?”
张琛和老咸鱼一点都不熟,此时不禁眉头大皱。沉思片刻,他就心烦意乱地说:“先不管他们!一会儿锐骑营的杜衡肯定会亲自带人过来,纵使想要捣乱,锐骑营也不是吃素的!”
县衙公堂上,仍然是之前那番光景,唯一不同的,也许就是张寿和朱廷芳换了个位置。至于葛雍,老太师老神在在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闭目养神,仿佛在打瞌睡。
公堂两侧的差役们站得笔直,一个个昂首挺胸,就是最挑剔的上司也没法挑出他们的不是来。但是,站归站得笔直,却不时有人拿目光偷瞟堂上三人。哪怕葛雍地位最高,可窥视他的人却远远少于窥视朱廷芳和张寿的。
这些皂班差役和之前相比,已经有一大半换了人——而从许澄的遭遇来看,没人觉得从前那些人还能够安然回来。而填补那些如今还押在行宫之人空缺的,是曹五等各家镖局以及武馆推荐的弟子,虽说差役被某些读书人家视之为贱役,但经制正役依旧很有吸引力。
每月的钱粮以及各种油水,比趟子手风餐露宿冒风险要强多了!就在众人这难耐的等待之中,外间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回禀三位钦使,锐骑营杜将军把人犯都送来了!”
听到这话,张寿心道一声终于来了,随即就沉声说道:“请杜将军进公堂旁听,把人犯都押进来!”





乘龙佳婿 第三百七十章 避重就轻
眼看自己带的锐骑营将士把镣铐加身的冼云河等人从槛车上押解下来,随即两个挟着一个,陆陆续续把人押进了县衙大门,一路上都如临大敌生怕有人劫囚的杜衡方才如释重负。
许澄之死的细节,派了心腹在县衙门口旁观的他第一时间就听说了,那种不一般复杂的心情直到现在还影响着他。昨天意识到葛雍希望激得许澄自尽,他就立刻赶了回去拦住了那位长芦县令,那时候他还觉得,这是在麻烦来临之前的未雨绸缪,现在他才知道那是蠢!
就许澄那种朱廷芳丢了剑给他,人都不甘心自裁,而是试图狗急跳墙攻击张寿的蠢货,他还用得着担心人会因为葛雍三言两语就自尽?幸好朱廷芳暴烈,直接杀了许澄,否则人要是说出来他劝阻其自尽,他简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尽管人犯先押解进了县衙,但杜衡却是比他们先进大堂——他挑选出来的下属这点眼色还是有的,怎么也不至于把人犯放在了上司前头。只是,即便听说之前是张寿传命押人,此刻见张寿坐在中央,葛雍和朱廷芳分坐两侧,朱廷芳身边还留着一张椅子,他还是有些惊诧。
此前沧州这边完全是朱廷芳为主,张寿为辅,如今葛雍这位老太师来了,那么总应该是换这位元老主事,怎么却反而倒过来了?
虽然想不通,但杜衡还是假作毫不在意,先上前对葛雍施礼过后,又和朱廷芳张寿一一相见,这才在朱廷芳下首坐了。等到眼见八个人一一被押了进来,他见冼云河胡子拉碴,形容憔悴,其余人亦是一个个目光涣散,面色苍白,默不作声一一跪下,忍不住就想到了那曾经跟过大皇子的倒霉百人队。
虽说他这些日子是尽量派他们出去捞点功劳苦劳,可失去的精气神却没那么容易补回来,再加上前途堪忧,于是他即便知道有人通过同僚想要伺机报复冼云河等人,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张寿来探望过一次后,他少不得就额外多嘱咐了他们两句。
如今确定犯人一个个都囫囵完整地出现在此,自己不至于担责,他就垂下眼睑,决定今天就好好坐着当一回不言不动的菩萨。可谁知道下一刻,张寿竟突然开口问道:“你等八人此前看押在沧州行宫中十余日,和之前占据行宫那十余日比起来,可觉得有什么分别?”
杜衡瞬间一颗心绷紧。眼前这些将死之人可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万一愤恨于在行宫关押时遭到苛待,在这公堂上一嗓子抱怨起来,被葛太师听到,那锐骑营的名声可就不好听了,他这个主司也会连带受到责难。
他那鹰隼似的利眼死死盯着众人,可偏偏人人都低头垂眼,根本没有一个人和他对视,因而他也无法用那酷烈的眼刀来威吓他们。就在他心中有些焦躁的时候,终于就只听跪在最前面的冼云河终于开口了。
“最初冒死行事,是逼不得已,此前被押行宫,是罪有应得,无话可说。但整件事情从始至终都是罪民一人策划,其余人不过因一时没了活路,不得不冒死盲从,他们只是被牵累的无辜人,还请钦使明察!”
这家伙竟然一人揽下了所有罪责?
杜衡心中诧异,但随之却生出了一股赞赏。和许澄那种贪赃枉法时胆大包天,面临绝境时胆小如鼠的家伙比起来,眼前这家伙明显要让人顺眼得多。当然,他得承认,此人只言片语都不曾涉及到关押在行宫这些天里如何如何,这才是他那好感的关键。
听到冼云河一人承担,他身后七人中,顿时有一股微微骚动。紧跟着,竟又有一个年轻人出声叫道:“不,不是冼大哥一个人策划的,我也有帮手!大皇子太贪婪了,他和长芦县令许澄还有那些无耻的家伙勾结,我们被逼无奈,不得不……”
“住口!”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冼云河就一声怒喝阻止了他。他知道这叫做咆哮公堂,可依旧不顾一切地用手支撑着努力转过身去,怒瞪了那个无知的同伴一眼,直到其终于不情不愿闭嘴,他才再次转身回来,缓缓伏身大拜。
“千万罪过,都是罪民一人铸成,求钦使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其余人全都是被带上歧途,此前又在困苦中几乎无法生存,这才铤而走险的份上,饶恕他们的罪过,给他们一条生路!他们必会感念恩德,戴罪立功。”
饶是两个因很可能会被处死而对冼云河心怀怨愤的人,此时听到其主动承揽所有罪责,也不由得默然低下了头。冼云河确实是振臂一呼,可要不是他们确实被逼得走投无路,又怎么会提着脑袋跟了他干?如今事败之后,真的就全都推给冼云河一个人?
猛然之间,就再次有人大声叫道:“钦使大人,锐骑营那些人的衣服是我扒的,我认罪!”
一人带头之后,立时就有其他人响应:“长芦县令许澄纠集人反攻行宫的时候,是我第一个跟着冼大哥冲杀出去,要杀要剐我都认了,大不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冼大哥有什么罪?他的房子被大皇子派人烧了,他辛苦弄到图纸给大家改造的纺机,结果却被那些大户派出来的狗腿子砸了,我们辛辛苦苦纺出来的纱线,被那些奸商拒收,我们根本就没有活路了!既然不让我们活,那谁还管得了是不是犯法……先反他娘的再说!”
就在冼云河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之后,再也忍不住的他猛然挺身想要疾言厉色喝止的时候,就只听砰的一声惊堂木骤然响起。他一下子闭上了嘴,发现身后刚刚那犹如沸腾的水猛然冲破锅盖的声音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他登时心情异常苦涩。
没有和同伴关在一起,就没法让他们领会他的苦心……既然要死,死一个也就够了,为什么要带上一大批人!这些笨蛋!
用一声惊堂木姑且制止了那声声控诉和辩解,张寿这才淡淡地说道:“大皇子已经为锐骑营护送回京,然则刚一到京城就被皇上发落到了宗正寺,挨了一百杖。”
见众人一时鸦雀无声,他就继续不紧不慢地说出了又一个人的下场。
“长芦县令许澄,贪赃枉法,盘剥百姓,罪在不赦,此前朝廷已经明旨革除官职,追夺出身,然其在公堂之上咆哮冤枉,朱将军网开一面给他自裁的机会,他却反而丧心病狂,挥剑伤人,罪不可恕,之前业已伏法。也就是说,他是罪有应得,但已经死了。”
大皇子挨了一百杖,而许澄……居然死了?
除了已经有心理准备的冼云河,其他人都愣住了。戏文里头都不敢写王子犯法与民同罪,犯法的王子顶多被皇帝训斥一顿关个几天剥夺爵位,当今天子竟然是这等公允贤明之人吗?
还有许澄,堂堂县令,真的罢官为民,真的说杀就杀?
见八个人中,大多数听到这个消息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张寿便趁热打铁地说:“至于那些曾经焚毁你们房宅,害得你们无法谋生求存的大户,也因为他们从前的斑斑劣迹各自得到了应有的处置。就在你们羁押期间,朱将军判了数人斩首,数人流刑,十数人杖刑。”
这同样是只有冼云河知道的消息,身后的七个人此时简直是快要呆住了,足足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喃喃自语道:“老天爷终于开眼了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何不曾早一点?”
他这话才刚出口,一直没吭声的葛雍突然慢悠悠地开口说道:“不是老天爷开眼,而是皇上的眼睛一直都在注视民间,奈何宫墙深深,城墙高耸,于是只能靠牧守官员充当他的眼睛。然而,一旦出了许澄这样的地方官,那么,就相当于隔绝了他的视线。”
“如今皇上只不过是通过明威将军和国子监张博士,重新又看到了沧州的真实情形,那么自然会明察秋毫,还沧州百姓一个公道。”
对于葛雍这样的说法,张寿唯有在心里苦笑,心想老师也真够糊弄人的。普天之下那么大,天子代表的永远是一小撮人,与其说注重公平,还不如说是注重秩序——毕竟哪怕是那些腐朽的秩序,一旦被打破了,依旧会激起既得利益集团的巨大反应。
当今皇帝脾气独特,但从其一贯的言行来看,确实还是相当注重民计民生的,但换做是某些根本不在乎百姓死活,只要不叛乱不谋逆就好的庸君昏君,公道正义是什么,能吃吗?能玩吗?百姓连粥都喝不上了,那有什么关系,不能吃肉糜吗?
然而,虽说曾经挟持大皇子,占了行宫,但冼云河等人却大多是真正的善良百姓。在葛雍这圣天子是被奸臣蒙蔽的说法面前,刚刚还大声叫嚣的犯人们完全安静了。
不但安静了,前头还嚷嚷着反他娘的这大逆不道之言的某个年轻人,甚至直接趴在了地上呜呜痛哭,口中嚷嚷着什么都是奸臣惑主之类的话。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刚刚还怨气冲天的人们,一个接一个低下了头,认罪的认罪,悔过的悔过,竟是没有一个硬扛到底的。
最终,大堂上全都是俯伏的犯人们,而本待再次开口大包大揽的冼云河,也不得不暗自长叹一声,放弃了这份努力。大多数平民就是这样,只要朝廷能够给予公道,便已经心满意足,哪怕最初只不过他一个人有了必死的觉悟,此时也大概人人都有了吧?
“也就是说,你们都认罪?”
张寿再次问了一句,听到底下参差不齐全都是认罪的声音,刚刚故意没有提及众人具体罪名的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即便是在急怒之下,即便是在有难同当的心情之下,这些人甚至连反他娘的这句话都说了出来,连对付许澄反攻以及扒光锐骑营将士衣衫的事也承认了,但唯独每一个人都避而不谈挟持大皇子。
他无心追究这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又或者是因为出于对所谓圣天子的敬畏,因为这本来就是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再次轻轻一拍惊堂木,这才沉声说道:“尔等既然认罪,也就是说,擅入行宫诸门,盗大皇子随身关防,调锐骑营兵马入行宫,而后又盗其军服兵器,这些罪过,你们都承认?”
其他人一一俯首再次承认的时候,冼云河却没有回答,而是微微一愣。他是绝顶聪明的人,此时一下子就听出了分别。侵占行宫,被说成了擅入行宫诸门;挟持大皇子,被说成了盗大皇子关防以及盗用军服兵器……
在如此偷换概念之下,他不知道这些罪名能把他们的罪过减轻到何种程度,但比最初要轻却是铁板钉钉的!
顾不得去想张寿为何会这样胳膊肘拐向他们,他也跟着俯首认罪,谁知却突然听到了杜衡的声音:“张博士,你刚刚这罪名好像有些不对吧?他们难道不是侵占皇宫,挟持……”
杜衡的质疑正在张寿的意料之中,事实上,在他想来,没有杜衡也应该有别人,这也是他没有要求更多的人旁听审讯的缘由。他不慌不忙地呵呵一笑,这才淡然若定地看着杜衡道:“我听说,大皇子曾经在光天化日之下,呵斥过许澄那一伙所谓反攻行宫搭救他的人?”
见杜衡为之一愣,他这才笑着说道:“记得我问过当时在场的人,全都说大皇子奋力高呼,道是自己所谓被挟持,行宫被攻占,完全是无中生有,只不过是一群受害百姓被逼无奈,于是设法见他。而后大皇子甚至开出赏格,号召众人反攻许澄。此事在沧州流传甚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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