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龙佳婿
时间:2023-05-25 来源: 作者:府天
“臣知道皇上从前希望张寿能搅乱国子监那一潭死水,如今看来,他明显是做到了。但皇上也看到了,半山堂固然有不少贵介子弟开始重振旗鼓奋发向上,九章堂重开不久就已经很成样子,但国子监其余六堂……呵呵,学官们争权夺利,周祭酒和罗司业也不过是老样子。”
“所以,张寿能够搅动的,也只有他身边能够影响的那批人,而且还都是不甘心平庸的年轻人,至于那些年纪不大,一颗心却已经垂垂老矣的禄蠹,那却是用处很小。而据臣所知,就张寿现在掀动的这些风波,已经使得很多人在拼命追查他的来历了。”
见皇帝满脸不屑,仿佛想说张寿的来历宫里还查得不够吗,楚宽却一字一句地说:“皇上因为花七爷亲眼目睹,以及裕妃娘娘和赵国夫人的缘故,所以知道张寿货真价实就是一个寻常秀才的遗腹子,但他毕竟和永平公主以及朱大小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
“众口铄金,不得不防。所以,奴婢预先做出一个提防的样子,也正好堵住人口舌。”
皇帝满心满脸的不以为然,可楚宽接下来说的话,却让他更烦躁了。就犹如此刻楚宽的自称一样让他觉得不顺耳。他很清楚,楚宽也就是在别人面前会自称奴婢,这会儿是故意的!
“皇上即将册立三皇子为太子,那么,张寿虽然之前还教授过三皇子,可他若是还继续担纲太子师,恐怕朝中反对的声音会更大。皇上可别说,还打算继续让三皇子去九章堂。”
“朕就是打算让三郎继续去九章堂。”皇帝死板着一张脸,沉声说道,“三郎那脾气,在宫里虽说有四郎做伴,但终究还是不能接触到太多的外人。他日后要当天子的,若不能常常和人接触,知道怎么和人打交道,那么日久天长下来,说不定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怯懦样子。”
“你应该知道,从古至今,那些所谓的圣明天子,最知道如何驾驭臣下,他们往往都不是长于深宫妇人之手,而是从小就常常往宫外跑,最擅长和人打交道。而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那些皇帝,不是昏君庸主,就是被大臣玩弄于掌心的傀儡。”
“朕绝不会因为外间某些人反对就改变初衷。他们不想做就滚蛋,这么多年朕的夹袋里好歹还积攒了几个人才,不像是当初朕刚刚登基,母后就怕大臣撂挑子的那会儿了!”
“张寿,还有九章堂那些学生,朕都很满意。所以朕会让张寿教授三郎,会让九章堂那些学生陪着三郎读书,使他从小知道寻常读书郎是怎么一个样子。”
楚宽只是想试探一下皇帝对张寿作为太子师的态度,见皇帝明显心意已决,他就干脆不再提这一茬,而是试图把话题拐到自己希望的另一个方面。
“皇上若是执意要张寿作为太子师的一员,那选择其他老师,就很重要了。经筵原本是要过些天,但现在看来,宜早不宜迟。而皇上特召上京的那四位山长,在得知新太子即将册立的消息之后,恐怕就连曾经表示过要回去的洪山长,也会改变意图。”
“朕吃饱了撑着把那个老家伙招进来教三郎?朕都受不了他,把人弄进来祸害三郎干什么!他已经自请归乡了,等经筵一完,就让他滚蛋!”
皇帝一说到洪山长就有气,同时还恼火地瞪了楚宽一眼:“你还说满天下书院优中选优,选出那些既桃李满天下,学生在朝中任官的书院,山长又是性格宽容豁达,能接受新鲜事物,兼且精通杂科的大儒学者,结果竟然混进了这么一个老道学!”
被皇帝这么一数落,楚宽也很觉得无奈。司礼监人手有限,而且更大的精力都放在替皇家打理各处的产业上,满天下的刺探情报消息那只是附带的,再者就算刺探也只是集中在官场,还是在他掌握司礼监之后,才开始刺探那些书院的老师和教授的科目。
而皇帝突然派下来的,让他在天下诸多书院中挑选出精擅杂科的山长召来京城,时间紧,任务急,他只能根据下面报上来的各书院情况汇总,然后通过纸面上的信息做出甄别。
豫章书院某几个学生在杂科方面的成就实在是很突出,甚至传说有人用白水晶磨出了号称能引火的魔镜,而这东西还是司礼监的探子亲眼目睹的,他当然想当然地就认为那是洪山长教的。没想到那一次见洪氏,洪氏竟然对他坦言,那是她在暗中资助鼓励的!
于是,此时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随即就正色说道:“奴婢之前已经让人再去好好访查豫章书院,最终查得,豫章书院那几个在杂科上非常突出的学生,都是洪山长的女儿,洪氏暗中资助,并点拨方向,所以才会迷恋杂科的……”
他非常坦然地将洪氏所言,以及自己查到的情形彼此印证的事情说了,果然就只见皇帝的表情变得无比微妙。
他知道接下来皇帝的态度无非是两种,要么愤怒于洪氏的居心,然后将其撵出京城;要么觉得洪氏眼光独到,与其父不同。但是他自己既然做出了决定,那么自然就要推动皇帝做出偏向于他那个选择的选择。
“皇上,洪氏如此擅长用心机,固然需要提防,但皇上既然很讨厌洪山长,何妨留下洪氏?奴婢亲自去考校过洪氏的才学,她四书五经无一不通,算是一位难得的才女,而且最难得的是,她曾经教授过的那些妇人,都是从最粗浅的东西开始教起。”
“皇上不觉得,从前葛老太师担当帝师之前,教授您课业的那些老师,无不试图把原来就深奥的经史典籍讲得更深奥了吗?仿佛不讲得云里雾里,就不是好老师似的。年纪小的孩子有年纪小的教法,由浅入深方才是正理。洪氏至少在这种方面,却还是有优势的。”
见皇帝沉吟不语,明显开始考虑自己的话,楚宽就趁热打铁地说:“最重要的是,洪氏如若入选,她的父亲就可以安心回去了。而且,她的事可以盖下九章堂师生这件事。”
乘龙佳婿 第五百五十四章 初相见
东宫即将有主这件事从宫内传到官衙,从官衙传到各家宅邸,由各家宅邸传到民间,不过一两日间,这就成为了整个京城最热门的消息,没有之一。而对于雅舍中被天子召见过一次,讲学过一次的四位山长来说,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就犹如预示春日的惊雷一般。
三皇子是入主东宫的热门人选,谁都猜到了,但谁都没猜到的是,皇帝竟然不像前头那些年似的一直拖着不立东宫,而是突然之间做出了雷霆万钧的决断。
所以,前几日还偶尔聚一聚的三位山长——脾气古怪的洪山长,早早就被另外三位排除在了圈子之外——这两日却没时间在一块喝茶谈天了。有人闷在屋子里不出门,仿佛是在思量对策;有人天天出门,日日见客;也有人每天要接待好几位来访的学生。
看到别人日日繁忙,已经见过楚宽一次的洪氏虽说还算镇定,可是,见父亲洪山长那越来越烦躁的样子,她就知道父亲恐怕是在后悔当初在御前那直截了当的归乡请求了。
功名利禄这种东西,也许父亲真的不那么在乎,但是,如果能当上太子师,如果能让未来的天子在自己的教导下成长,日后在登基之后推行自己劝谏的某些政令,那么对父亲来说,简直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可别人不知道,她却是从楚宽的口中清清楚楚地听到,皇帝对她那自以为是的父亲洪山长简直是烦透了,根本不可能把父亲留下来。而楚宽对她放出那个天大香饵的时候,三皇子还是三皇子,可如今三皇子即将变成太子,就连她自己都觉得实现楚宽承诺的希望不大。
此时此刻,洪氏正在奉父命亲自整理箱笼,结果就听到了砰的一声,扭头看时,就只见洪山长已经摔了手中那卷书。要是平常,她早就上去劝了,可这会儿她却实在是懒得动,因为她已经劝得太多,自己都心累了。偏偏下一刻,她就听到外间传来了叩门声。
“洪娘子,永平公主送来帖子,邀您去月华楼。”
洪氏不禁心中一跳,本能地侧头去看洪山长。上一次出门,她接到的帖子上写的就是月华楼相见,知名不具,而那时候,得知此事的父亲就非议永平公主牝鸡司晨,对月华楼文会更是深恶痛绝。知道并非永平公主相请的她,却还不能揭破。
然而,这一次送来的帖子,却直接署名永平公主,想来不可能再是楚宽的小伎俩了。
她本以为父亲会反对,会埋怨,可看到的却是一张瞬间僵硬到毫无表情的脸。于是,她快步来到了门边拉开门,见送信的侍者满脸堆笑地呈上了帖子,她少不得点头谢过,却又小心翼翼避开父亲的视线,掏出了一把钱作为赏赐。
等到人心满意足地离去,洪氏一看那帖子时间恰是今日,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回转身来到父亲面前,小声解释了此事。结果,她以为要大费唇舌才能说通,洪山长竟然轻易就答应了,只是语气还有些硬梆梆的。
“去就去吧,毕竟你是太后钦点的公主侍读,记得规劝她一点儿!好歹是金枝玉叶,别老是做这种抛头露面的事!”
见这一次洪山长总算不提牝鸡司晨了,洪氏微微舒了一口气,随即屈膝应是,继而就立刻回房去准备了。等到她带着一个妈妈出门时,却又得知外间竟然已经备好了马车,她不禁更是觉得今天这邀约恐怕并不单纯。
她之前也打听过月华楼文会的日子,分明记得那并不是今天。果然,当马车最终在月华楼下停住时,一路上都没有拨开窗帘的她从车门处弯腰下车,人尚未站稳,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叫唤:“洪娘子。”
洪氏抬头一看,就只见映入眼帘的恰是一张绝艳的面孔——红衫红裙,金簪乌发,珠玉辉耀,顾盼神飞,言笑盈盈,可不是朱莹?
虽然她自己相貌平平,年少的时候没少遭受过那些容貌俏丽的千金大小姐讥刺,按理来说一贯对这样的人最敬而远之,可明明只和朱莹见过一次,她却觉得在这位朱大小姐面前,她那进了京就绷紧的神经能够很放松。
因为你只要很真心地恭维她美丽而有眼光,朱莹就会立时心情大悦,把你当自己人。至于不是真心的话,朱莹是否能看出来,洪氏一点都不想去尝试。
她笑着叫了一声朱大小姐,紧跟着就只见人上前拉住了自己的手。记起上次在京城的时候,朱莹盛气而来,可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转恼为喜,也是这么拽着她的手去清宁宫见的太后,她只觉得这样一个率直的姑娘实在很可爱,当下也不挣脱,只随着人往前走。
“今天莫非邀约我的不是永平公主,而是大小姐你么?”
“你猜?”
朱莹回头笑着对洪氏挑了挑眉,见人有些疑惑,她就笑着说道:“我当然不会冒用永平那名义请你,她是来了,只不过还有别人。你可得好好预备一下,今天说不定是大考。”
听到大考两个字,洪氏一颗心顿时狠狠跳动了两下。她使劲定了定神,随即含笑说道:“我只不过是寻常女子,陪着公主读读诗文而已,还有什么需要考的?莫非是大小姐的如意郎君亲自来考我?我可不像他天赋异禀,那些算经我什么都不懂。”
她仿佛无所察觉似的,尽和朱莹说笑,直到顺着楼梯登上了三楼,她一眼就看到了一手拉着个年少的童子凭栏而立,对着楼下指指点点的张寿。
尽管张寿今天不过是穿了一件很平常的绀青色袍子,周身上下不见任何金玉,脚上也是一双很普通的布履,可她竟是不知不觉多看了几眼,目光旋即才落在了一旁那个犹如空谷幽兰的年轻少女身上。毫无疑问,那便是永平公主。
发觉皇帝并没有来,原本就只是佯作镇定的洪氏顿时心怀大定。虽说前些天就被太后点为永平公主侍读,但女学的事情暂且还未开始,而她虽说上表谢恩请求去拜见公主,但此事一直都尚未有回音,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永平公主。
见朱莹上前亲自上前对永平公主引荐了她,她少不得上前屈膝行礼。然而,和她从前见过的那些明明忌恨讨厌她,却还会在面上做出亲切殷勤态度的千金们不同,永平公主对她的态度并不热络,只是微微颔首道:“洪娘子之名,我闻名已久了。”
而永平公主简单地打过招呼之后,就侧头看着牵了三皇子过来的张寿道:“国子监张博士,你应该已经见过了,这是我弟弟,三皇子郑鎔。你也应该知道,不久之后,他就是东宫太子了。”
“三姐姐……”
三皇子非常窘迫地叫了一声,本想好好解释一下,可突然又觉得自己无从解释。此时此刻,正好张寿从后头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就竭力拿出了最大大方方的态度。
“洪娘子,我听人说,你不但孝心可嘉,而且文采斐然,是江西最有名的孝女和才女。可我那天在国子监听过洪山长的讲学,只觉得实在是有些老调,难道是我太过肤浅吗?”
洪氏登时暗自凛然。这是张寿和永平公主给三皇子支招,还是三皇子自己想出来的问题?如果是三皇子自己想出来的,这位年少的皇子根本不像传言中的那样默默无闻,温和到甚至有些畏怯,人其实很有自己的想法!
因此,她迅速思量了片刻,就坦然答道:“三皇子若是要妾身评价父亲的讲学好坏,那妾身恐怕要让您失望了。父亲讲的是圣贤之道,圣贤之道本来就近乎于天地之间不变的理,众多大儒毕生努力,也只不过是想让大家近乎于理而已。”
她顿了一顿,却又词锋一转道:“妾身自知愚钝,因此经史子集虽说颇有涉猎,却都浅尝辄止,更不要说理了。妾身最感兴趣的是那些被士人不屑的末流杂科。幸亏皇上开了天文之禁,妾身才能多方奔走,把一个磨制水晶观星的豫章书院学生从大牢中救出来。”
“试图观星?”三皇子登时瞪大了眼睛,满脸好奇加兴奋地问道,“不是用眼睛,而是磨制水晶来观星?什么样的水晶,是老师说的,两头扁,中间厚的那种镜片吗?老师好像说过,那叫凸透镜……”
见三皇子说着说着就朝自己看了过来,张寿不禁笑了起来。
他看向了惊讶的洪氏,云淡风轻地说:“半山堂从前有一堂课,可以叫做自然,也可以叫做物理。我最近写了相应的教材,还尚未来得及印出来,只是书稿给了老师和褚先生齐先生他们在看,其上就有关于凸透镜的条目。”
张寿故意言简意赅地提了提说光线传播的原理,随即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朱莹和永平公主齐齐眉头紧皱——大小姐素来对数理和文科都头痛,大概只擅长包括武术在内的所有运动科目,而永平公主很显然是个文科学霸,理科学渣,因此他自然飞快地带过了这一段。
当看到洪氏明显也露出了有点头疼的表情,而不是心领神会一点就通,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自己还真是没有猜错,洪氏虽说有些不同于寻常女子的特质,但很显然,人不是无数金手指在身的穿越女。
而有了张寿这番解说,三皇子也就不再追问洪氏觉得洪山长讲学究竟如何了,而是好奇地问那个豫章书院学生观星的事。
而张寿从旁听说,洪氏不知道从那得到了一本笔记,于是送给了一个喜好杂科的豫章书院学生,这位富家子弟竟然自己捣腾了一台磨制镜片的简易机器,然后磨制出了简易的凸透镜,甚至还引着了火!
而后,这位肯定要被时人讥讽为“闲得蛋疼”的富家子弟,还按照手记的说法,用木筒配了一台望远镜出来观星!这下可好,人正好观测到某个天文现象,四处嚷嚷,结果事发之后被仇人告密,进了大牢,他不得不感慨,不是古代中国人动手能力不够,是知识被垄断了。
因为天文数学之类的东西,全都被朝廷官方禁绝民间研究,读书人不去读圣贤书,还能读什么?一个好奇心强,动手能力更强的学生,竟然会因为观星而被观到了大牢里,他能说什么是好?
张寿下一刻就立刻说道:“这个豫章书院的学生如今人在何处?之前岳山长建议皇上广招天下精通算学和天文的人才,他虽说冒失了一点,但也不失为一个人才。”
三皇子登时连连点头附和道:“老师说得对,这人确实是个有趣的人才!”和四弟很搭!
洪氏见三皇子自然而然地拉着张寿的手,两人仿佛很亲近,而且三皇子的附和也是那么自然而然,因而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楚宽推心置腹对她说的话——三皇子对张寿实在是敬慕太过,几类于父子,长此以往,不利于社稷。
虽说她并没有为楚宽去排忧解难的心思,但刚刚已经认识到永平公主对自己那冷淡态度,她自然心里已经有了一杆秤。当下她就不假思索地笑道:“三皇子和张博士若要见此人,那么我派人去送个信就是。他对江西官府极其失望,家里人又怪他惹事,他已经上京寻出路了。”
“他是跟在我们的车队后出发的,如今就住在北城的胡家客栈。他出来的时候好像带上了不少钱,所以包下了客栈一整座偏院。”
“他姓杨,名詹。家里排行老七,上头的哥哥们或出仕,或经商,或守业,他继承的那份家业足够他一辈子吃用不愁,所以向来是我行我素,这次也是说走就走。”
听到这又是一个离家出走的中二青年,张寿顿时又好气又好笑。他松开了刚刚拽着三皇子的手,径直来到了楼梯口,扬声叫了一声阿六。眼见那少年几乎是应声出现在视线中,他就笑着说道:“阿六,有活干了,你去一趟胡家客栈,把杨七郎杨詹请过来。记住,是请!”
乘龙佳婿 第五百五十五章 反客为主
张寿对阿六特别强调的“是请”这两个字,朱莹知道阿六的脾气,永平公主则是听说过,她们自然若有所悟,而三皇子却不像四皇子有亲身体会,恰是一头雾水。至于洪氏,她是玲珑剔透的人,早就听说过张寿身边有个很厉害的少年高手,此时登时暗自倒吸一口凉气。
敢情没有张寿这句话,那少年不是去请人,而是会去把杨詹直接绑过来?
她虽然满腹疑问,但却也不好挑明,再加上接下来三皇子和永平公主一搭一档,问了她不少问题,而此时张寿和朱莹毫不避讳地携手到窗边去看风景说话,她只能独立应对。
好在洪氏确实是从小饱读诗书,颇有功底,待人接物更是多年来为父亲收拾残局历练出来的,倒也应对自如,然而,当永平公主陡然之间问出一个问题时,她还是不禁形容大变。因为那个问题直戳她的心窝,而在三皇子那专注的视线之下,她甚至没有办法回避。
“洪娘子,想来你应该和我还有三弟一样,是自幼受教于父母,而洪山长言行举止都非常守旧,女学这种事物,应该并不在他的日常考虑范围之内。所以,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你如今应该更像是列女传中那些孝女贞妇,而不应是这等对父亲阳奉阴违之人。”
说到阳奉阴违,永平公主仿佛有些歉意地欠了欠身,但还是直言不讳地说:“我这个人说话直了一些,可是,这不但是我,也是我母妃,更是父皇和皇祖母心中的疑虑。一个人不可能是凭空生成的,就算是如仲永这样的神童,也会在遇到愚蠢短视的长辈之后泯然众人。”
窗前的张寿清清楚楚地听到了这话,不由得哂然一笑。他怎么觉着,永平公主这话好像不只是对洪氏说的,更好像是对他说的?
果然,下一刻,他就察觉到朱莹凑到他耳边,小声说道:“永平那丫头是故意在说你吧?你就是自己长成现在这样儿的,难不成天底下就不许有天才吗?你自己聪明好学又上进,吴姨又是处处为你着想,她这样的长辈哪怕没读过书,也比洪山长那老道学强多了!”
朱莹这声音很轻,很明显,大小姐并不像外人认为的那样自我中心,并不希望让洪氏听见她在背后非议人家父亲。然而,张寿斜睨了一眼面色沉静的洪氏,却知道永平公主这个直截了当的问题,算是逼着此时这位来自江西的才女吐露实话。
说起来,这姑娘摊上那样一个父亲,其实比他那名义上的身世真的是可怜太多了!
而洪氏在眼睑低垂许久之后,终于再次抬起头来,神情坦然而无畏。
“公主既然垂询,那妾身不敢不言,家母出身书香门第,诗书礼乐无所不通,十六岁嫁予家父,操持家务,孝敬公婆,后来便有了我。然而,因为我乃是难产,她虽说侥幸得以活命,却再也不能生育。父亲生平不好色,坚辞长辈纳妾蓄婢延续后嗣的要求,声称可以过继。”
“然而,这固然是体贴,他却并没有考虑到我的祖父母将一股怨气撒到了母亲头上,也因为一心向学而没功夫维护她。而好强的母亲又不愿意到父亲面前抱怨公婆,于是一面佯作强势,一面从小就把我当成倾听者,又把我当成男孩子教养,尽力精心传授我各种东西。”
“母亲得到过太祖皇帝一本手稿,书很破,而且当时卖书人坦言,那不过是打着太祖之名的杜撰而已。那书上字体很怪,内容荒诞不经,竟是在畅想数百年之后。那时候的其他景象光怪陆离暂且不提,但其中谈及女子都能读书、工作,甚至为官,而且那些才女不是吟诗作赋,而是发明神药、发现神奇的物质、发现蕴藏在天地运行中的真理,母亲大为惊叹。”
张寿在最初的愣神过后,他不由得轻轻捂住了额头。
那应该不是某人登基之后写的东西,说不定是刚刚穿越之后不久随手写的,追忆经历过的那个时代,追忆曾经拥有却不知道珍惜的便利,追忆那个时代的每一个人,甚至曾经完全忽略掉的过客……因为从人退位之后却还惦记着新大陆来看,估计没心思写这个。
这很正常,他在刚来的那三年里,同样也一度希望找办法穿回去,因为相较于那个无处不存在精彩的时代,如今这个大明虽说比历史上的大明稍稍开明那么一点,但仍旧显得愚昧、封闭、落后……他也很想著书立说把后世的记忆记录下来,最终作罢的原因却很简单。
他觉得还是先把自己记得的理工科知识记录下来,然后等到真的厌倦眼下的时候,再去追忆那个肯定回不去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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