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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龙佳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如果是赵国公朱泾,又或者秦国公张川,闲来无事买一张椅子玩玩,张寿一点都不会觉得奇怪,可楚国公府居然会横插一杠子,他着实觉得有些荒谬。
而他看看朱宏,却只见这个精明强干的朱府护卫,那赫然也是满脸苦笑,他就只能摇头叹道:“话说我真的很好奇,皇上让她送给怀庆侯他们的五把摇椅,她难不成都已经做好送出去了?关秋那边这几天没空,还再那折腾摆钟呢!”
“那五把摇椅是华四爷去做。”朱宏没有替自家大小姐搪塞,直接说出了事实,“大小姐说正好省了关秋小哥一大堆麻烦,本来还想明算帐给钱的,华四爷坚持不肯,她也就算了。”
张寿顿时哑然失笑。这个朱莹,果然是最知道什么时候该抓,什么时候该放的性子!皇帝直接把华四爷推去合作,是不是看出了朱莹一面想赚钱,一面却又不愿意费脑子?
次日一大清早,当他洗漱用了早饭过后,正打算叫上阿六预备出门时,他就听到了外头大呼小叫,随之来传话的小花生就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消息。
朱莹直接坐着太夫人那专用的驮轿,来接他一块入宫!
虽然也不是第一次坐那驮轿了,但当张寿匆匆出门,从特制的踏脚梯登上这高高的轿子,看到朱莹玉手打帘,露出了那张亦笑亦嗔的脸,他还是忍不住打趣道:“莹莹你这时间还真是算得刚刚好,早一刻,我还在吃早饭,晚一刻,我大概就走了。”
“那当然。”朱莹得意地扬了扬眉,等张寿入内坐定之后,她这才松手放下了那刚刚换上的宝蓝色如意镶边帘子,随即笑吟吟地说,“我让他们赶着马绕你家张园兜了两圈了!”
这一次,目瞪口呆的张寿终于完全无话可说了。一路上,他提也不提今天太后叫了自己和朱莹去当陪衬人的这件正事,而朱莹也同样默契地只字不说,两人反而在那饶有兴致地交流起了楚国公府指名要买的那把躺椅,话题越来越歪。
朱莹甚至歪着头道:“听说王大头在宣大,他在前头杀得人头滚滚,楚国公在后头收拾烂摊子收拾得心力交瘁,他们文武两个简直像倒过来了。王大头倒像武官,楚国公倒像是文官。我听说楚国公撑不住了,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上书要求回来养老……”
嗯,前有断头刘,后有王大头,个个砍人头,神魔鬼见愁?
张寿在心里直接掰了一首打油诗,可那也就是在心里想想,否则这么一吟,朱莹固然会被逗得乐不可支,可外头那些人听到了,说不定会轰然传开,到时候他可就更出名了。
于是,他就索性又把话题扯到了之前和楚国公一块去前头打仗的那位南阳侯。听说人打了胜仗却又因为揩油了军资,甚至还有杀俘冒功之举被弹劾,他想起之前怀庆侯张景洲理直气壮地说自己贪财,他不得不觉着,赵国公朱泾那烂肉的评价,其实并不过分。
就这么说说笑笑,驮轿从北安门长驱直入,最终停在了玄武门。先一步从驮轿上下来的张寿不好伸懒腰,只能悄悄活动手脚,可紧跟着就看到玄武门前只有一排钉子一般的禁卒,并没有他曾经在景山上看到过的那些由此进出的宦官宫人,倒是有两乘小轿正等候在那。
这时候,晚下来一步的朱莹却忍不住叫道:“从玄武门去清宁宫那么近,坐什么轿子啊!”
换做别人欣喜若狂都来不及的待遇,放在朱大小姐身上……那却是避之惟恐不及。甚至今天如若不是要避人耳目,顺带和张寿同乘驮轿说话,她根本不乐意闷在轿子里。
而一见她不乐意,抬轿子的四个粗壮宦官不禁面面相觑。而原本悄然站在他们身后的玉泉,这才无可奈何上前。还没等她说什么,看到她的朱莹就直接捂住了眼睛。
“太后连玉泉姑姑你都派出来了,我还怎么回绝?好吧好吧,我坐轿子,坐还不行吗?真是的,也只有宫里能看到肩舆和这暖轿……不就是为了避人耳目吗?有什么好避的!”
朱莹都屈服了,不过是区区坐轿子的小事,张寿当然不会争。当他坐入这青布小轿中,那轿子须臾就被人抬上起行,体会着那晃晃悠悠四面不靠的感觉,他渐渐有些晕了。
这晕的滋味……比驮轿可厉害多了!
太祖皇帝禁止大多数人坐轿子,除却奢靡以及浪费人力之外……是不是也因为晕轿?
轿入清宁门,而后在清宁宫前停下,朱莹闷闷不乐地下了轿子,随即很不讲仪态地打了个呵欠,见张寿也明显露出了倦怠,她就径直上前拉了他就往里走,丝毫不管四周人的视线。
当进了清宁宫正殿,她就直截了当地说:“太后,那洪氏什么时候来啊?阿寿忙得很,我也有挺多事情做,没空在这等她。”
张寿见朱莹揪着自己不放手,他也只好听之任之,见太后看向自己,他就笑着说道:“九章堂早上的课,我倒是都安排好了,莹莹她就是心急。”
见朱莹顿时气结瞪张寿,一副你干嘛拆台的表情,太后就笑吟吟地说:“算算时间,人已经从东华门进来了。第一次进宫,让她先四下里看看也好。”
张寿顿时无语。这叫不叫……下马威?既然如此,还要他和朱莹这陪衬人干什么?





乘龙佳婿 第五百零六章 闻名不如见面
长在乡下的人第一次进城,难免会被大城市的繁华富庶惊得目弛神摇。而就算大城市中的小市民,第一次进侯府官衙,也难免会战战兢兢,缩手缩脚。至于侯府官衙的头面人物,第一次进皇宫,那表现也不会比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好不到哪去。
太后就是想用这样很朴素的真理,检验一下那个洪氏的成色。可是,她正这么想时,却只听到朱莹笑了一声:“太后娘娘,这法子听上去是很不错,但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就是与众不同的。说的好听叫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毫不在乎。”
朱莹说着就得意地瞥了张寿一眼:“就比如我家阿寿,想当初我这么一个大美人从天而降,他愣是避若蛇蝎,天天就恨不得躲我远远的!等到他入京时,对那座城门都好像比对我家那深宅大院更感兴趣,后来他进宫之后,我看他也挺淡定的!”
张寿没想到朱莹竟然拿自己来举例子,只能呵呵一笑。他又不是真正的乡下小郎君,这年头有的,他几乎都看到过,后世的园林也许很多都是翻修的仿古建筑,但论精巧绝对不输给古人的设计,古街古镇园林他更是快要看得审美疲劳了。就连皇宫他也瞧过十来个国家的。
资讯爆炸那个年代出来的他,也许在斗争智慧上未必比得上这年头那些老狐狸,但论起眼界和见识来,他却甩出他们很多条街。豪宅和宫殿有什么好惊叹的,顶尖的自然奇观,从太空看地球的宏大和渺小,那才会让人激动莫名好吗?
而太后却不知道张寿心里在想什么,因为朱莹这话,她再次打量着张寿,见这个闲雅清俊的少年正有些自嘲地笑着,她不禁拈动着手中佛珠,也随之笑了笑。
“莹莹,我看你是逮着机会就要夸赞自己的眼光。能让葛老太师都赞不绝口的人,天下能挑出几个来?那洪氏如今也只不过她父亲自己在吹嘘,若是她真的能够入皇宫却对那富贵气象视若无睹,旁若无人,那才说明她父亲推荐对人了。”
说到这里,太后就似笑非笑地说:“今天去迎接她的,楚宽倒没有主动请缨。但我听说,他以下的司礼监头头脑脑全都出动了,此外还有两个尚宫,两个尚仪。”
张寿简直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就算他从前也经历过各种强势围观,但今天洪氏这围观待遇却也不比他当初低了。如果人真的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在这么多利眼审视下,就算小毛病也会被挑出大毛病,就算没毛病也会被挑出小毛病!说实话,这有点欺负人了。
他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而这表情立刻就落在了一直都仔细观察他的太后眼中。
然而,太后没想到,比张寿那反感更直接的,却是朱莹。
“虽说那个姓洪的老家伙很讨厌,可先带他女儿在宫里转转,看看她反应而已,一个司礼监的头头就够了,何必这么一窝蜂扎堆似的去?”才刚坐下的朱莹冷笑一声,干脆就站起身来,“宫里从前多少人在大皇子面前献殷勤,怎么,现在却又开始盘算起其他来了?”
见朱莹下一刻撂下一句我去看看,随即二话不说径直出去,张寿本待拦阻,可看她那风风火火的样子,他不知不觉又打消了这念头。等那门帘落下,屋子里只剩下太后和自己,还有刚刚见过的女官玉泉和几个宫人,他才笑了一声。
“就和刚刚莹莹说的那样,想当初我见她时,只觉得这就是个普通的侯门千金,就是漂亮得不像话而已,那当然是有多远躲多远。可后来相处时间长了,看到她性格坦率,虽说我行我素,但却光明磊落,我就渐渐觉得,这真的是一个很特别,很有趣的姑娘。”
“多亏有太后皇上,有最好的祖母父母和兄长,才能让这样性子的她无忧无虑长大。”
太后没想到张寿竟然在自己面前这样评价朱莹。如果把朱莹换成别人,她一定会觉得张寿的盛赞是故意说给她听的,可就因为是朱莹,她却只觉得是自己精心呵护的珍宝遇到了慧眼识珠的人,看向张寿的目光不知不觉就柔和了下来。
多少人只当朱莹是个外表俗艳的草包,何尝看懂过她?
她一直觉得朱莹是特别的,从最初到她面前,就伸手要抱的小粉团子,到之后每次进宫就如同欢快的彩蝶一般的小丫头,每次见她,那丫头都仿佛犹如灿烂的阳光,把这个阴霾重重的皇宫都照亮了,那是一种被人捧在手心里娇宠,于是心无邪念的光辉。
所以比起那些公主郡主,她一直都更加稀罕这丫头。
如果没有他们这些长辈护着,那种小小的光辉也许早就被世俗的黑暗给玷污了。
“莹莹就是这样,一面痛骂甚至痛恨一个人,一面看到那个人受了不该受的委屈,却又忍不住想出手帮忙。”太后不知不觉就笑了,甚至眼角的皱纹都微微舒展了开来,“这次我倒是很好奇,她的一番真心,会不会喂了驴肝肺!”
听到太后这么说,张寿就知道,太后对那洪氏到底还存着深深的提防。当下他只是莞尔一笑,心里虽也有些好奇一会儿朱莹回来时是怎样的局面,但却没有开口说话。
他和太后并没有太多的共同话题,接下来与其勉强进行彼此都不舒服的谈话,还不如保持沉默,休息一下来得好。他既没有讨好太后的兴趣,更没有这样的必要。
因此,最能坐得住的张寿就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神游天外地在心里做着自己的学生培养计划——不论是张琛陆三郎这些第一批的学生,还是九章堂的二年级,又或者是现如今这些一年级,他脑海中一个个人名数过去,倒是根本不愁打发时间。
而他这堂堂正正地走神,太后看在眼中,渐渐却生出了几分赞赏。倒并不是见惯了在她面前战战兢兢的臣子,如今乍然见到一个从容自若的,她就会欣赏对方的风骨,而是她已然觉察到,张寿确实并没有那种钻营仕途,飞黄腾达的勃勃野心。
因为但凡有这心思的人,即便面对她这个已经交出大权的太后,也会想方设法展现自己。
而一旁从永辰初年开始伺候太后,后来一度主持过尚宫局,等册封皇后之后才把大权交出去的清宁宫第一女官玉泉,那就是货真价实的惊愕了。
她很清楚太后对张寿的真实态度,张寿这个聪明人也应该能察觉到,如今张寿难得来清宁宫,竟然还敢在太后面前这么我行我素?难不成是跟朱莹相处太久,把那位大小姐我行我素的个性都学了个齐全?
怠慢也好,不在乎也罢,反正张寿直到外头传来了朱莹和人说话的声音,他这才回过神来。很熟悉朱莹的他一下子就听出,大小姐的声音很欢快,显然这会儿她心情很好。果不其然,当外间帘子打开,朱莹率先进来时,那张脸上赫然洋溢着笑容。
“阿寿,洪家娘子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我之前还以为她很古板呢,没想到她竟然有些很特别的本事,如今京城流行的那些花色杭绢,甚至有些就出自她的设计……”
见朱莹兴高采烈地快步过来,一面说一面绕到自己身侧,竟是靠近了他的耳朵说起了悄悄话,饶是张寿见惯了大小姐一贯那肆无忌惮的做派,也不由得微微一愣。但很快,他就被朱莹那低低的耳语给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阿寿,这个洪氏她确实长得很寻常,但穿衣服却很会搭配,整个人看上去也很精神,让我觉得很舒服,很耐看。而且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和,不卑不亢,却很有道理,让你不知不觉很愿意听她说下去。而且,我直言不讳问她为什么愿意嫁给大皇子,她说……”
朱莹顿了一顿,似乎有些踌躇应该怎么说下去,可是,等到那个刚刚认识的女子已然进了正殿,就这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就惊觉了过来。
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她说,嫁给大皇子,她不是为了自己的父亲,而是为了自己。她想告诉那位一直都以出身为傲的大皇子,和他不一样,一个没有容貌家世的女子,到底能够做成什么样的事业。”
虽然朱莹的声音已经刻意压到极低,但千里耳之能绝不逊色于阿六的玉泉却听得清清楚楚,当即便在太后耳边一字不漏地复述。
然而,太后却没怎么注意玉泉的话,因为那个女子一进来,她就盯着人打量个不停。
那是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孔——放到人群中一定会被忽略的平凡五官,微微有些高的额头,泛黄的皮肤上甚至能看出较粗的毛孔,若不是那挺翘的鼻子和红润的嘴唇,以及还算窈窕的身材,那相当会搭配的衣着,说她的年纪上了三十也许都有人相信。
然而,最吸引人的,却是那双明亮的眼睛。从那双眼睛中,阅人无数的太后仿佛看到了那些曾经沉默寡言,但在关键时刻却不惜一切绽放出所有光和热的熟悉身影。
既有她的嫡亲外甥,曾经不过是低阶武官,却在她两个嫡亲弟弟临阵畏怯时毅然决然接过重任,以寡敌众,最终打出绝大名声的朱泾;也有那位最初不过是郁郁不得志的同知,可在英宗末年帝位争夺关键时刻劝她的丈夫睿宗皇帝不惜一切奇兵突袭的初代秦国公张允。
还有很多年纪轻轻却挺身而出,于腥风血雨之中撑起她丈夫睿宗皇帝那杆大旗的人。
尽管这只是一瞬间的错觉,但瞧见洪氏落落大方屈膝行礼,太后最初那点戏谑和漫不经心却无影无踪,在玉泉遵照她的示意吩咐免礼后,她就含笑问道:“你就是洪氏?今年芳龄几何?从小读的是什么书?”
这是往日太后接见官宦夫人以及千金时常常用的开场白,但此时问出来,朱莹和张寿却都觉察到了那言语当中的几分考校。而张寿想都不想就一把握住了朱莹的手,见朱莹朝自己看了过来,他就冲她微微摇了摇头。
他们俩的这种小动作,在别人看来不过是未婚小儿女之间的小小互动。太后没在意,相貌平平的洪氏却忍不住看了一眼,随即竟是微微露出了几许笑意。
紧跟着,她才坦然开口说道:“回禀太后,臣女今年二十有八,因为父亲研习经学之故,从小读四书五经,史记汉书,百家文集,律法音律,也学了一些杂科。”
太后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就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记得皇帝告诉我,你父亲说你能把各种女德之类的书烂熟于心,又精通针黹女红,可没有说你读过这么多书。刚刚莹莹进来时,也只说你心灵手巧,竟然设计过好几款花样别致的杭绢。”
“刚刚和朱大小姐遇上也只是一小会儿,还来不及说及其他,而在太后面前,臣女自然不敢隐瞒。至于父亲说臣女只读过女德诸书,那是因为父亲眼中只有他的礼法学问,书院学生,并不怎么管束臣女这个女儿,所以他并不清楚臣女的读书喜好。”
洪氏这样坦然挑明所学,太后听在耳中,当下就笑着问道:“那你是觉得,女孩子从小若是只读女德诸书,那远远不够?”
“不是不够,而是远远不够。”
洪氏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说,“当初宋家姊妹自己不婚不嫁,诗书传世,在宫中号为女学士,为嫔妃公主之师,但却传了女论语给世间女子,未免言行不一。若是要讲究妇道,她们当年逾期不嫁,本来就有违朝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政令,凭什么著书立说教导别人?”
朱莹没想到洪氏竟然敢用这种语气和太后说话,一时不禁目露异彩。
而张寿却从洪氏这番话中,听出了一种很明显的话术痕迹。因而,他依旧紧紧拽着朱莹,以防这位大小姐一个忍不住乱插话。下一刻,他就只听洪氏从容不迫地说:“男主外,女主内,勤俭、和睦、治家、柔和……这些并不是不该学,可只学这些,未免太不够了。”
“臣女不知道宋氏姐妹和班昭这样的女子,为何最传世的不是诗词歌赋,而是这些文章,可臣女从小看完了父亲书房中的所有藏书后,又忍不住去找了很多书读,后来又看到无数孤弱女子挣扎求存的惨状,臣女便立誓,只要有能力,一定要让女子们能够开阔眼界。”




乘龙佳婿 第五百零七章 因为无知,所以弱
孝悌、柔顺、贤淑、和睦、持家……从古至今那些所谓贤德女子很多,不少甚至都是曾经文字动天下的才女,然而,她们的无数诗词文章都失传了,可诸如女论语之类的东西却留了下来,这其中深意,太后身为女子,当然不会没有想过。
至于有名的才女谢道韫李清照之类的,她们的文章辞赋倒是传了下来,至于劝导女子柔顺卑弱之类的话,那却没有,原因很简单……她们自甘卑弱吗?对丈夫称得上恭顺吗?谢道韫压根看不起那个没用的丈夫,至于李清照和赵明诚固然曾恩爱过,可人到底还再嫁了一次!
就算有人打算冒用她们的名义掰扯出女训女诫之类的,那也得别人肯信啊!
此时此刻,即便事先对这场召见多有猜想,但听了洪氏这番话,太后还是倍感意外。
身为普通的武门之女,她最初并没有想到最终会坐在如今这个位子上,所以不同于那些深居内宅的贵妇人,她见过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女子,包括很多民间地位卑微的妇人,也包括很多极有见识和才华的女子,于是哪怕永平公主这样号称才女,在她看来也不过平常。
因此朱莹这样特立独行,直来直去的姑娘反而讨她喜欢。可是,她以为洪氏有个那样的父亲,那么,人要么和洪山长一样顽固守旧,要么就是心思深沉,别有用心。可如今洪氏竟然异常坦率地表示,她一直都在欺瞒洪山长,这个父亲从来不曾真正明白过她!
不但欺瞒,人甚至坦言平生志向,竟是为了孤弱女子张目!
这一刻,就连一直都被张寿死死拉住的朱莹都忍不住了,立刻开口问道:“洪娘子你说的孤弱女子,是那些被夫家休弃的可怜人吗?”
“不。”洪氏微微抬起头,大胆地直视着太后的眼睛,“并不仅仅是那些被夫家无故休弃,又不被父母接受,于是只能在庵堂苦苦挣扎,甚至流落街头的女子才可怜,同样可怜的是因为贫穷被卖到见不得人去处的女子,是被长辈打着各种名义安排人生的女子……”
“是从前养尊处优,遇到大变却茫然无措,连求生技能都没有的女子;是看似精通诗词歌赋,却根本不懂如何治家持家,最终眼睁睁守着没用的丈夫一同眼看家道中落的女子。”
“也是那些生在贫寒之家,从小只懂得如何操持家务,挣扎求存,这才勉强能够得一温饱。但不管她如何勤劳持家,嫁人生子,却仍然对子女前途无能为力,只能听天由命,子女即便努力也无法向上的女子。”
“大小姐,孤弱二字,孤并不是孤单,哪怕有些女子有父母兄弟,丈夫儿子,但在这个世界上,她却依旧是孑然一人,没人懂她,更没有人愿意花时间去懂她,甚至她自己都未必懂得自己要什么。至于弱,也不是因为不贤不德,所以弱。”
“很多出身贫贱的女子其实性情坚忍不拔,可她从小长在尘土淤泥之中,没有机会更没有办法知道这天下有多大,知道如何才能够活得更好,于是再美好的性情,再美好的容貌,最终零落成泥碾作尘,甚至连其香都未必有人记得……因为无知,所以弱!”
“好一个因为无知,所以弱!”朱莹再也忍不住了,直接击节赞赏。
“陆放翁的诗大多浅显,这首零落成泥碾作尘,唯有香如故,倒是称得上佳作。”
太后则是和朱莹的着眼点不甚相同,她口中如此说,但陆游并不是她喜欢的诗人,要说陆游的风骨名节,品行抱负,也没什么太多可以挑剔的地方,太后真正不喜欢的,只是那一首《钗头凤》。
一面因为母命而忍痛休妻,一面却又在重逢之后难断旧情,于是在沈园粉墙上大笔一挥,题下了那样一首《钗头凤》,却也不管有多少人会看到这样一首题词,也不管这样的风波传扬出去,会对自己的前妻唐婉造成多大的伤害。而最后,陆游倒是活了八十六,唐婉呢?
那个可怜的女人,本来就放不下这段感情的她,在题了那一首钗头凤答和陆游之后,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太后当年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还是不起眼藩王的睿宗皇帝,婚后为了陪着丈夫度过那段最难熬的岁月,因为需要周顾的各种事务太多,太繁忙,生下当今皇帝时已经二十有五,可当她带着五岁的儿子进入京城时,面对的却是头上突然多出来一个耀武扬威的婆婆。
那个曾经只是不起眼太妃的女人以为自己的儿子坐上皇位,自己水涨船高成了太后,不但对她颐指气使,还死缠烂打要儿子提拔她的娘家,要儿子纳娘家外甥女为妃。可最终,虚与委蛇不过几日的睿宗皇帝,就彻底被自己实在太过愚蠢的生母给气得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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